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的穴道已被无心解开,可以自由说话,只是手脚被麻绳绑住了,还是被限制了行动。

    她在一辆被遮得严严实实的黑铁马车里,连窗户都装上了铁栏杆,无心就坐在她的对面。

    他不像先前和萧远交手时那样,反而收起了浑身的挑衅和嘲讽,他常年戴着面具的脸因照射不到太阳显得有种诡异的苍白,看上去像是个病弱的男孩。

    她很担心萧远,但她什么都做不了,这让她憎恨自己的渺小和无力。

    无心仿佛能看穿她的心事,平静道:“将死之人,不用惦记了,还是好好担心一下你自己吧。”

    行行只红着眼睛瞪着他。

    “他命大得很,不会死的。他以前受过更重的伤,照样活了下来。你就轻轻拍了他一掌,算得了什么?”

    无心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是吗,我可从没听过,中过两次荼毘掌的人还能活命。”

    行行又疑惑又着急,什么是荼毘掌,怎么就中过两次?

    怎么会……他们两打起来的时候,她都看着,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明明萧远只中了无心一掌呀。

    无心见行行脸上表情,一脸玩味。

    “原来他什么都没跟你说。”

    行行咬牙道:“你知道,那你说。”

    也不知为何,无心的眼神突然暗淡下来,语气也变得严肃。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他中了我师父的荼毘掌,我师父功力深厚,那时候他能活下来,确实是他的本事……”

    “但我师父的荼毘掌,会在人身体内种下热毒,且这热毒极难根治,若是不用内力压制会反复发作,发作起来,人就犹如在烈火中灼烧煎熬。”

    他缓了缓,看向行行,语气复杂道:“你说,他先后中了两次荼毘掌,还能活命吗?”

    行行默默听他说完,他说一句,她的心就揪着痛一下,想到之前萧远在长安坊外,想到萧远房间里扑鼻的药味,想到萧远……想到萧远被无心的荼毘掌打中后倒下的身影。

    行行只悲伤了一会儿,她知道,她现在没有资格也没有时间悲伤,如今只剩她一人,她必须保持清醒。

    这少年看上去年岁不大,为何能知道萧远这么多事,而且,他为何会叫他「萧屹」?

    她的双手被绑了起来,只能将双手一并举起来把眼泪抹去,眼泪被抹去的同时,她的软弱也一并消失了。

    她重新变得坚强。

    她得想办法把这些事情弄清楚,把荼毘掌的事情弄清楚,也许她能帮到萧远,她之前从未帮助过萧远,一直都是萧远在帮助她,她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行行问道:“你先前为什么叫他萧屹?”

    她的语气不怒自威。

    无心见眼前的小姑娘短短时间又振奋起了精神,心中隐隐产生了一些赞赏。

    即使她现在浑身狼狈,但不知怎的,他在她身上还看到了少有的尊贵,仿佛她是不可亵渎的女神。

    无心一脸轻松。

    “他原名就叫萧屹,我自然可以叫他萧屹。”

    只怕连易川和云心都不知道萧远的真名,此人如何得知?

    行行更为好奇:“你怎知他叫萧屹?你为何这么了解他?你到底和他是什么关系?”

    无心斩钉截铁道:“与你无关。”

    随后又警告她:“姑娘,我奉劝你一句,如果你不想萧远死,你最好什么也别问,什么也别说。”

    “好,那我们不谈萧远,你受何人指示,既然你不杀我,是想将我带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吗?是谷枫教主雇佣了你?”

    她说完,立即摇了摇头。

    “不,不是谷枫教主,谷枫教主如果要抓我,根本不需要费这么大的力气,舍近求远去找你们慈悲门。”

    无心一直以为这姑娘被孟玉楼养在闺阁中,想来不谙世事,没想到这姑娘既刚强又聪慧,心中对她赞赏之意更深。

    随即答道:“我只听令我师父,慈悲门的门主无量,是我师父要见你,旁的你也不用问我了,等见了我师父,你自然知道他为何要见你。”

    马车只行驶了两天,无心就说到了。

    行行被解开缚住她双手双脚的绳索,却又被黑布蒙住了双眼,她被无心拉着胳膊,指引她往哪里走。

    行行在心中暗忖,慈悲门的门主要见他,想来应该就是在慈悲门的总舵,再不济也是非常紧要之地,那岂不是离龙潜山庄很近,毕竟马车只行驶了两日,为何从未听长帆哥哥提及过?

    她跟随无心的牵引,七上八下拐了许多弯,也不知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双眼上的黑布就被无心解开了。

    只听无心道:“师父。”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一座大殿上,正对她的是一座以黑玄铁打造的极大座椅,足有两米多高。

    这座椅的椅背造型,是佛像才会有的火焰形头光和身光,称作“火光熊熊”。

    玄铁座椅上坐了一个中年人,也戴着一个面具,行行当即认了出来——

    这不就是当初在长安坊外救了她和萧远性命的那个人?!

    他们戴着同样的面具。

    如此看来,那她应该没有什么性命之忧,而无心刻意去针对萧远,也不过只是私人恩怨?

    好你个公报私仇!

    她再镇定环顾四周,发现殿内装饰与佛教有许多相似之处。

    怪不得叫做慈悲门,怪不得门主叫做无量,怪不得叫做他们所习练的武功叫做荼毘掌。

    这就是传说中的物理超度?

    无量已从座椅上站起,缓步从台上走下,行行毫不瑟缩,倔强地看着他。

    无量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小姑娘,平静道:“让你把人请来,你就是这么请的?”

    无心立即单膝跪了下来,低头道:“请师父赎罪。”

    无量见他如此,便让他退下。

    行行道:“你为何要见我?”

    无量不答,反而问她:“你很会铸造兵器,是不是?”

    行行点了点头,不知他问这个干什么,总不能是请她来给慈悲门铸造兵器的吧……

    无量赞许道:“灵刃族人,确实很会铸造兵器。”

    行行极为震惊,无量是如何得知她是灵刃族族人?

    还在她震惊之余,无量又说出了令她更为震惊的话。

    “只可惜,你的力量被封印,你无法铸造出真正的灵刃族兵器。”

    行行瞠目结舌,半天才道:“什……什么意思……?”

    “你难道一点都不好奇,孟玉楼孟盟主是如何成为你的养父的吗?”

    “一点都不好奇,为何你能控制天刃教的魔刀?”

    “一点都不好奇,孟玉楼为何在不加证实的情况下,就要与武林同道一起诛杀你?”

    无量每说一句话,就向行行逼近一步,待他说完,已来到行行近身。

    “孩子,你是灵刃族锻造大师班九的女儿,你本应该拥有更强大的力量。”

    “而我,是唯一能指引你去获得那股强大力量的人。”

    他说着,伸出手指,点在她的额头中央。

    行行实在太过震惊,难道无量是在暗示她,义父收她为养女之事另有阴谋?

    她一直都听义父跟她提及他们一族的铸造大师班九,她从小都被义父当做另一个班九培养,但她的义父从未向她提及过,她就是班九的女儿,是她的义父不知,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行行不敢再细想。身上汗毛都竖了起来。

    若真的是她的义父一直在欺骗她,利用她,她又该如何面对义父对她的养育之恩?

    不,义父养育了她十六年,这十六年来,义父和孟长帆才是她最亲的家人。

    如今这个无量说了些花言巧语,她就要信他吗?她岂是这种不忠不孝之人。

    行行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无量道:“我不相信你,你有证据吗?”

    她如此态度对他,无量也不恼,反而放下了指在她额间的手指,笑了起来,这正是他想听到的。

    “我手上虽没有证据,但我知道证据在哪里。”

    “证据就在你们灵刃族的故土上,你想知道的一切和你应该有的强大力量……全都被埋葬在了你们的故土——吴山涧。”

    吴山涧。

    那就是她的族人生长的地方,栖息的地方吗?

    她从未听义父说过,她从未听任何人听过。

    多么讽刺,她得知她的故乡的方式,竟是从她的灭族仇人口中得知。

    无量见她有些动摇,继续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无心带你去吴山涧,去了那里,你便能知晓一切。孩子,天理昭昭,真相不应该被埋没,对不对?”

    他就像个慈祥的父辈,对年幼的孩子谆谆教导。

    只可惜,不论他将这个角色扮演得有多好,他依然是她一族的仇人。

    行行冷冷看着他。

    “如你所说,如果我从我的故土得到了真相,我从我的故土取回了我的力量,我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

    “当年屠戮我一族之人,正是你的慈悲门,不是吗?”

    无量大笑,那笑声既狂妄又凄凉。

    “是,是我屠戮了你一族,但孩子,你别忘了,我的慈悲门只是一个雇佣组织,是谁雇佣了慈悲门去屠戮了你的族人?谁才是你真正应该杀死的仇人?”

    行行沉默,她只好沉默。

    她虽然可以大言不惭说着要报仇,但她现在只是一个弱小的、毫无力量的人,她只是一个不明真相、一无所知的人。

    “我可以给你一个晚上的时间思考,明日,你可以将你的答案告诉我。”

    “但是孩子,你要知道,我是你唯一可以接触到真相的方式,你也许只有这一次机会。”

    行行换洗了一身干净的衣物,浑身黑漆漆的,是慈悲门低阶杀手会穿的服饰。

    她以前从未穿过这种颜色的衣服,萧远倒是常穿,也就是中秋那天他们逛灯会的时候,萧远才换了一件藏蓝色的衣服。

    也不知道萧远现在怎么样了,她只能寄希望于跟他们同往的沈无锋身上,希望他尽快发现萧远不在陆府了,希望他尽快找到萧远带他去治疗。

    她被安置在了无心的房间隔壁。

    她的房间内有一尊地佛,不知这慈悲门到底怎么回事,是杀人杀太多了良心不安才放了那么多佛像吗?还是那个无量已经狂妄到了自诩为佛的地步?

    除了无量和她说的那些灵刃族之事,萧远的事情她也无法放下心来,她在床上左思右想,最后决定去找一趟无心。

    她推开门,便看无心靠坐在罗汉床上,手上举着个东西,正出身地看着它。

    行行定睛一看,大叫出声。

    “你你你你……你哪里来的?”

    她这一嚷嚷,让本在出神的无心瞬间清醒,从罗汉床上跳下来一边用手捂住她的嘴押着她,一边用脚一踢关上了门。

    行行反而趁机去夺无心手中拿着的东西,可惜她一点武功根基都没有,自然快不过慈悲门的王牌杀手。

    无心将手中拿着的项坠高高举在手中,行行那个矮个子就算跳着也捞不着。

    但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她确定了她自己没看过,这不就是萧远的狼牙项坠!

    行行忙从自己颈上摘下萧远给她的狼牙项坠,举在无心面前,激动道:“你是萧远的弟……”

    她话还没说完,又被无心捂住了嘴。

    无心黑着一张脸。

    “我说了,如果你不想萧远死,你最好什么也别问,什么也别说。”

    行行气极了,这什么破弟弟,竟然要杀自己的亲哥哥,干脆狠狠咬了他一口。

    无心吃痛,放开她,骂道:“你是狗啊?”

    “你才是狗,呸,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简直猪狗不如,你连自己的哥哥都要杀!”

    行行大声控诉,他总算知道他这副臭脾气是哪里来的了,他们哥俩简直如出一辙,只是这个小的更加混账。

    无心反而坐回罗汉床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我没有哥哥,想必行行姑娘误会了。”

    行行愤慨道:“那这枚狼牙项坠怎么解释?”

    无心嗤笑一声,将狼牙项坠戴回脖子上。

    “你知道,这江湖上有多少人会去猎狼,又有多少人猎了狼后,会将狼牙拔下作为装饰戴在身上?区区一枚狼牙项坠,有什么好解释的?”

    死鸭子嘴硬是吧,行行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直接走到无心面前。

    无心:“你干嘛?”

    “我干嘛?我替你哥教训你!”

    她说完便扑在他身上。

    无心毫无防备,饶是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在龙潜山庄里长大的千金大小姐竟然……竟然这么不顾礼义廉耻。

    他被她这么一扑,直接倒在罗汉床上,“咚”得一声一头撞在床板上。

    他这辈子都没被人这么推搡过,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小姑娘,在内心又惊又骂,这丫头怎么臂力这么大?

    行行使出吃奶的力气一边保证自己不会被无心摔出去,一边去扒无心的衣领,待到她将那枚狼牙项坠翻出来时,两人都已经精疲力竭。

    那上面分明也刻了个“萧”字,她倒要看看这下他如何嘴硬。

    行行跨坐在无心身上,把刻着“萧”字的那面举在他眼前,气喘吁吁道:“怎么解释?”

    无心伸手将她一推,行行便倒在罗汉床上,还差点撞到茶桌上……

    小兔崽子,这么瑕疵必报的性格到底是怎么来的,你哥性格也没这么差啊!这慈悲门真是不能待!

    无心已从罗汉床上爬起,他原本白皙的脸也不知是因为害羞还是因为恼怒变得通红。

    他整了整自己的衣衫。

    “总而言之,我最后再说一次,我没有哥哥。”

    “疯丫头,你别以为我不敢对你怎么样,我现在忍着你,无非是看在少……”

    少绾姑姑的面子上……

    无心一顿,没再说下去。

    行行朝他扬了扬头,得意道:“说啊,怎么不说下去了?”

    无心见她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冷冷哼笑一声。

    “你若没有其他事,还是回自己的房间,好好想想明日要如何回应我师父吧。”

    他说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行行见他如此,只好跳下罗汉床,路过他时,狠狠瞪了他一眼。

    她有什么好想的,她早就想好了。

    隔日,慈悲门大殿中。

    小姑娘毫无惧色,望着宝座上的慈悲门门主坦然道:“我不去吴山涧。”

    无量一愣,面具下,他的脸上浮现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态。

    无心也颇有些意外地看着行行。

    只听无量沉声道:“行行姑娘,你是否知道,这也许是你唯一一次的机会?”

    行行呵呵笑了下。

    “你少忽悠我,我想过了,现在是你求着我去,不是我求着你让我去,你别拿什么唯一一次机会激我。就算我要去,也不是现在。”

    她说着,瞪了一眼站在她身边的无心。

    “你的徒弟把我的朋友打伤了,他生死未卜,我非常担心,我要去见他,我要确定他平安无事;我不要听你的一面之词,我还要去找我的义父,我要跟他当面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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