卫赋兰回到潇湘馆时,怡红院的袭人正红着眼拉紫鹃出来,二人忙慌慌往怡红院的方向跑。

    一路上丫头们也都窃窃私语、神色惊惶,来到林黛玉的寝卧,林黛玉和雪雁脸上也不好看。

    卫赋兰在屏风外听了里头主仆二人谈话半晌,终于听明白是怎么回事。

    林黛玉要回扬州之事被贾宝玉听见了,这位宝二爷莫名其妙就发起痴狂来,抱着艘假船疯疯癫癫地说不让林妹妹走。

    卫赋兰冷哼。

    当年他听林黛玉要回京城,再是不舍也没到这个地步。

    贾宝玉自有阖府众人关怀,无需卫赋兰去送温暖,想必贾宝玉也看不上一条狗的温暖。

    卫赋兰更在意林黛玉的态度。

    紫鹃跟着袭人去了,林黛玉就不想去看看吗?

    正如此想,雪雁帮他问了。

    雪雁问道:“宝二爷平日里虽没个五六,对我们这屋里倒是上心,姑娘真不去看看?”

    林黛玉理着案上书画,淡淡道:“紫鹃去,我就不去了。”

    “说起来,二爷也是为姑娘回家的事魇着了,瞧他怕咱们走的那个样子?”雪雁笑起来,“等咱们走了,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林黛玉未接话,似乎并不关心,雪雁打量她一眼,接着问:“姑娘心里,真没那个打算?我是说......近日府里传的那些话,宝二奶......”

    话未完,林黛玉打断了她,“雪雁,你可想回家?回扬州?”

    “那是当然!我做梦都想!”

    “既如此,不该说的别说,不该听的别听,他家不管说什么,都与咱们无关。”

    雪雁自然不稀罕劳什子宝二奶奶,可紫鹃曾说了句话她不得不听进去。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她不懂姻亲之事该是怎样个流程,但看贾府这些太太姨娘们,面上锦衣玉食,各人也有各人的苦,她亦心中惴惴,将来自己姑娘出嫁时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宝玉至少是个知根知底的。况有老太太在,将来若真有了那层身份,姑娘在贾府或许会比从前更自在?

    好坏皆有,雪雁想许久也想不出个头绪。正在这时,一早上都不见影儿的那条狗优哉游哉进来了。

    雪雁瞪住卫赋兰,“一大早跑出去,现在才回来?可把你玩野了!”

    卫赋兰原是帮林黛玉出气去的,可后来转念一想,既然林黛玉将离开贾府,又何必为她多造一分孽呢?

    横竖就像林黛玉说的,贾府的人事很快便与她们无关了。

    卫赋兰瞧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小姑娘,颇为满意。不仅人美了,心性也更通透了。

    小狗的眼神不可谓不诡异,总让林黛玉想起曾经某个时刻她见过的一双眼睛。

    那是扬州西大街上,某个风筝摊的某只狐狸风筝的眼睛。

    猛得想起这一桩,进而又想到某个带她去风筝摊的人,林黛玉不由陷入回忆,便在她愣怔的这半刻,卫赋兰跑到了她脚下。

    颇有种隔靴搔痒的意味,卫赋兰轻拱她的鞋面,林黛玉的足尖便是不痒也痒了。

    林黛玉从回忆中脱身,微微俯身抱起小狗,这姿势她当真是无比熟练,知道怎么能让小狗在乖乖的,也知道小狗就喜欢她抱。

    没人会对一条狗如此呵护备至,也没人会对一条狗交付真心,可若那人是林黛玉,这些通通成了可能。

    卫赋兰叹了口气,忽然眼眶发酸。

    这些年如果身边没有林黛玉,他会在哪个山沟里了此残生?

    或许早就死了吧。

    六年前他以为林黛玉离不开他,六年后他发现他更离不开林黛玉。

    想起林黛玉已至适婚之龄,而他还是一条狗......

    眼泪突然就滚下来了。

    他“呜呜”哭着就往林黛玉怀里钻,明明已经贴到她身上,可他还是不管不顾直往里拱,好像马上要被主人丢弃了似的。

    林黛玉一时不知所以,看怀里的狗哭得如此伤心,一面顺毛安慰,一面捻帕子给自己也沾去两滴泪。

    她的眼泪是没来由的。

    她心中并无郁结之事,更不知这狗为何突然伤心,可是见狗如此,她竟感到伤怀。

    怪哉。

    林黛玉挠了挠卫赋兰头顶,“饿了?吃饭?”

    卫赋兰哭着点头,刚要止住眼泪,一抬头,见林黛玉眼眶也红红的,“哇哇”两声又哭出来。

    林黛玉见他这样,破涕为笑,“唉,莫非你也痴傻了不成?”

    卫赋兰登时怔然,这才明白贾宝玉所犯何病。

    相思,相思……

    原来他和贾宝玉发了一样的痴症。

    早春时节,林如海收到一封快马加鞭自京城送来的信,送信者是云招。

    此时的林如海已不再是三年前那个分明正值壮年却像个垂垂老者的病人。

    林如海到底没放弃为新皇奔走,他殚精竭虑,数次涉险,终于把在两淮作祟的这些硬骨头啃了下来。

    但他不知道的是,卫二人虽不在,这里面却还有卫二一分苦劳。

    卫老侯爷以为自己痛失爱子,疯狂报复曾经暗害卫二的几个盗匪,里面又牵扯出许多官匪勾结旧案......蝇营狗苟,腌臜万状,总之,卫明决无意中帮林如海料理了不少旧臣,林如海也答应帮他找寻卫二,一来而去,卫林两家便有了往来。

    云招未向林如海陈明卫赋兰变狗一事,只说他家公子陷入麻烦,一时难以抽身,需要林如海帮忙。

    至于何事,云招不肯说,只希望林如海能尽快上京,与卫二相见。

    次月,林如海以述职为由上了京城。

    此行他只能待一个月,事发突然,也未能及时知会贾家,贾家自然也来不及为他准备屋舍住所。

    于是,林如海只能住在距贾府不远不近的一个宅院。

    而这院子,就是卫赋兰买下的,他租给林如海,还让云招理所当然收下了租金。

    三月,花鸟齐鸣,住京六年的林黛玉终于能知道这天子脚下的繁华都城到底是何模样。

    自林如海来后,林黛玉虽仍住荣国府,却也可以偶尔出府走动,每遇天色晴好,即便林如海忙于公事,也会遣仆妇接她去外院相聚。

    比起亲人团圆,林如海更想她她多走动走动,大观园虽好,看三年总也会看腻吧?

    林如海非常了解自己的女儿,她于书海徜徉千万里,脚下的步子却实在走得少了,偶然听同僚提起薛家那个名唤宝琴的女儿,林如海便想着,让自己的女儿也见见大千世界。

    远方胜地一时难以实现,近处总可以?

    于是,在卫赋兰热烈推荐的京城名胜中,他选了天苍山。

    直到登上山顶,只看到一座破破烂烂、全无看点的道观,林如海终于忍不住了。

    “这个卫二,哄了老夫来,迟迟不见不说,还推这么个地方给我,到底有何居心!”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林黛玉发现,父亲总是说起这个人,或许是因卫二近来常与父亲通信,竟让她恍然有梦回扬州之感。

    倏忽间,这个人连带着曾经的回忆,就这么回来了。

    林黛玉默然片刻,捻起手帕推开尘封许久的门扉。

    未见卫二之前,她就已经听说过这人,三清观,他曾在这里持戒。

    林黛玉目光寸寸挪去,从墙壁到古旧神像,最后看着台阶上的斑驳苔藓,停留半晌,举步踏了上去。

    林如海见此不由心下一惊。

    林家虽是书香世家,可到他那一代,已比祖上落魄不少,入仕前他实在算不得一位正经显荣的高门子弟,因而看着这破破烂烂的道观,并不觉污秽。

    可他的女儿却是从小被捧在掌心的。她的寝卧从来干净整洁,她向来讨厌污糟脏乱之地,更何谈去那脏乱里走上几步?

    林如海忽而惊诧,忽而自责,又忽然愧疚难言。

    闺女总说她在贾府过得好,可她当真好吗?为何......为何对这脏乱差的道观起了兴趣?

    林如海一个凛然,对女儿这样的转变有些后怕,正在神思恍惚时,林黛玉忽然从神像台下捡起一个东西,转身笑问:“父亲,这是什么?”

    林如海随之望去,那原来是一把戒尺。

    竹子做的,看着年岁已久,上面已有裂痕。

    林黛玉没见过这玩意,林如海便与她细细说来,料想卫二当年年纪小小就被送到这里,说不得,这戒尺当年或许还打过他手心?

    也不知话头如何又扯回了卫二,林黛玉起初听得认真,听着听着,逐渐沉默,面上也没那么高兴了。

    林如海便问缘由,“是不是不喜欢这个地方?咱们走?”

    林黛玉闷闷的,“父亲怎总提他,难道除了他,就没别的话与我说了?”

    林如海一时哑然,又不明白女儿为何不悦了。

    时隔三年,他到底错过了什么?闺女的心思越发难懂。

    他不就是因这戒尺随口提了句么?

    林黛玉撂下戒尺,擦着手,也不去逛后殿,转身便走,一股气堵在胸腔,以致于此后几日听到卫赋兰的名字越发地心烦。

    而这因卫赋兰引发的无妄之灾不仅烧到林如海头上,还烧回了卫赋兰自个儿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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