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杂草丛生,一个小小的土堆藏匿其间,极不起眼。但,容颜倾城的白衣女子偏偏就站在那小土堆旁,迎着风眺望远方。

    远方云雾缭绕,除了白茫茫的一片,其实什么也看不见。

    尚善蹲在小土堆前面,从脚边抓了把泥土洒上去。

    “善哉,善哉,好在贫道及时赶到。”

    黛玉淡淡垂眼,“我没想做什么。”

    “咦,你这女娃,难道不是来掘坟的?”

    “……”土堆里埋的,是初一。

    黛玉轻笑,“道士,你不装了?”

    “你果然如他所说,早就猜中了。他确实很了解你。”尚善叹息道,“但师弟的魂魄不会再回到这里,且让此犬安息罢。”

    黛玉沉默了片刻,笑起来,“道士,你想多了。我来看初一,至于他会去哪里,会不会回来,管我什么事?”

    尚善眯起眼打量,这才发现面前的女娃两手空空,哪有掘土的意思?尚善觉得黛玉对师弟的情分不像她表现的凉薄,但诡怪的人间情爱属实难到他这个孤家寡人。

    尚善正挠脑袋,便听黛玉道:“他知道瞒不过我,却依然选择什么都不说。初一陪了我那么久,叫我如何能辨不出。”

    “你怪他?”

    黛玉摇摇头,蹲下身,将土堆上一片落叶捻去,“道士,我要回府了。”

    紫鹃搀扶着黛玉离开,尚善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女娃娃,如果将来还能再见他,记得要把你刚才的话问出来。”

    黛玉脚下微滞,心中忽然刺痛。她的心事终究还是被这老道道破了。长久以来,她怨怪卫赋兰不与她道明实情,但相反地,她又何曾将心事吐露?如今生死两茫茫,才觉着当初应该好好和他说说话。

    黛玉没有回头,没有回应,提起步子沉默地向前,紫鹃忍不住问:“这道长瞧着像是有些本事,为何不向他问一问二爷的下落?”

    黛玉微微仰脸,望向天边。云层中,曙光微露。

    “他会回来,无需问别人。”

    卫家二郎失踪的消息传遍京城,恶匪虽被剿灭,卫二郎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官府毫无头绪,卫家也迟迟不安排后事。甄夫人每隔三日便去庙里礼佛奉香,卫家似乎认定了他们那位懒散不羁的二爷会复生归来。

    这日,甄夫人身体抱恙,黛玉代替甄夫人前往城外上香礼佛。正值梅雨时节,前一刻还敞亮的天忽然微风骤起,下起绵绵的细雨来。

    卫家回城的马车刚行至城外,猛得一震,两个车轱辘陷入了泥坑。

    紫鹃打伞,扶黛玉下车,二人到一边等候。忽然,一声急切的呼唤从身后传来。

    “娘子!”

    一个模糊的人影在细雨中狂奔,一面跑,一面挥着手臂喊:“娘子!”

    远看像是个叫花子。

    紫鹃皱紧眉头,拉着黛玉往后退避,喊声惊动了前头的护卫,两名护卫立刻返身,向带着帷帽的黛玉躬身一礼就要去赶人。

    却听二奶奶轻声吩咐道:“让他过来。”

    那人蓬头垢面,浑身黑黢黢,穿着一身破烂衣服,相距不过几尺时,脚下打滑,“砰”一声便倒在了黛玉足靴前。

    黛玉微微低头,漠然看着他,“你找谁?”

    “快,快把我藏起来。”那人手指身后。

    雨幕里,又出现了一个人。这人作道士打扮,跛着一只足,行走坑坑洼洼的泥水地里却如履平地。

    雨丝并未遮住他的视线,他很快来到车前,望了望黛玉,又望了望黛玉脚下这人,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苦。”

    那人并不理这个道士,伸手轻轻拉住黛玉的裙摆,“娘子……快,快带我走,死道士想剃光我的头发!”

    空空道人无奈地摇头,“凡人须臾几十年而已,早先入道早些修成正果嘛。”

    “我呸!死道士,要做和尚自己去,你这头发比我的都长!”

    “贫道与施主不同,施主于凡尘太多牵挂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中,黛玉理了个大概。她抽出被叫花子攥住的裙角,看见那处粘上的泥巴,不悦地皱了皱眉。

    “人各有命,道长何必强人所难?”黛玉迈出一步,从地上叫花子身上跨了过去,站到空空道人面前。

    空空道人见惯多少红尘喜悲,此刻竟微微一怔。黛玉坚定的目光注视着他,令他忽然想起九重天外忘川河畔,那块与三生石相伴而生的绛珠草。

    绛珠为偿还甘露之惠,一遍遍下界,一遍遍失败。

    每一次都被因果牵连,困于红尘不得解脱。

    这次,难道真有不同?

    空空道人袖中的风月宝鉴忽然变得滚烫,他从袖中取出,发现镜面在闪烁。像是有人在召唤。

    “你二人好自为之。这宝物也该物归原主了。”空空道人叹息一声,转身的刹那身影消失在雨雾中。

    “二奶奶,马车修好了,可以继续上路了。这个人……”

    那叫花子还趴在地上,雨水噼里啪啦打在他身。黛玉从紫鹃手中接过油纸伞,转身到他面前蹲下。伞面盖住他头顶。

    “你要一直趴在这里?”

    那人埋着脑袋,此刻竟然扭捏起来,“这个样子见你……我……”

    “那我走了。”

    黛玉起身刚迈出一步,裙摆被拉住。“放手。”她面色极冷。

    但那人没放手,反而越攥越紧。

    “不放。”

    他另一只手撑在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失血过多加上长久的昏迷令他体力已臻极限,还未站稳便一个踉跄重新往地面栽去。

    “噔”——

    就在这一瞬间,油纸伞落了下来,砸向地面,溅起污浊的泥水。

    泥水打湿了黛玉的裙摆。她双手扶住卫赋兰,十指抓住他脏污不堪的衣物。雨水顷刻将二人浇透了。

    卫赋兰脸上的污渍被洗去稍许,终于露出深邃的眉眼。他看见小娘子眼中一闪而过的焦急,小娘子望着他,眼中慢慢聚起眼泪。

    “对不起。”

    “娘子。”

    “我回来了。”

    他双手伸了过去。

    “我们回家……好吗?”

    “……”

    “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昔有杜丽娘……”

    茶馆外,说书人的声音传了出来,动情激昂的讲述吸引了街边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

    男孩掂着脚朝里望,一只手被娘亲紧紧攥住,逃离不得。他的娘亲正向小贩付上两文钱,为了给他买一串糖葫芦。

    男孩扯了扯妇人的衣袖,“阿娘,阿娘,他们在说什么?”

    妇人将糖葫芦递给他,向里头望了眼,正要开口,孩子的父亲从里面走了出来。这家人做茶叶买卖,茶馆的主人是他们的老主顾。妇人微微一笑,“问你爹。”

    男人揉了揉儿子的脑袋,“这是拿卫家二少比作话本里的痴情小姐,都说卫二爷死而复生是被二奶奶的情义感动,可世上哪有那么悬的事?多半是读书不成,想逃跑被抓了回来。那二爷以前就是个半吊子纨绔,可自从娶了妻,用功读书之后,不仅美娇娘有了,功名也有了,所以你啊,要好好读书知道不?儿子,只要你肯好好读书,爹以后一定也给你安排一位美娇娘——”

    妇人脸一跨,一巴掌拍到男人肩膀,“对儿子胡说八道什么?!”

    说话间,街上传来锣鼓声。男孩望着遥遥走来的一行生旦丑角,又兴奋起来。男人一把将儿子抱起,对妇人道:“听人说今日正是卫家那位的生辰日,卫家不但开门施粥,还特地请了京城最好的戏班子在府前唱戏,咱们带儿子看看去?”

    “这种热闹有什么可凑?”妇人嗔男人一眼,拉着他的衣摆。一家三口向卫府行去。

    卫府门前人流如织,出府施粥的却不是人们翘首以盼的二少奶奶。

    同往年许多次一样,二少奶奶会在灾荒时、在庆典时主理卫府的放粥事务,但每次都是她家丫鬟戴着面纱出来,本尊从不现身。

    “差不多了,你回去吧,里头还等着你入席呢。”云招领着一群家丁从旁护卫,小声提醒道。

    紫鹃点点头,“那你在这看着,我去瞧瞧二奶奶醒了没有。”

    云招略一顿,“那个……你不用去了。”

    在紫鹃疑惑的目光中,云招嘿嘿一笑,“今儿一大早二爷就带奶奶出府了。说是私奔呢!”

    紫鹃:“……”

    久违地回到这座远离城郭的温泉庄子,黛玉脸上的表情也从前一刻的讶异转变为惊喜。

    四年前重逢时二人偷偷来此栽下一片桃树苗,约定每年都来。可惜头两年府上事情太多,黛玉全权管家不得闲,后两年卫赋兰又进士及第去了刑部,刑部事务繁忙,两人许久没有好好待在一起了。

    温泉水雾氤氲,泉水里弥漫着淡淡的桃花香。

    即便已经是夫妻,当着他的面更衣,还是有些害羞,黛玉从屏风后换好衣裳出来,正望见卫赋兰拎着个软枕放到岸边。

    “你做什么?”

    “过来。”

    黛玉整个身子浸入水中,仰躺在卫赋兰膝上,脑袋后垫着枕头。卫赋兰为她按摩了两下,黛玉忍不住笑。

    “哎——你别乱动,试试我这手艺怎么样,我特地跟宫里太医学的。”

    “原来拿我练手呢,既然你问我,我便说了,你这手艺不成。”

    “这样呢?”卫赋兰托住她的脑袋,手指插入发间按压几处穴位。

    黛玉舒服地闭上眼,半梦半醒间,卫赋兰轻轻唤她。

    “娘子?”

    “嗯……”

    “上月淮安侯剿匪立功,侯夫人受封二品诰命,他家设宴请客,好大的排场。”

    黛玉未睁眼,淡淡回道:“那是侯爷用命挣来的。”淮安侯府大摆筵宴,黛玉陪甄夫人也去了,自是知道他家多大的排场。在席上,侯夫人风光无限,可谁都知道,这个荣耀的代价是淮安侯永远失去了一条腿。

    “封妻荫子,便是如此了。从前淮安侯府无人问津,如今只怕是门庭若市。”

    默了片刻,黛玉道:“想说什么直说。”

    “回头我也给你挣个诰命玩,好不好?”

    “噗嗤——”黛玉不禁笑出声,不慌不忙解释:“想那些做什么。不是说不好,只是我本就不稀罕这个,咱们平平安安的就成。”

    “真不稀罕?”

    “不稀罕。”黛玉回得利落。

    桃花瓣飘落下来,卫赋兰捡起落在黛玉肩头的一片,叹息了一声。

    “娘子,可是有些事由不得你我。朝廷派我南下,一个月后就得启程了。”

    黛玉睁眼,坐起来,“去哪?”

    “嗯……南方一个小镇。”

    “要去多久?”

    “三年、五年……说不准,也许更久。”

    卫赋兰仔细观察黛玉的神色,见她眉头蹙起,伸手抚了抚,“舍不得我吗?”

    温泉水的热意漫过四肢百骸,为黛玉脸颊抹上一层红晕。黛玉眼中雾气蒙蒙,含嗔含忧,楚楚动人。

    她眼中快滚下泪来,卫赋兰忙虚虚捧着她的脸,擦掉她眼角晶莹的泪珠。

    “别哭啊。此番不同以往,我估摸着难有归期……嗯……其实我是想问,娘子愿不愿意跟我一块走?”

    黛玉愣住,卫赋兰接道:“不过,约莫是去一个穷山恶水之地开荒扶贫,比不得京城富贵闲散。”

    黛玉止了泪,横眼剜他,“你什么意思?”

    卫赋兰叹气,“舍不得跟你分开,但更舍不得你跟我吃苦,就是这个意思。”

    黛玉冷笑,“巧言令色。无非因我是个累赘,不愿意带我罢了。”说着就要起身。

    卫赋兰将人拉回,“又胡思乱想,你听我解释。”

    “你走罢,三年五年都随你。”

    “……”静静望她半晌,卫赋兰忽然笑了。

    黛玉依旧眉眼含怒地瞪着他,卫赋兰却神情愉快,松开攥住黛玉的手,下巴微微一仰,带着戏谑的语气道:“忘了说,那里属江南辖地,离扬州大约五日的路程。前几日岳父来信已为我们在镇上找到合适的房牙……你,真不与我同往?”

    黛玉的眼睛扑闪扑闪,一时反应不过来。卫赋兰握住她的手,敛去笑意。

    “没有骗你,比起京城的富贵繁华,那个地方确实算得上穷困。但那里民风淳朴,景色宜人,有连绵起伏的山脉和潺潺不绝的溪流。

    若你不愿住镇上,我们可以在近郊择一处风水宝地打造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庄园,种上你钟爱的桃花,我随你住庄园里去。

    不过,你屋里那些一箱箱的珠宝首饰可带不走,到了那儿也不会有数不清的宴会帖子送到你手上。”

    黛玉憧憬着,不禁问道:“一座园子,就我们两个人?我的紫鹃还有雪雁怎么办?她们必不肯和我分开。”

    卫赋兰想了想,“也是,我那云招也不是个好打发的,既这样,把他们几个也带去,你我跟前好歹也有得用之人。”

    黛玉不知卫赋兰原本就是这样计划的。早在两年前,卫赋兰进入刑部,披星戴月处理大大小小的案子,出生入死立下不少功劳,才换来这个请缨外派的机会。

    京城虽好,实非他二人长居之所。黛玉整日周旋在家宅琐事中,一日比一日疲惫,卫赋兰自己亦在物欲横流的官场中浮浮沉沉。

    是时候停下来,过另一种生活了。况且卫家还有大哥和三弟,卫赋兰也可以放心。

    卫赋兰知道,黛玉和他是一样的。

    “回去把这个消息告诉雪雁,她定然会很高兴。”黛玉笑意盈然。

    卫赋兰点头,“如果她娘还在江南一带,倒是可以接过来,反正我们去那以后也缺人手。”

    忽然想起什么,黛玉微微抬起下巴,看他,“你见过周大娘?”

    “……”卫赋兰面色一僵。是啊,他见过,那会他还是条狗呢!

    冷不防说到这话头,黛玉便起了兴致,虽说两人早已经将事情说开,卫赋兰在重逢当夜便将魂入狗身、相伴入京种种事由悉数说清道明了,但每当提及这个,黛玉总要揶揄卫赋兰一番。今次也不例外。

    黛玉的眼神已经在打趣他了。

    “娘子,饶了我罢,”卫赋兰委屈求饶,“当狗的滋味本就难受,你还记不记得你在船上对我做了什么?”

    黛玉认真想了一会,“我做了什么?”

    “你什么也没做!”卫赋兰气得捏住她的脸,“知道不知道,你夫君差点就死在那片海上了?”

    两张脸相距如此之近,呼吸可闻,黛玉任由卫赋兰捏住脸颊,明眸如碧湖一般平静,未反抗,只是微微垂眼,回道:“好罢……让你消消气。”

    卫赋兰什么气都没了。

    倾身凑近前,他又问了一遍。

    “想好了吗?一旦离开,咱们可能就回不来了。”

    “回不来……”黛玉呢喃着,嘴角轻轻扬起,“好,那就不回来。”

    人生若浮寄,百年弹指间。

    不如去一个桃花烂漫的地方。

    且尽逍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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