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绣和十三姨是在一场葬礼上认识的。

    那会儿朱绣十二岁,这场死亡叫她整个人坠入谷底,心里也好,生活也好,反正她才丁点大,就被死神撕开来,碾碎了。

    十三姨心疼她,就总来陪她。

    后来她们熟络起来,十三姨把她带去了澳门佛堂,那儿的阿姨们大都知道朱绣,为着些情意就总会掰出一些疼爱分给她,或者怜悯她。

    朱绣在佛堂长大,像这儿所有人的女儿。

    后来十三姨渡了她。她在这儿念经,不为阿弥陀佛,只是因为佛堂够暖。朱绣没有那么矫情说这是她的家,只是她没有地方可去,佛堂不会叫她流浪,这里永远有她一口斋吃。

    十三姨广州人,四十多岁的老处女,不婚不育。有个妹妹十几年前干那种见不得光的生意,意外怀了孕,孩子爹都不知道是哪个,肚子大起来之后街里街坊都闲言碎语笑她未婚先孕。她自觉没有脸面,把孩子生下来丢给了十三姨,自己逃到了南美不知道哪个国家,又过几年在那边结了婚重新生了女儿,除了逢年过节寒暄几句,联络都不多有。

    十三姨和侄子在广州相依为命,住的城中村老房子,冲尾西巷。后来侄子上了寄宿学校,没多长时间回家,她干脆就长住在澳门佛堂。

    她常说无论是添仔也好,阿绣也好,对你们好自然是要图点回报的咯,她到底还是怕,怕没人给她养老送终。

    朱绣和周复在一起之后请十三姨到广州白天鹅吃了顿饭。

    落地窗外珠江夜色,里面古色古香,蛋炒饭要128一份,寸土寸金的地儿,三个人坐在这里。方桌,周复和朱绣在一侧,十三姨在另一侧。

    “個衰仔啊,仲係搞掂咗我阿綉。(臭小子,你果然还是和我阿绣在一起了。)”

    十三姨八卦,从澳门夜游问到表白第一次牵手第一次亲吻第一次……第一次。

    讲到这里,朱绣略表无奈:“你唔好問埋噻哩滴嘢啦。(你别老是问这种问题好吧。)”

    十三姨狡黠的目光掠过:“則係未啦。(那就是没有咯。)”

    周复低头,那阵子还挺青涩,这种事情不好意思说话,他无声吃饭耳廓微红。

    “喂宜家滴人好open嘅喔,年輕人最緊要快快脆脆。(喂现在的人都好open的,年轻人最重要是干干脆脆。)”

    朱绣常常治不住十三姨长枪大炮般的嘴。

    周复怕朱绣尴尬,就随口扯了句话应下来。

    他说:“你地唔係成日話色即是空咩?(你们不是常说色即是空吗?)”

    只可惜这句话不如不说。

    十三姨下一秒就炸了。

    “你都發出嘿癲!(你他妈有病!)”她眯着眼左看右看,嫌弃的神情都漫了上来,“你行出街冇噠我十三姨個名添喔。(你都别跟别人说我十三姨认识你喔。)”

    周复顿住,然后见身旁朱绣微微笑着,随即她侧过来捂着嘴低声同自己解释:“佛教的色不是这个意思。”

    “啊?”周复怎知。

    他耳廓那点红染到了脸颊,朱绣笑着没再看他,手却伸过来在桌子底下轻轻搭着他的手背,安抚似的摩挲着他的指节。

    周复会心一笑,掌心一反便擒住那只手,他五指滑进朱绣指缝中扣了扣。

    十三姨作没看见,又说:“哇,話唔埋有滴人睇起身幾靚仔,其實唔得嘅。(哇,说不定有些人看起来挺帅的,其实不行的。)”

    那边一声都不敢出。

    十三姨继续:“嘢唔得就掟,人唔得就飛咗佢。婚前試愛好重要噶喔。(东西不行就扔,人不行就甩了他。婚前试爱很重要的呢。)”

    朱绣:“乜啊?使唔使咁快講到結婚啊?(怎么?用不用这么快就讲到结婚?)”

    十三姨讲到这里眼睛亮了亮:“你地結婚嘅時候一定要留翻個位置畀我啊。(你们结婚的时候一定要给我留一个位置啊。)”

    周复应下:“你唔係坐主席嘅咩?(你不是坐主桌的吗?)”

    被戳了一下,十三姨颓了些许:“某滴人冇講到自己成個孤兒咁。咁人地有親生阿媽,我坐主席算咩意思。(某些人不要把自己讲得跟个孤儿似的。那人家有自己亲生的妈,我坐主桌算什么意思。)”

    朱绣盯着她:“喂你唔好玩埋噻噶滴欲擒故縱嘅招數。(喂你不要搞这些欲擒故纵的招数。)”

    她撑着头,好从容说着:“乜你覺得我最親嘅人除咗你仲有邊個咩?(难道你觉得我最亲的人除了你还有别人吗?)”

    十三姨笑叹一声,而后说:“綉啊,我哩一世人,最緊張你同添仔,雖然個個都唔係流我滴血,但係我真係當正你地係我親生嘅嚟錫架。我成日話等你地大個仔,要記得同我養老送終,但係??(绣啊,我这辈子,最念着你和添仔,我真的把你们当作我亲生的一样来疼爱,虽然你俩都不是流着我的血,但我真的把你们当作是我亲生的一样来疼爱。我时常说等你们长大,要记得给我养老送终,但是……”

    她声音有些抖。

    朱绣的话语要融了,只低低一句:“十三姨……”

    “添仔唔似你,佢傻傻耕耕嘅。你撞到個好人,好似買扎菜咁容易,佢都唔知要等到幾時,但你仲係要記得試清楚,如果唔係盞退貨。(添仔不像你,他这人傻傻愣愣的。你遇到一个好人,好像买把菜那么简单,他都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但你还是要记得试清楚,不然的话就只能退货了。)”

    周复笑了。

    朱绣看着十三姨,回道:“你由得佢啦。(你随他去吧。)”

    可十三姨听见这话反而摇了摇头。

    她吸一口气,张一张嘴,有些艰难说道:“我哩排成日覺得有好多嘢記唔住,我可能??(我最近总是觉得有很多事情记不住,我可能……)”

    朱绣掷了一声:“十三姨!”她不想听的。

    十三姨没管,还是说出口:“我早排同你講我感覺我胸下垂,其實唔止個波,大概生命線都行緊下坡。話唔埋下個月就絕經啦。(我先前和你说我感觉我胸下垂,其实不止是胸,大概生命线都在走下坡。说不定下个月就绝经了。)”

    白天鹅那间中餐馆雕梁画栋,头顶有盏中式吊灯镂空的,形状像灯笼,布下来的光也在模仿烛火的明灭,是很柔的。

    光照亮了十三姨那从年岁中破出来的白发,这儿一缕,那儿一丝。她最近总想着要补染发,可是她和自己的白发像玩打地鼠的游戏,盖了这里,那里又冒了出来。

    现在搭公交车都有人给她让座,冲尾西巷村口邻居家的小孩开口叫的不是阿姨是阿婆。

    她抵挡不住面前的事物都在说你老了,腐烂的味道从她骨头里透了出来。她被迫举高双手同“苍老”投降,再以后,她要举高双手同“死亡”投降。

    “我可能噶頭近嘞,唔知仲等唔等到阿添噶杯茶。結婚好啊,費事到時我走都要掛住有冇人照顧你。(我可能随时要见阎王爷了,还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阿添那杯茶。结婚好啊,省得我走都要念着有没有人照顾你。)”

    周复的面色随她的话语凝了起来。

    他说结婚的时候十三姨要坐主桌是认真的,他真的知道她对朱绣来说有多重要。

    而朱绣将她扯出来:“做咩講到咁深啊,就食餐飯咂,有排都未派帖啦十三姨。(干嘛说得这么夸张,就只是吃顿饭而已,离结婚还远着呢。)”

    十三姨敛了敛眸,换了副神情,语气提上去说:“點啊,宜家唔係見家長趴咩?(怎样?现在不是见家长环节么?)”

    “哇,長氣咗滴喔。(哇,你太啰嗦了点。)”朱绣回。

    十三姨扬了扬下巴,毫不客气:“你,去買單,順便出去行多幾轉。(你,去买单,顺便出去逛几圈。)”

    朱绣扁了扁嘴,然后起身。

    旁边周复把钱包递了过来,还是那个,长款,皮的。

    趁她接那个钱包,周复在她手心揩了揩,两人相视一笑,倒欲语还羞。

    “講埋台詞啦——(把台词也讲了吧——)”十三姨一个白眼:“You jump i jump.”

    朱绣难得羞一羞,转身就走。

    见家长的必经阶段吧,她有话要同这个很可能陪伴朱绣度过下辈子的人讲。

    十三姨开口,褪了她一贯的浮夸造作。

    “查實你清唔清楚,阿綉係個點樣嘅人?(其实你清不清楚,阿绣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个问题问得好深,而那个总是在交际场上游刃有余的周复惯会四两拨千斤。

    “咁睇一個人,都冇話過要一眼看得到盡頭架。(那了解一个人,也不是说要一眼看到尽头的吧。)”

    十三姨扯了扯嘴角,皮是松弛的,这个动作把眼角皱纹拉了出来。她说:“佢係唔係冇條同你講過佢屋企嘅事?(她是不是没有跟你讲过她家里的事?)”

    周复:“我記得佢話過唔鍾意share哩滴。(我记得她说过她不喜欢谈论这些。)”

    俗话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如果她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又怎会将所有的亲情都寄托在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身上。他尊重朱绣,不想说的话,没有必要生拉硬拽出来。

    十三姨咂嘴,声音提上来:“佢話唔鍾意你就唔問啦?阿綉細細個同我講話唔鍾意share哩滴——(她说不喜欢你就不问了?阿绣小时候和我说不喜欢谈论这些——)”

    话语又降下去:“係因為唔想搞到好似賣慘咁。(是因为不想搞得好像要卖惨一样。)”

    周复缓缓出一口气,没有说话。

    十三姨继续:“因為佢屋企,成班痴線嘅。(因为她家那些人,全他妈神经病。)”

    没多久,十三姨三两句话,将朱绣那些难以启齿的,不想启齿的说完。

    讲到最后,她才说回来:“知唔知我點解要同你講哩滴啊?(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你讲这些?)”

    周复回:“佢可能哩一世都唔會親口同我講。(她可能这辈子都不会亲口和我说。)”

    当然,要说惨吧,也没多惨。这世界有千种万种的苦难,不幸的家庭数不胜数,朱绣想翻篇,埋了的东西又何必再挖出来。

    十三姨声声落地:“我記得我同你講過——兜兜轉轉,塵緣難盡。其實我唔係好想你地係埋一起。但老實講,‘塵緣難盡’哩四個字,唔一定全部都係你嘅問題。(我记得我和你讲过——兜兜转转,尘缘难尽。其实我不是很希望你们在一起。但老实说,‘尘缘难尽’这四个字,不一定全是你的问题。)”

    “同阿綉係埋一齊,唔係好似你係街上隨便捉一個人嚟同你拍拖,用你無可替代嘅魅力去征服佢,跟住哩個人就對你死心塌地咁簡單。(和阿绣在一起,不是像你随便在街上抓一个人和你谈恋爱,用你那无可替代的魅力去征服这个人,然后她就对你死心塌地这么简单。)”

    “阿綉份人??(阿绣这人……)”十三姨想了好久没想清楚,说出的话是破罐子破摔:“則係你地兩個都唔係滴乜好料。(就是你们俩都不是什么好人。)”

    周复淡淡地笑了笑。

    酝酿了会儿,十三姨再度开口:“你要記得??(你要记得……)”

    那话还是没说出来,她骂了一声:“算。(算了。)”

    最后,她说——

    “如果有一日你地要散band,記得好聚好散。(如果有一天你们要分手,记得好聚好散。)”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保护朱绣的一句话。

    可那时候的周复年轻气盛,又爱,又无畏。

    他明明心知肚明这话的含义,却轻轻盖过。

    周复半含着笑,云淡风轻回一句:“十三姨,大吉利是。”(周复半含着笑目视十三姨,云淡风轻伸手轻叩桌面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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