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之前,王重楼唤了秦若若去喝茶。

    热水翻滚,茶气氤氲腾起,如轻雾,若淡烟,似凝云,就连空气也因茶气的滞留而凝固了几分。

    秦若若忍不住抬眼去瞧王重楼,对面老人的气色比往常憔悴了不止一星半点,却依旧含着笑,想来是真气散尽的缘故。

    “茶怎么样?”王重楼忽然出声。

    “声疑松带雨,饽恐生烟翠。是好茶。”

    王重楼盯了她几秒:“不像。”他摇头。

    “什么不像?”前言不搭后语。

    “与你师父不像。”王重楼摩挲着茶盏,“乍一看相似,里子完全不一样。”

    “我生性愚笨,自然是不及师父万分之一。”

    王重楼只是笑:“跟这没关系。”

    秦若若不解。

    只见王重楼一甩手上的拂尘:“行了,我也懒得再猜他心中琢磨什么,只当你是晚辈,贫道便再多提一句,你师父他惊才绝世,却不兴旁人去学。”

    “为何?”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虽说心境空明者得大成,但若一个人真在世上了无牵挂,活着还有甚么意思。”

    “……想必师父心里自有他所求的东西。”

    “你倒是护着他。”王重楼失笑,“有情好,总得要有东西牵绊。大义也好,私心也罢,就比如你与世子……”

    “我敬世子如兄长。”秦若若慌忙打断,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慌些什么。

    “仅是兄妹?”

    王重楼一句发问,便将秦若若带回了从前的僵硬麻木。她从未纠结过自己与徐凤年间的感情,也压根不想去纠结。既然早知不会有结果,又何必白白浪费心力?

    他姓徐,接掌北椋是他生下来就要挑的责任,若要娶妃,必得是一个对北椋有助益的身份。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这个病弱的孤女,秦若若想到,徐凤年今后的世子妃,徐骁定会为他挑一个出身极显赫的女子,就如同先王妃吴素一般,温柔,聪慧,丽质天成。

    既不合适,何必强求?十几年青梅竹马的情谊,她不想就这样毁掉,哪怕这等情谊许是变了质,她也从未去深究。

    感觉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能以妹妹的身份,一直陪在他身边。

    “亲情而已。”秦若若垂下眉眼,言罢生怕王重楼不信,遂又补了一句,“世子待我,亦如亲妹。”

    王重楼笑笑,一手把着拂尘,另一手端起茶盏,抬头之际,才看见倚在门框上不知何时来的徐凤年:“世子与这真气倒是契合,走路都没了声响。”

    秦若若扭头,心下一惊,他什么时候来的?自己与王重楼怎会都没发觉?随即转念一想,如今徐凤年已有了大黄庭,他们两个无真气之人察觉不到也实属正常。

    “我来接她回去。”徐凤年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王重楼颔首道:“那贫道便不留秦姑娘了。”

    “道长回见。”徐凤年微微笑,转头朝秦若若道,“走罢。”

    秦若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头,本想开口问他听到了多少,随后一想,这般问也没什么意义,干脆闭口不谈。

    刚下山就见一胖球连滚带爬地跑过来,正是那褚禄山:“世子世子,禄球儿想死你了,属下来接世子回王府。”

    秦若若眉眼微抬,近日发生种种,消了北椋内乱的可能,又化解了皇室猜疑,说是巧合怕没多少人信,背后怕是少不了徐骁的推波助澜。

    真是好大的一盘棋啊。

    临走前洪洗象送了徐凤年一份武当剑谱,两人在后头低语之际,秦若若百般无聊地玩弄着身下的马缰。忽觉得马身左侧一沉,原是徐凤年翻身上马。

    “你干什么!”秦若若惊呼出声。

    徐凤年把剑谱塞到秦若若手上,无辜地摊了摊手。

    “下去,我会骑马。”秦若若看了眼自己与徐凤年如今的姿势,险些大气喘不上来。

    “骑得不好。”徐凤年装得极其真诚,“而且,没马了,你忍心让我徒步回去吗。”

    天下的马是死绝了吗?

    秦若若气笑了,说道:“姜泥倒不会骑马,怎不见你与她共乘一骑?”

    几道目光同时落在姜泥身上,她顿时结巴道:“我……我当然会骑马,用不着你们操心。”

    徐凤年满意地点点头,眼见着怀里的姑娘还想挣扎,一时间双臂箍的更紧了:“兄妹共乘一骑,本就是理所当然,至于其他人,本世子还得避嫌呢,你说是不是啊?妹妹。”

    好家伙,原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回北椋。”徐凤年一勒马绳,马因吃痛扬起前蹄,本就不自在的秦若若一时没坐稳,好死不死地整个人都倒在徐凤年的胸膛上。

    可见,有些事看破不说破就好,情动之火燃烧起来只会触动占有欲的飙升。

    被人牢牢圈在怀里的感觉确是古怪,好在马儿脚程快,没过多久便行到了陵州城外,远远地便看见红薯与青鸟在城外的杏花酒摊前候着。

    徐凤年搀着秦若若下马:“你们怎么都等在城外啊?”

    青鸟弱弱回道:“府里出了点事,世子先进去歇息吧。”

    “哟,儿子,终于把你等回来了。”徐骁人未到声先至,笑呵呵地端着酒和花生米钻出来。

    父子俩就着王重楼传功一事打了几句太极,接着便听徐凤年疑惑道:“府里到底出了什么事?闹鬼了?”

    徐骁幽怨地看了自家儿子一眼:“闹鬼倒好了……你二姐回来了。”

    “你把我学武的事告诉她了!?”徐凤年瞬间拔高音量。

    “还用我告诉她吗,天下人都知道了!”

    徐凤年转身就走:“我还是回武当待几天吧。”

    “这这这不成,这……我跟她说啊,你已经在回北椋的路上了,她现在正在家里等着你呢。”徐骁赶忙拉住他嚷道,“对……还有若若,我也和你二姐说了,看你这走了八年,她也盼着见你啊。”

    “徐骁!”徐凤年气急,“你这是把我俩顶前面了!”

    徐骁摊手,一脸理所应当:“咱们父子俩,总得保一个下来吧。”

    行至王府,便见府中管家仆役个个大气不敢喘,老鼠见着猫一般战战兢兢。徐凤年小跑进去,丢了个眼神,一群噤若寒蝉的仆人如获大赦,顿时呈现鸟兽散。

    就连秦若若都毫不仗义地回了自己院子,独留徐凤年一人应付。

    果不其然两人一见面徐渭熊便对徐凤年一顿训斥,将他亲手刻的棋子打落在地后拂袖而去。徐凤年觉得委屈,望着自家二姐的背影出了会儿神,才蹲下身去将棋子一颗颗捡回盒子里。

    彼时秦若若正盯着窗沿旁的流苏发呆,忽听到门处一阵响动,她赶忙迎上去,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北椋二郡主徐渭熊。

    “二……二郡主。”秦若若有些发怵。

    “还知道回来啊。”徐渭熊语气不善,“八年了,我还想着今后要去哪个犄角旮旯给你收尸呢。”

    秦若若也不知怎么接话,干笑了两声。

    好在最后徐渭熊难得有人情味地问了一句:“身子好些了?”

    “好了,好多了。”秦若若忙道,“您会留下来过年吗?”

    徐渭熊如冷面阎王般的俏脸一抽:“不了,省得看见你们就气。”言罢便朝外走。

    秦若若手忙脚乱地从柜子里挑出几包药草制的香料赶上徐渭熊。“知道您不爱用那些女儿家的寻常香料。”她把手上的包裹塞到徐渭熊手里,“我自己调的,前调清远,后调悠长,关键是养神调气……”

    徐渭熊很不给面子地直接推开,冷冷道:“不用,你自己留着吧。”

    秦若若无法,只好目送她一马一人一剑决然离去。“对徐凤年好点。”这是徐渭熊临走前扔下的最后一句话。

    世人只知她徐渭熊蛮横霸道,才绝无双,却未曾想过世间哪有喜欢孤身远游的女子。

    何苦来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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