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

    凤鸾殿中有一棵万灵树,树上挂满的小银铃发出几声清脆、零星的声响,仙童两耳一竖,知道是自家上仙回来了,立马哭唧唧地赶了过去。

    印云烟双脚刚落地,衣摆上沾的一点污秽还没来得及擦,就捧着迎面跑来的仙童的脸,拂去满面的梨花带雨,“小玉儿,发生什么事了?”

    小玉儿叫出声来,“不好了!惊鸿殿被童……呸!苏大人烧了!”

    印云烟给她一惊一乍得呛了一口,皱了皱眉,但也没很动怒,淡淡地说道,“去灭了。”一面又操心地寻思着给这倒霉孩子找个住处,要不就在她的凤鸾殿凑和吧。

    小玉儿抿着唇一言难尽地咬着唇,“他,他下凡了。”

    !!!

    不早说!

    印云烟挑挑眉,不能淡定了,他连法力都没有,怎么下的凡界,又偷用了什么法器吗?而且凡界多妖魔,离开了自己相当于羊入虎穴。

    小玉儿善解人意道,“不过大人放心,我用您留下来的探寻符查到苏、苏大人并未受伤——天、天道律!”

    凭空出现的一枚金色字纹化作一小截平平无奇的木枝,印云烟皱皱眉捏起放入袖中,“他在哪儿?”

    小玉儿知道她给两件事缠上,连忙回答:“邪岭。”

    印云烟眨眨眼,方才天道律上显示的妖邪所在之处也是邪岭!

    随即,印云烟化成一道光飞了出去,远处的天际,云层中冲出一个小漩涡。

    -

    邪岭的百丈高崖,一个少年坐得端正,似是在入定修行。

    少年清瘦俊逸,尚显青涩的面庞风雅清冷,只是仔细看,他并非在闭目凝神。

    少年手中捧着一个粗制滥造的红色毛绒玩偶,约莫看出是只狐狸,丑丑的,正被他另一手的织线针一下一下戳着。

    下一刻,上仙印云烟精准地出现在离他十步之处。

    少年正是苏刃,他眉眼清冷,漫不经心抬抬眼,随后继续认真戳他的丑狐狸。

    印云烟见他平安无事,松了口气,习惯性没跟他计较放火的事儿,好脾气地哄道,“呦!不愧是我家宝,做的什么玩意儿,这么好看?动手能力强、雷厉风行,火也放的干净!有孤当年的风范!”

    苏刃没搭理她瞎扯的蛋,转而问,“为什么又亲自做这些?”

    印云烟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指什么。

    苏刃叹了口气,提醒道,“我之前说过的,仙都大小仙官那么多,上仙大人是其中的最强者,很多小事本不必亲力亲为,徒耗精力,”他顿了顿,“就比如,来寻我。”

    印云烟眉开眼笑毫不在意,“无妨,能者多劳嘛。”

    苏刃知道她又没听明白,耐心解释道,“既然作为仙官,必是修为达到一定程度的,他们虽然不能同上仙大人相比,但在同类中总是佼佼者,被掩了锋芒,长此以往恐生嫌隙。不若颁布一定之规,各司其职,各得其所,上仙也能更轻松点。”

    印云烟连口称好,苏刃见她总不放在心上,无奈地摇摇头。

    “惊鸿殿既已烧了,就不要再建了,”苏刃目光又回到了丑狐狸身上,“苏刃本就是一介凡人,承蒙上仙关怀已是受宠若惊,至于万灵树的滋养,就算了吧。”

    苏刃与印云烟这样的天生妖仙不同,只是凡人的肉体凡胎,虽然没什么法力,吸收了点灵力后,一边自学房中找到的修行书简,风水堪舆,以及一些小的术法还是会的。

    所以,他几日前发现自己所在的惊鸿殿的位置似乎与印云烟的凤鸾殿有着渊源。原来凤鸾殿中的万灵树坐落走势正好便于灵力流泻,被他所在的惊鸿殿吸收。

    苏刃即刻决定烧毁这样一座会汲取印云烟灵力的殿宇,即使它的受益者是自己。

    这是她刻意为之的吗?她对我竟然……

    苏刃最初发现这一点时,心惊之余又有种意想不到的惊喜,一向无波无澜的脸上居然泛了红,但没激动多久,烧殿收拾物品时却发现了另一个人生活的痕迹。

    一副印云烟和另一位仙君的书画,而画中的陌生人竟与苏刃有八分像。

    还有一只辨认不出是什么的红色绒偶,但那色泽质地,确是印云烟妖身的绒羽,苏刃心里有点疼,总觉得是她亲手做的。

    苏刃心凉半截,冷着一张和和平时一样看不出端倪的死人脸,将旧物付之一炬,但那只玩偶,终是没舍得烧。

    然而面前这混蛋玩意儿压根儿没认出自己的手作!

    印云烟闻言,瞳孔微缩又马上从容地岔开万灵树的事儿,“怎么着,突然喜欢玩布偶了?孤明儿个叫人给你送来百八十个,别亲自……”

    唰——

    苏刃眉目发狠,手背崩起青筋,织线针奋力插出去。

    擦着印云烟的脸边几寸远,正中她身后之物。

    那是一团烟雾状的邪祟,消失前在印云烟食指第二节落下一小道红痕。

    刚吹完自己“能者多劳”的印云烟摸摸鼻子,一时没想好怎么解释自己居然被这么低等的邪祟摆了一道。

    苏刃并没有顾及大尾巴狼敏感的心情,直接开口道,“方才你为何没能觉察那邪物?还有,让我看看你的手。”

    印云烟觉得自己这么大个上仙多少有点掉面子,所以任他查看自己的手,还嘴硬地补充,“可能太低等,孤一时不察……不过一点都不疼,没啥好看的。”说罢就要收回自己的手。

    苏刃没信她的鬼话,手里抓的紧,严肃说道,“我在古籍里见过,这是低级幽邪的记号,往往成双成对,一者死亡时会将血溅在仇家身上,另一者会在仇家毫无察觉之时将其绞死,但如果遇到过于强大的对手,讨债不成反而身死其手,也会在仇家第二指关节留下这样的红痕,可以封锁灵力一刻到几日不等。”

    之前确实杀过一个什么玩意儿溅了点污渍在衣摆上,清洁咒也没能去掉,原来是这东西的报复。

    印云烟没想谁帮她杀的讨债鬼,依旧无所谓,“看来不过一刻钟的事儿。”

    对于天凤上仙这样最强的存在,确实最多只能困她一刻。

    沙沙——

    草丛传来声响,苏刃目光如炬,紧张地朝那边看去。

    “喵~”一只小黑猫蜷成一团,两只大眼睛水汪汪的,人畜无害的样子。

    “哈哈哈,不必风声鹤唳,孤会护你周全。你看它像不像……”

    印云烟正想说“你小时候”,想起苏刃小时候一只奶团子般在树下睡觉的样子,但是他那时一定很孤独吧,所以话到嘴边换成了,“像云尾。”

    “小猫猫,你知道狞罗刹吗?”印云烟不顾苏刃阻拦,已经将小猫抱在了怀里。

    小猫听完,大眼睛惊恐地闪烁,点点头。

    “能带我们去吗?”印云烟觉着这小猫通灵性,估计也有一点点妖族血统,感觉很亲切。

    小黑猫顺从地叫一声,在前面为他们俩带路。

    苏刃挡在印云烟身前走,袖子里的指尖已经准备好了应对突然袭击的符纸,一边向印云烟打探,“狞罗刹是什么?天道律要除掉的吗?”

    半刻钟已过,印云烟漫不经心,走得大摇大摆,“聪明!接你前得的令,是一种怨念聚成的邪物,常常从邪岭逃出,为祸一方百姓,擅长将猎物撕成碎片,生啖其肉。估计是体型相当,力气极大的暴虐之物。”

    “我还是认为我们先在原地静等片刻的好。”苏刃垂着眼,走得有点磨叽。

    “没事,先过去看看,孤可是三界最强者。”

    “对于强者而言,最危险的,就是知道自己是强者。”苏刃小声嘟囔着,还是跟在她身后走着。

    尽管有时候会与印云烟意见相左,但苏刃最终都会以她的决定为准。

    印云烟摸小猫一样也摸摸苏刃的脑袋算作安抚。

    突然,小猫汗毛倒竖,奓着毛往后弹起老高。

    印云烟接住受惊的小猫,往前方看去。

    大地越发震颤,

    一头格外巨大的浊尸兽猛地攻来,状若泥浆的腐水尸油遮盖下看不出其原型,湿漉漉的浆液流满了地面,所到之处的草木具被瞬间腐蚀,空中到处是尸体的酸苦恶臭,令人作呕。

    然而浊尸兽虽然粘腻却可以迅速移动,眨眼间已然来到了他们面前。

    印云烟反手拢住自己有一定防御效果的火杉罩衣,但已不见了苏刃!

    咻咻——

    几张叠作三角形的黄色符纸朝浊尸兽刺去,触碰到的地方顷刻化作齑粉。浊尸兽被突如其来的攻击吓住,居然减缓了前进,往左边的始作俑者苏刃望去,换了追赶目标。

    印云烟瞳孔骤缩,本能地反手运功,却没能像往常一样使出神火。

    !!!

    “苏刃!”

    浊尸兽一个猛扑,转眼跃到苏刃面前,大地为之一震,腐蚀的棕褐色粘液几近要将苏刃整个人裹挟,液体像刀锥一般滴落的瞬间——

    就是现在,苏刃眼疾手快覆手一张发出红光的黄符纸,抵至浊尸兽的头顶,然后反手借力,一个身手矫健的跟头,翻上了一旁最高的树。

    不过,这枚符纸好像并没有发挥什么作用,浊尸兽速度不减,迅速将苏刃所在的大树自下而上腐蚀殆尽,奄奄一息的大树迅速腐朽,摇摇欲坠。

    终于——

    嘭!

    浊尸兽额头的符纸剧烈颤抖,红光飞射,轰然爆裂,将浊尸兽整个儿炸得灰飞烟灭,地上的污浊粘液也随之消散,只剩下颓圮焦黑的草皮。

    这时,那棵岌岌可危的大树也随之倒下。

    苏刃在那前一秒,一跃而起,随即稳稳地落地,负手而立,在尘埃落地的余浪,洁白的袖袍翻飞,尘埃不染。

    印云烟承认那一瞬间,奇异地与记忆中的场景相融合。

    “我家宝儿真棒棒!”

    苏刃侧脸轻咳一声,从怀里拿出一枚精雕细琢大半月的符咒丢给印云烟,“先留在原地,让云尾来。”

    “呦,宝子你什么时候学会的刻穿云符呀?”

    穿云符是一种中等术法,可以联络远在千里之外的人,使空中水汽凝成所唤之人的影像,好似对方穿云而来。有点花里胡哨,其实实际用途和普通传讯符差不多,小家伙多少有点故意为之的开屏意味。

    “云尾,别舔毛了,给你一个千载难逢的护主机会!来邪岭一遭,孤今儿个接到天道律,前来铲除一个叫狞罗刹的什么妖兽。对了,这只小猫会给我们带路。”印云烟边说边晃晃怀里的小黑猫。

    云雾中的云尾猫化作人形,一双杏眼睁得溜圆,瞳孔凝成一个小球,嘴唇颤抖着动了动。

    电光石火间,苏刃猛扑向印云烟。

    苏刃读懂了,她在说,“它就是”。

    与此同时,印云烟怀里的黑猫瞬间张开比自身都大几倍的血盆大口,露出白森森的锋利长牙,血红的口腔内发出可怖的血腥气,印云烟再要躲避已然来不及。

    完了,堂堂上仙被这么一只妖兽吞下去,丢人丢大发了。

    印云烟当时是这么想的。

    滴答。

    掉头的一口并没有如约而至,几滴鲜血落却在印云烟的脸上,她抬头看去,苏刃白皙的手臂被几尺长的一根白牙垂直贯穿。

    苏刃额间青筋暴起,出了层细密的汗珠,手臂不知道疼一般,生生旋转出一个惊人的角度,长牙咔擦断裂。

    狞罗刹的獠牙被连根扯去,口腔血肉模糊,吃痛地连连后退。

    “呜啊——”

    狞罗刹双眼冒着青光,发出刺耳的狞笑,与方才的天真面孔截然不同,和着自己的血与碎齿吞咽下去。

    苏刃脸色惨白,像是中了毒,摇摇欲坠的身体全靠那根长牙撑着,伤口渗着血,一步步挪动,又挡在了印云烟身前。

    一刻已到。

    印云烟压抑已久的灵力喷涌而出,势不可挡的火气像似要烧毁整个邪岭一般,空气中翻涌着极具压迫力的热浪。

    再次反手时,一个巨大的火球轰轰钻出掌心,飞速滚向仇家。所经之处万物不存,对面的山头生生被贯穿出一个焦黑的巨洞,破坏力之大使方才的作战宛如游戏。

    这才是战神之力。

    只可惜狡猾的狞罗刹一见大势已去迅速逃了,而苏刃终于支撑不住晕倒在地,印云烟也不好再追。

    云尾兽从天边俯冲而至,慌忙喘着粗气,见自家主人无恙这才稍松口气,有力的大爪子揩揩自己湿润的额头,旁边一模一样的云雾身影做出一样的动作。

    那是穿云符的影,方才云尾透过穿云符目睹了惊险的全过程,回仙都的路上,两人什么话也没说。

    凤鸾殿中,

    狞罗刹的毒牙已经拔出,伤口也做了处理,但苏刃还在昏迷。

    云尾叼着小鱼干,终于开了口,“我说上仙大人,您老人家究竟怎么想的?”

    “事发突然,是我莽撞了,以后一定好好照顾他。”印云烟神色难辨。

    “你明白我说的不是这个。”

    云尾吞下最后一口小鱼干,舔舔爪,“人家都这么对你了,恨不得把命给你,你到底准备怎么办啊?”

    “亲亲抱抱举高高,哄吃哄睡送玩具。”印云烟说得莫的感情。

    “……”云尾懒得搭理这渣鸟了。

    片刻,印云烟终于叹了口气,“还能怎么办?反正他活不过十八岁,也快了,就剩三年。多带他出去玩玩总行了吧?”

    云尾想说剩几年不还是由你来定,但见她心烦的模样,终究没说出口。

    都说真人无梦,是夜,天凤上仙守在苏刃床边,偏偏梦了个颠三倒四、千回百转:

    狂野的苍茫大地,尽是妖族的地界,无论族群,万类霜天竞自由!朱雀一族是其中最强大高贵的种族。

    登灵台上,圣婴破壳,万妖来朝,新登基的女帝尚且是个襁褓中的婴孩,懵懂间已然接管了全妖族的命运。

    物换星移。

    转眼间,浓黑的硝烟自战场弥漫,少年妖帝仰天鸣泣,她救不了她的族人。

    曾经的家园已然变成人间地狱,不灭的火舌贪婪地吞噬着哀嚎的妖族族人,连滚带爬、痛苦得不成人形,绝望像一张有实体的天罗地网,其中的每个猎物都被下了必死的诅咒。

    到处都是滚滚浓烟,罪恶的业火要将一切生命扼杀,毕毕剥剥烤裂的树皮,轰然坍塌的宏伟殿宇,烈火中拼命奔逃的焦黑躯体。高温的灼烧像似要将一切都融化。

    她,护佑不了她的子民。

    于是,华服袭身,端坐在孤独的王座,沉默地等待灭族的审判。

    终于,□□承受极大痛苦的族人们停止呼救与奔走,任皮开肉绽、形销骨融,虔诚地跪在她的面前,形体各异的妖族众人将一生的信仰献与他们年轻的女帝。

    妖族远古的歌谣像远归人轻柔的低语,最终,凝结出一颗颗妖丹,汇入印云烟的体内。全族的心血,最终铸就不灭的朱雀神火。

    那棵万灵树,承载全族凝固的灵魂,印云烟夜以继日完成天道律的指令,收集滋补它的灵气,只等沉睡的妖族苏醒的那日。

    而他的转世,就是最后一步的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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