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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月里的清晨,不时有冷厉寒风从窗缝儿里钻进来,糊窗的竹纹浆纸吹得嘎吱作响,风割在脸上生疼。

    薛暮就这么被硬生生冻醒了,即便蜷缩在床榻被褥间也无法幸免,浑身像是泡在冰水中似的瑟瑟发抖,牙齿打颤,脑子也昏昏沉沉的。

    身下有些起球儿的被褥被睡的发皱,圆滚滚硌着脖子的枕头更让人难受,炉子里燃着的灰花炭不知何时灭了,四处静悄悄的,偶尔穿出的几声野猫叫令人心烦。

    屋里没有点蜡烛,只有黎明的鱼肚白透过窗纸朦朦胧胧地洒进来,勉强照亮床前的酸枣木小几。

    薛暮伸手摸到桌角挂着的铜铃,轻轻一晃便听见“叮当”一声脆响。

    今天值夜的是慕荷,她睡在屏风外面,朦胧中醒过来开始扣棉袄上的盘扣,打了一铜盆热腾腾的水进来。

    良姜看到慕荷跨进房门,屈身说:“姐姐好巧,姑娘正叫您呢。”

    慕荷嗯了声,淡淡说:“帮我接着盆吧。”

    良姜伸手要去端盆沿,慕荷却笑了:“怕什么,接下面就是。”

    铜盆下面被热水烫得滚烫,手指放在盆旁边都能感觉到热度,这要是端上盆底,手上的皮都要被烫掉一层,良姜的手下意识往回一缩。

    慕荷淡笑:“耽搁了姑娘的事可有得你受。”

    慕荷看她的眼神冷冰冰的。

    良姜沉默了一下,她当然知道慕荷为什么这么对她。她昨天刚帮新升任二等丫鬟的江篱布置下房,姑娘夸赞了她几句做得好。慕荷恐怕心里早惦记上她了,不是这出也会是别的,良姜最后咬了咬唇,伸手去接铜盆。

    薛暮在里面突然听到哐当一声,她大抵听得出是铜盆掉在地上的声音,不禁皱眉,这是哪个丫鬟,怎么做事冒冒失失的?

    慕荷和良姜立刻进来了,跪在她床前,良姜低着头没看她,慕荷磕头说:“奴婢们惊扰姑娘了,奴婢让良姜接着铜盆,她只是一时手滑没接住,您不要怪她。”

    手滑?薛暮看良姜低着头声音都不出,便问她:“真是如此吗?”

    良姜委屈得鼻子都酸了,那滚烫的铜盆她根本没接住,溅出来的热水还在手背上烫出几个燎泡。慕荷这话哪里是为她求情,分明是把责任都不动声色推到她身上了。但姑娘最不喜欢别人互相推诿,何况洒在地上的水已经凉了,她百口莫辩。

    她磕头,平静地道:“奴婢认错,请姑娘责罚。”

    薛暮却听得出她的声音不对,良姜一向稳重,怎么就打翻了铜盆,慕荷还抢着把责任推到她身上?

    “你抬头来我看看。”

    良姜都已经哭出来了,眼泪掉在柞木地板上,但是还是没有抬头。

    薛暮看到她的手都烫红起泡了,心里生出几分愠怒,但也什么都没表示,只是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没什么的,小事而已,既然你是无心的,就先下去吧,别害怕。”

    良姜一时觉得姑娘待自己确实好,一时又觉得自己让姑娘失望了,脸色苍白地道谢,退出去收拾洒了满地的水。

    慕荷看着良姜退出幔帐,心中轻松了口气,良姜果然还是不敢说的。

    她用巾帕蘸湿后拧干,将薛暮扶起靠坐在迎枕上,动作熟练地擦拭脸庞,嘴里问:“姑娘今儿起的也忒早了,再歇会儿吧?”

    薛暮接过巾帕自己抹了两把,温热的水敷在脸上很舒服:“该去请安了,祖母怎么样?”

    慕荷打开粉盒,用棉粉饼替她轻拍上一层润泽肌肤的桃花玉女粉,换上弹墨花绫长衫,答道:“老太太昨晚又梦魇了,估摸着这会儿正用早膳呢。”

    小户人家没那么多琐碎规矩,薛家晨昏定省的规矩是孩子们和姨娘每日先和薛老夫人请安,再和主母请安,因薛府的老爷薛鼎臣一般晚上才打道回府,只在他回来时请便可。

    薛暮坐到梳妆台前,镜里人脸蛋还涌着前夜的浮肿,寡淡的五官,圆润的鹅蛋脸,眉骨的线条却硬朗,给人一种颇为矛盾的感觉,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困惑地看着她。

    慕荷用木梳绾成简单的垂鬟分肖髻立在头顶,留一绺垂在胸前,又取来枕头下捂热的如意云头长命银锁戴到脖颈间。

    薛暮翻了翻妆匣子:“我上次去早市买的黄玉竹节簪子呢?”

    慕荷吓了一跳:“什么簪子?”

    薛暮的乳母蔡嬷嬷这时掀帘而入,将手里捧的椰壳灰对襟斗篷给薛暮披上,系好缎带。她往屋里一瞟,向慕荷斥道:“盆里的炭火凉了也不知道添上,想冻坏你们姐儿吗?”

    慕荷这才注意到炉盆里熄灭的灰花炭,赶紧手忙脚乱地跑出去叫小丫鬟领炭。

    蔡嬷嬷往薛暮手里塞了个发烫的黄铜瓜棱暖手炉,又焚了一块桂花香饼进去:“老太太那儿派人来传话,厨房特意用皮蛋和瘦猪肉熬了江米粥,让姐儿早点过去呢。”

    薛暮拢拢袖口,亲亲热热地挽上乳母的胳膊:“好啊,那就走吧。”

    刚出西山月,便迎面遇上袅袅婷婷顺着小径乱扭的李姨娘。她穿一身苏绣袄裙,腕上一对翡翠镯,衬得肌肤欺霜赛雪般白,发髻上簪了两只步摇,垂下的流苏更衬得多姿。

    薛鼎臣最爱的便是那细腰妖娆的身段,不然也不会千里迢迢从晋阳城纳进府里。

    见薛暮行来,李姨娘甩甩绢帕,微微福身笑道:“羲和起的真早,姮儿还在被窝里赖着呢,回头我可得说说她了,怎么就不能跟二姐学学。”

    羲和是薛暮的乳名,因她是火命,行第从薛家小辈的“日”字旁,名字就取作“暮”,但她母亲觉得此名薄夜冥冥,只怕阴气太盛,就取了上古神话中孕育太阳神的羲和做乳名,日日让人唤着。

    薛暮一向不善言辞,更不擅长应付长辈女眷,对于父亲的这位宠妾虽说并未有过什么冲突,但实在谈不上喜欢,只得停住脚步应道:“三妹年纪还小,多睡会儿总是好的。”

    “瞧瞧,还是羲和会说话。行了,你还要去给老太太请安吧,我就不在这儿碍事了,你慢走。”

    李姨娘极善解人意地摆摆手,扭着腰肢告辞,薛暮拐过几条抄手游廊,也无心逗弄廊间悬挂着的竹笼里的画眉了,直往祖母的荣寿堂来。

    薛府的老爷薛鼎臣是进士出身,家境贫寒,却寒窗发奋读书,少不得头悬梁锥刺股,幸而考中榜眼,得到七品典仪乌雅老太爷的赏识,并将长女许配给他。

    幸亏薛鼎臣如泰山大人所愿,一路从驻守山西的九品芝麻小官爬升至正六品的都察院都事,虽不是什么豪门大户,却也比曾经捉襟见肘的日子强了不知多少。

    结发妻子乌雅氏温柔贤良,与丈夫琴瑟和谐、伉俪情深,育有相差两岁的女儿,长女薛昭与次女薛暮。

    此刻乌雅氏正坐在灯挂椅上边剥花生,边陪眼下微泛青黑的薛老夫人说话,身后站着薛老夫人的大丫鬟茯砖和雪芽,气氛倒也融洽。

    “给祖母、母亲请安。”薛暮走上前规规矩矩的行礼,膝盖怼在冷邦邦的地砖上格愣的发麻。

    “哎呦,可把我的羲和盼来了。”薛老夫人眯缝眼睛看清人,招招手让她挨到近前来,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塞过去一把油炸花生米。

    薛老夫人今年七十高龄,已是双眼昏花,鬓发如银。

    乌雅氏指着八仙桌上摆放整齐的碗筷笑道:“你祖母特意嘱咐厨房一大早就开始熬的,别腻歪了,快去尝尝。”

    薛暮咯嘣蹦嚼着花生米,依言在桌边坐下,把黄铜手炉交给身后的大丫鬟宝蟾,宝蟾早盛了大半碗烂糊的皮蛋瘦肉粥,摆在她面前。

    薛暮抬眸看向祖母旁边空着的灯挂椅:“哎,我爹呢?”

    乌雅氏道:“这傻孩子,你爹昨天就启程去山西办案了,你若想找他,恐怕得等到春节了。”

    提及儿子离京,薛老夫人的脸色也凝重了些:“唉,老五这一去又不知要耽搁多久,他的性子我最知道,为公办案哪怕拖延上三五月都是常有的。”

    乌雅氏宽慰道:“母亲不必担忧,老爷得上面信赖,原也是份内之事,况且薛家如今蒸蒸日上,他只管尽职,旁的不必费心,咱们且先把眼下过好。”

    薛暮一边在旁安静地听着,一边拿起汤匙搅拌熬煮糯软香浓的皮蛋瘦肉粥,配着腌辣白菜大口吃起来,又被母亲喂了一筷子葱焖兔肉,觉得胃里暖烘烘的方罢。

    薛老夫人看她埋头苦吃的模样忍俊不禁:“羲和从小到大都是一副馋猫样,饭食也顾不得讲究,虽然儿时不用操心吃饭,以后嫁了人可不能这般,女孩家还是该懂礼数。”

    乌雅氏闻言也含笑看向女儿,辩驳道:“她年纪还小呢,急什么。”

    “我哪能不急,她姐姐的婚期都定下来了,羲和再不抓紧,可是要落后许多,你也该教教她规矩,免得以后……”薛老夫人叹息道,终究是摇摇头,没说下去:“唉,你们就惯着她吧!”

    薛暮只当没听见,嘻嘻哈哈地吐舌头。

    正说话间,乌雅氏的丫鬟海兰和吉兰抱着几套新做的褂子与马甲等春衫,进来禀报:“夫人,您托锦绣坊赶制的衣裳送来了,已洗熨妥帖了。”

    锦绣坊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织造局,织出的衣物以精巧华贵著称,价格更是不菲。薛家只有逢年过节才会托锦绣坊赶几件要紧的新衣,其余时间只是买点边角的布料布片。

    薛暮瞧了瞧那几套簇新的春衫,都是京中时兴的布料款式,针脚细密,绣工精湛,一看就非普通的织造铺能制出来的,便笑眯眯地道:“多谢娘亲,您又破费了。”

    乌雅氏嗔她一眼:“少给我整事儿,我生你养你,难道连点小钱也舍不得花?”

    薛暮小心翼翼地上前接过去,赞叹道:“我的手指都比这蚕丝绫粗糙,可别划破了衣裳,这么好的东西,给我倒可惜了。”

    薛老夫人笑道:“我的儿,就是皇宫内造的宫绸给你用也不可惜,不过一匹蚕丝绫,哪里就金贵成这样,可怜见的。”

    吉兰奉承道:“老太太瞅瞅这绫面,比湖水还光滑,哪里是平日里的夹袄能比的?奴婢瞧着都喜欢。”

    薛老夫人就对薛暮道:“到底是你母亲亲自挑选的料子,你可要收好,万万不能随便弄坏,不然回头让她知道了,吃不了兜着走。”

    薛暮撇撇嘴:“我就说要不起吧,还是便宜的好,不怕脏也没那么多规矩,不会被祖母天天唠叨磨耳朵。”

    惹得吉兰几个笑起来,乌雅氏嗔怪道:“真是越大越娇蛮了,也不知跟谁学的闲嗑儿,净说胡话。得了,那三个懒丫头还没起床,你先挑件喜欢的,剩下的等她们醒了再说。”

    “这……”许是以前大小事都是由母亲决定,薛暮素来讨厌自己做选择、拿主意,闻言便有些犯愁,扭头去看大丫鬟宝蟾:“要不你帮我看看?”

    宝蟾低头:“奴婢愚钝,不敢替姑娘做主。”

    “你总这么畏畏缩缩的,挑个东西都费劲,哪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乌雅氏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又向薛老夫人解释道:“这四个孩子身量都差不多,只是姮丫头和婳丫头略瘦一些、羲和略高一些,我就都按昭丫头的尺寸量的。”

    薛昭身为薛家嫡长女,两年后就要嫁到皇四阿哥和硕雍亲王府上,一切以她为尊已成了薛府不言自明的规矩。

    要说这门亲事还是雍亲王胤禛为亲近朝中官员,亲自向皇帝求来的,入府便是侧福晋的位份,听说他为人十分上进,封号也响亮,薛家能高攀简直是祖坟冒青烟的喜事。

    更何况宫里的德妃乌雅?成璧是薛家姐妹的表姨母,德妃是四阿哥胤禛的生母,薛昭与胤禛是表兄妹关系,二人的亲事也算是亲上加亲。

    薛暮自然能听出话里的意思,赶紧随意揪出一件袄裙,低头一看,竟是最讨厌的深紫色,上面又绣着最讨厌的木芙蓉,只得暗自叹息着随手扔给宝蟾:“就这个了,先拿着吧。”

    门外有小丫鬟通报,几位姨娘来请安了,寒暄过后,李姨娘细细问乌雅氏的起居和饮食。

    薛老夫人笑道:“仙仙倒是有心。”

    仙仙是李姨娘的名字。

    李姨娘道:“妾身伺候夫人习惯了,昨儿下午没来得及过来,心中十分愧怍,我亲自给您熬了党参鸡汤,一会儿厨房的人便送过来。”

    安姨娘道:“还是李姨娘体贴。”

    薛暮不动声色地看了安姨娘一眼,父亲有两房妾室,安姨娘是他原本的通房丫鬟,母亲嫁过来之后才抬做姨娘。

    似乎还有个和父亲一起长大的洪姨娘,薛暮对这个洪姨娘的印象不是很深,此人似乎在她小时候就难产而死了,但是她生前很得薛老夫人的怜爱。

    少坐片刻,薛姮同薛婳来向薛老夫人请安,薛暮听到女孩子说话的声音,低下头慢慢拨弄胸前的银制长命锁。

    “我在路上遇到四妹,便一同前来了,祖母一觉可好?”

    说话的少女声音婉转动人,薛暮抬头看。

    薛姮乌油油的青丝挽成俏皮的发髻,上插一支羊脂玉雕海棠的流苏簪,俏生生的脸上略施粉黛,更显得人如清水芙蓉。她只比薛暮小五个月,两人都还有一年就及笄。

    薛婳今年十三岁,性子倒与她的生母安姨娘不一样,她不太爱说话,上来轻轻拉住薛暮的袖子,小小露出一个笑:“二姐早。”

    薛姮坐到薛暮旁边,笑问道:“看二姐刚才与四妹眉来眼去的,你们有什么亲密的事,竟然背着我,我可是不依的!”

    薛婳小声说:“二姐昨天让慕荷送给我一盒米花糖……”

    安姨娘却好像没看到自己女儿扯着薛暮的袖子,端起茶杯喝茶。

    薛姮拉着薛暮的另一侧手,有些幽怨地道:“二姐现在倒是偏心四妹了,我也要米花糖!”

    说得几个姨娘连薛老夫人都笑起来,乌雅氏也露出淡淡的笑容。

    薛婳却看着薛暮,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羞得脸通红,她不知道只是自己有糖的。

    薛暮笑眯眯地摸了摸她的头:“我也就这么一盒,想着四妹爱吃糖,才给她送去,你不是吃.精致的糕点吗?”

    “要说糕点,我刚让丽人做了些粉果,若大家愿意,等一下便包一些送到大家住处。”薛姮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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