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娱自乐存起来自己看的，也不发表～请大家绕道不要看啦，谢谢！】
从顺天府往百花山，沿驿道都是青山绿水，农家田园，田里京西稻刚长出绿油油的新苗，阡陌纵横之间，可以看到垂柳凫水，桃花遍野。
到了山脚下，众人下车，看到祖家的车也已经到了，大夫人正站在陵门外等着他们。薛家几个姑娘都向她行了礼，大夫人请她们起来：“大家上去吧，老大和老四在上面等着呢。”
百花山是官家公用的墓地，旁边还由皇家出钱修了一座寺庙，叫隆福寺，庇佑□□荣耀的。薛家常来这里，年年都帮着修葺，青石台阶干干净净，每走一百阶还修有凉亭，墓地旁还修了一座小院子。
附近的村民有到隆福寺上香的，看到官员家属，甭管官职大小，都要远远恭敬避开。
几个姑娘养在深闺里，爬山爬得气喘吁吁的，这天日头又大，薛暮和薛婳相互搀扶，蹒跚而行，薛姮也是香汗淋漓，薛昌和年富倒是一脸轻松。
倒是年熙看上去不行了，他皮肤本来就白，现在更是有些发青了。
大夫人回头看到，难免吓了一跳：“熙哥儿，要不要休息一下？”
年熙摆摆手正要说什么，胸口却起伏不定，话都没说出来就眼睛一闭晕了过去，众人顿时围过去，还是薛鼎臣沉得住气：“大家都让开些！”
又吩咐两个小厮把年熙抬到最近的亭子里，躺平了，又解开他的衣领。
几位姑娘便要回避，四夫人急得直哭，手颤抖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倒出几粒米大的鲜红药丸，就着清水喂弟弟吃下。
大夫人难免要说几句：“熙哥儿身子难道没好全？怎么也跟着咱们上山来了？”
四夫人抹了抹眼泪，年熙呼吸有些急促，她拍着弟弟的胸口帮着顺气：“他跟我说没问题了，我也不知道，要是有个万一可怎么好？”
薛鼎臣在一旁看着，挥手让旁边的许管事先上山去和薛大爷说一声。
年熙却急促地咳了几声，终于不再喘气，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薛暮看得分明，他眼睛里有丝水润的泪光，他坐起身来，四夫人便心疼地搂住他，不住地拍着他的背脊，像安抚小孩一样。年熙却又推开她站起来，脸色十分苍白，如淬玉般有些溢光了，他又走出了凉亭，一声不发地继续往山上走去。
众人都望向四夫人，四夫人摇摇头示意无碍了，大家才跟上去。
薛姮走到四夫人旁边，轻声问她：“四伯母，我还不知道表舅发病竟然如此凶险。”
四夫人苦笑摇头：“这还不算，有好几次气息散了，吓得我魂都没了，因为这个病，他从小就不能和别的孩子一起跑跑跳跳的。富哥儿要去遛马，他只能在一边眼巴巴看着，他偏偏又是格外骄傲的人，最不喜欢别人看到他软弱的样子。”
薛姮遥看着走在前方的身影，清瘦修长的少年，皂色的垂带和牙白的衣角飞舞在阳光中，他背脊很直，身姿如玉，却让她看得有些难受。
听说刚才年熙在上山的时候发病，薛四爷责备了妻子几句，又让年熙先去宴息处歇息，年熙却摇摇头道：“我想去隆福寺看看。”
薛大爷便让年富和几个小厮跟着他去隆福寺。
余下的人便往墓地走去，身后的下人捧着纸钱、楮锭，祭祀用的三牲熟食等物。祭拜了祖先之后，老爷们又亲自拿芟剪草木之器，为墓地剪除荆草。
老爷们在周围植了柳树，扫墓完成后，大家又回到宅院里，薛昌便玩蹴鞠，女孩家想去踏青，这一路走来还没好好看过风景。
薛姮便提议：“倒不如去隆福寺拜佛，也能踏青了。”
薛暧笑着挽她的手：“隆福寺有我种的柳树，我带你去看。”
见她们兴致颇高，便由大夫人带着去了隆福寺。
从宅院到隆福寺，要走过一条山径，这山径一旁是山崖，另一旁的山壁藤萝丛生，往下看去能看到一望无际的稻田和农家，更远一些宝坻和运河都能看到，景色很好。
隆福寺是京师有名的大寺，香火鼎盛，四周古柏参天，老住持特地出来迎他们进去。薛暧一进去，就兴致勃勃地拉着薛姮去看她种的柳树，薛暮看了一眼寺庙，瞥到撞钟旁边正站着年富。
大夫人上前去跟他说话：“富哥儿，你几个侄女来拜佛，我看你们也没吃东西，正好能在隆福寺吃一顿斋饭，你大哥去哪儿了？”
年富道：“我也不清楚，应该在天王殿吧。”
大夫人让她们先自己在周围转转，又去找知客师父布置斋饭。薛暮也想去烧香，便带着宝蟾往大雄宝殿走。
大雄宝殿外种着罗汉松和扁松，里面的释迦牟尼像金箔贴身，眉目慈悲，又有烛火映照，辉煌熠熠。
薛暮闭上的眉眼显得有些疲惫，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诚心祈祷，深褐色的挑线裙子铺在软垫上，像朵木雕的莲花。
年熙刚从外面跨进来，宝蟾正要说什么，他用手指竖在唇前示意宝蟾不要出声。
薛暮心里默念了几句，又接过宝蟾手里的香供上，转头发现年熙竟然背着手，静静地看她。她没理他，继续沉着气磕了几个响头。
年熙看她很久，那目光几乎是冰冷的，尔后又轻轻问：“你可怜我吗？”
薛暮问：“怎么会，表舅为什么这么想？”
“你刚才跟佛说什么呢？”
“我祈求佛祖能保佑外祖父身体痊愈，还有就是全家安宁，家泰人合。”
年熙便沉默了一下：“你外祖父身子不好？”
薛暮点点头：“外祖父的肺不太好，总是呼吸不畅。”
年熙深深皱起眉：“你竟然不早告诉我！”
薛暮额头一抽，这是她外祖父的家事，她为什么要特意和他说一声？
“是我的错，我早该第一个通知表舅。”
年熙听出薛暮在挖苦自己，不过他并不在意，随即接道：“你真应该第一个告诉我，半年前我的恩师叶天士还在京师，让他给你外祖父看看，肯定是没有问题的！”
薛暮惊住了，忙问他：“你说什么？”
年熙嘴角的笑容更盛了：“叶先生是贵州人，医术精湛，不过他喜欢隐居高山之巅，不喜踏入世俗之中。”
叶天士？薛暮难免激动，只要能把外祖父的病能治好，自己听没听过当然不重要：“他的医术很好？能把我外祖父的病治好吗？他现在在那里？”
年熙轻拍薛暮的肩一下：“你听我说，我两岁的时候因为病差点死了，宫里的御医给我医治，都说我不过半年就会死。我祖父便亲自去六盘水找他，早年祖父救过他的命，他也愿意帮我医治，我这才多活了十几年。”
“他能不能把你外祖父的病治好我不知道，但是多保十几年还是没有问题的。不过他现在在贵州的深山里，我得派人去请他过来，山路难行，一来一去最短也要一个多月。”
薛暮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最后想了想，对他行礼道：“表舅的大恩羲和铭记在心，表舅帮我一次，以后要是有我能帮忙的地方，我一定会帮您的。”
年熙却又说：“你也别先谢我，我还没答应要帮你呢。”
薛暮看着他，气得目瞪口呆，这个世子爷如果不打算帮她，那还这么长篇大论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差点就要破口大骂：“有你这么耍人的吗……”
年熙摇摇头，眉头微蹙似乎犹豫了一下：“我三日后会来找你的。”
薛暮刚想再说什么，却见殿里转进来一个光着脚、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的小沙弥，边垫着脚跳，边唱道：
“一人后来过藏地，幡林锁惆怅。
听得金铃轻摇响，心不知所向。
弦琴骨鼓声声唱，几曲断人肠。
谁家墙头有流云，自匆忙。
人间一场烟火，你曾盛开过。
刻一人在心窝，从此孤独活。
芸薹花已凋落，怎堪再斟酌？
可怜良辰无多，竟似无人说。
一城池散回头望，千年无遗响。
问君青丝有几丈，能把风月量？
谁言杯酒醉他乡，红尘皆可忘。
凭栏尽日数孤车，君愁我亦愁。”
一曲唱毕，那沙弥突然就如受惊般大声抽噎起来，两个守在殿外的高壮和尚忙闯进来拉他，不住地向薛暮道歉：“女施主见谅！”
薛暮吓了一跳，细细自己回忆之前有没有干过什么缺德事，一时半会儿没缓过神。
隆福寺的老住持正和大夫人讨论经书，听这边异响，忙带几个和尚赶来，赔笑道：“小徒顽劣，这孩子原是山脚下一户人家不要了的，我给捡来，小时候摔了脑袋，整日里疯疯癫癫的，冲撞了女施主，还望施主宽恕则个。”又喝道：“还不快把他带下去！”
小沙弥被掣肘着身子，脸上蜿蜒的泪痕显得有些诡异：“师父护着那蠢物做什么？如此执迷不悟，一世不够，偏生又投了一段浑沌冤孽，又将造劫历世来也！”
说着就要被抬下去，薛暮见他说得大有来头，忙问：“且慢！适闻小师傅所谈因果，实人世罕闻者，信女愚拙不能洞悉明白，若蒙打开痴顽，备细一闻，就洗耳恭听，稍能警醒，亦可免沉沦之苦了。”
那小沙弥闻言，照脸就啐了一口：“蠢货！你若真有戒心，当日就不该充耳不闻我等劝告，玄机固不可泄露，便是你自以为万事小心、装傻弄痴，殊不知天意弄人罢了，如今木已成舟，为时已晚矣。”
慌的宝蟾忙给她擦脸，薛暮听了，却如晴天霹雳、山崩地陷一般，见小沙弥已被拉出去，忙问老住持：“您可解小师傅所言之事？”
老住持摇头道：“小徒年岁虽小，但性情古怪、刁钻难耐，施主只当是疯言疯语，别去理会就是。”
大夫人叹了口气：“小孩子可怜见的。”
老住持又叫人拿了一个茶盘，搭着红缎袱子，托出两个瓷玩器来，向三人笑道：“施主前来，贫僧没什么敬献之物，这几件瓷雕工艺尚好，三位不要嫌简陋，只留着在房里玩耍赏人吧。”
大夫人先捡了一只白莹莹的嬉水小鹅来端详，爱不释手。薛暮也拿了一个，双髻小儿闭目蜷缩在大朵荷花中，头上覆一片碧色莲叶，真是栩栩如生。
年熙凑过来看：“这倒像哪吒三太子削骨还父，削肉还母的场景。”
众人都觉得用意不好，大夫人对老住持说：“您就手里拿出来罢了，又用个盘子托着。”
住持道：“我拿出盘子来一举两用，想将这位少爷和小姐的银、玉请下来，托出去给那些徒子徒孙们涨涨见识。”
大夫人笑道：“您老人家老天拔地跑什么，就带他们去瞧，岂不省事？”
老住持道：“夫人不知，看贫僧是八十岁的人，托夫人的福倒也健壮，二则外面人多，气味难闻。况是个暑热的天，哥儿、姐儿受不惯，倘或哥儿、姐儿受了腌臜气味，反倒不值。”
大夫人听说，便命年熙和薛暮摘下银锁和美玉放在盘内，那住持兢兢业业地用袱子垫着捧出去，过半日就给送回来了。
薛暮没有游玩的心思，连沿途薛姮和薛暧一路嘀嘀咕咕她都没理。
转眼就是三天过去。
京师玉柳胡同是镇国公年羹尧的宅邸所在处，是京师王公贵族聚居之所，镇国公府更是其中的翘楚，玉柳胡同一大半都是他的宅院，修得宛如江南园林诗意盎然。
年羹尧虽然是个大老粗，不懂得这些，但是他娶了辅国公的嫡女苏氏，苏氏与一般的世家女子相比，诗词曲赋都是极通的，家里的事经她操持，井井有条。
两人琴瑟和鸣，举案齐眉，过得十分恩爱，年熙是苏氏三十四那年所生。
此时他正在书房里沉思，坐在铺了狐皮的太师椅上，端着热茶，杯里雾气升腾而起，窗外细雨迷蒙，青瓷鱼缸里‘哐当’一声，老乌龟又翻了一个身。
“世子爷，老太爷吩咐您去他那儿一趟。”他的书童之书站在门口禀报。
年熙眉一挑，茶杯随手搁在高几上：“终于肯见我了。”
他率先走进了庑廊里，之书吓了一跳，连忙去找伞追上去：“世子爷，您可不能淋雨！”
老太爷便是前两广总督年遐龄，如今也是近八十的高龄，老爷子戎马一生，却比自己的儿子强，诗书通晓，更写得一手工整的大篆。
老太爷正在练字，运笔沉稳，字写得遒劲十足，听到丫鬟通传后，把毛笔搁在笔山上道：“让他进来。”
年熙跨进他的书房，两祖孙静静对峙了很久。老太爷见他不说话，心里暗想他年纪不大，这鬼心眼倒是比他父亲多多了，还敢跟他比定力，倒是像亲家公的性格。
老太爷不想浪费时间，径直问他：“把叶天士请下来，你能保证他身份不外传吗？”
年熙想了想，道：“如今皇上久病未愈，皇后娘娘心急如焚，宫里宫外忙得团团转，恐怕也没人会注意此事。况且叶先生早隐姓埋名多年，如今认识他的人不多了。您放心，叶先生毕竟是我的恩师，我不会让他冒险的。”
没有保证，却也没说不能。
老太爷笑道：“当年我敬他不肯弃城而逃的毅力，想他要是能为皇上所用，也是造福一方，谁知道偏偏是个性格倔强的，宁肯隐归山林也不肯效忠皇上。既然是你的恩师，你便要负责他的生死安危。你去吧，反正镇国公府早晚是你做主，自己要拿捏住分寸。”
老太爷挥手让他离开，年熙便让小厮套了马，往顺天府去。
听闻世子爷单独过来找薛暮，薛鼎臣也有些震惊，忙让人备好酒馔招待他，又让小厮去找薛暮过来。
薛暮急匆匆赶来时，年熙正倚着栏杆喂鱼，他看着碧色的水面泛起一圈圈涟漪，水下的锦鲤游来游去，皂色的垂带和玉坠垂下来，侧脸秀丽如玉。
薛暮远远看到，暗自赞赏年熙的风姿，不说别的，外貌气质上，他端然是个翩翩公子。看久了，又有些自卑隐隐地泛上来。
年熙没回头，只是懒懒道：“你记得，你欠我一个人情。”
薛暮心中一喜，他答应找叶天士来给外祖父治病了！
她走到年熙身边，笑道：“这个自然，不知道表舅能否告知叶先生何时会到，我也能做个准备。”
年熙侧头看她，薛暮眉眼含笑，她平日虽然会笑，但是总觉得笑容阴郁不散，现在倒是笑得明亮，容光焕发的样子。
他也不觉弯了嘴角：“我也不知道，一个月余吧，叶先生喜欢清静，别的都没有要求。”
他来得快，去得也匆忙，只又对薛暮说：“你一定要记得，要还我人情的。”
薛暮往西山月走的路上，脚步都是轻盈的，差点一个栽棱滑进湖里，宝蟾也很为她高兴：“这么说，乌雅老太爷的病就很有可能好了，要不要先去密云说一声？”
薛暮笑道：“要是半路出差错没准时到，也惹得外祖父忧思，不如等叶先生来了再和她说，总不急于一时的。”
宝蟾想想也是：“马上就是姑娘的及笄礼，这一个月府上可有得忙了，要是还要担忧叶先生的事，似乎也不太好。”
从顺天府往百花山，沿驿道都是青山绿水，农家田园，田里京西稻刚长出绿油油的新苗，阡陌纵横之间，可以看到垂柳凫水，桃花遍野。
到了山脚下，众人下车，看到祖家的车也已经到了，大夫人正站在陵门外等着他们。薛家几个姑娘都向她行了礼，大夫人请她们起来：“大家上去吧，老大和老四在上面等着呢。”
百花山是官家公用的墓地，旁边还由皇家出钱修了一座寺庙，叫隆福寺，庇佑□□荣耀的。薛家常来这里，年年都帮着修葺，青石台阶干干净净，每走一百阶还修有凉亭，墓地旁还修了一座小院子。
附近的村民有到隆福寺上香的，看到官员家属，甭管官职大小，都要远远恭敬避开。
几个姑娘养在深闺里，爬山爬得气喘吁吁的，这天日头又大，薛暮和薛婳相互搀扶，蹒跚而行，薛姮也是香汗淋漓，薛昌和年富倒是一脸轻松。
倒是年熙看上去不行了，他皮肤本来就白，现在更是有些发青了。
大夫人回头看到，难免吓了一跳：“熙哥儿，要不要休息一下？”
年熙摆摆手正要说什么，胸口却起伏不定，话都没说出来就眼睛一闭晕了过去，众人顿时围过去，还是薛鼎臣沉得住气：“大家都让开些！”
又吩咐两个小厮把年熙抬到最近的亭子里，躺平了，又解开他的衣领。
几位姑娘便要回避，四夫人急得直哭，手颤抖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倒出几粒米大的鲜红药丸，就着清水喂弟弟吃下。
大夫人难免要说几句：“熙哥儿身子难道没好全？怎么也跟着咱们上山来了？”
四夫人抹了抹眼泪，年熙呼吸有些急促，她拍着弟弟的胸口帮着顺气：“他跟我说没问题了，我也不知道，要是有个万一可怎么好？”
薛鼎臣在一旁看着，挥手让旁边的许管事先上山去和薛大爷说一声。
年熙却急促地咳了几声，终于不再喘气，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薛暮看得分明，他眼睛里有丝水润的泪光，他坐起身来，四夫人便心疼地搂住他，不住地拍着他的背脊，像安抚小孩一样。年熙却又推开她站起来，脸色十分苍白，如淬玉般有些溢光了，他又走出了凉亭，一声不发地继续往山上走去。
众人都望向四夫人，四夫人摇摇头示意无碍了，大家才跟上去。
薛姮走到四夫人旁边，轻声问她：“四伯母，我还不知道表舅发病竟然如此凶险。”
四夫人苦笑摇头：“这还不算，有好几次气息散了，吓得我魂都没了，因为这个病，他从小就不能和别的孩子一起跑跑跳跳的。富哥儿要去遛马，他只能在一边眼巴巴看着，他偏偏又是格外骄傲的人，最不喜欢别人看到他软弱的样子。”
薛姮遥看着走在前方的身影，清瘦修长的少年，皂色的垂带和牙白的衣角飞舞在阳光中，他背脊很直，身姿如玉，却让她看得有些难受。
听说刚才年熙在上山的时候发病，薛四爷责备了妻子几句，又让年熙先去宴息处歇息，年熙却摇摇头道：“我想去隆福寺看看。”
薛大爷便让年富和几个小厮跟着他去隆福寺。
余下的人便往墓地走去，身后的下人捧着纸钱、楮锭，祭祀用的三牲熟食等物。祭拜了祖先之后，老爷们又亲自拿芟剪草木之器，为墓地剪除荆草。
老爷们在周围植了柳树，扫墓完成后，大家又回到宅院里，薛昌便玩蹴鞠，女孩家想去踏青，这一路走来还没好好看过风景。
薛姮便提议：“倒不如去隆福寺拜佛，也能踏青了。”
薛暧笑着挽她的手：“隆福寺有我种的柳树，我带你去看。”
见她们兴致颇高，便由大夫人带着去了隆福寺。
从宅院到隆福寺，要走过一条山径，这山径一旁是山崖，另一旁的山壁藤萝丛生，往下看去能看到一望无际的稻田和农家，更远一些宝坻和运河都能看到，景色很好。
隆福寺是京师有名的大寺，香火鼎盛，四周古柏参天，老住持特地出来迎他们进去。薛暧一进去，就兴致勃勃地拉着薛姮去看她种的柳树，薛暮看了一眼寺庙，瞥到撞钟旁边正站着年富。
大夫人上前去跟他说话：“富哥儿，你几个侄女来拜佛，我看你们也没吃东西，正好能在隆福寺吃一顿斋饭，你大哥去哪儿了？”
年富道：“我也不清楚，应该在天王殿吧。”
大夫人让她们先自己在周围转转，又去找知客师父布置斋饭。薛暮也想去烧香，便带着宝蟾往大雄宝殿走。
大雄宝殿外种着罗汉松和扁松，里面的释迦牟尼像金箔贴身，眉目慈悲，又有烛火映照，辉煌熠熠。
薛暮闭上的眉眼显得有些疲惫，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诚心祈祷，深褐色的挑线裙子铺在软垫上，像朵木雕的莲花。
年熙刚从外面跨进来，宝蟾正要说什么，他用手指竖在唇前示意宝蟾不要出声。
薛暮心里默念了几句，又接过宝蟾手里的香供上，转头发现年熙竟然背着手，静静地看她。她没理他，继续沉着气磕了几个响头。
年熙看她很久，那目光几乎是冰冷的，尔后又轻轻问：“你可怜我吗？”
薛暮问：“怎么会，表舅为什么这么想？”
“你刚才跟佛说什么呢？”
“我祈求佛祖能保佑外祖父身体痊愈，还有就是全家安宁，家泰人合。”
年熙便沉默了一下：“你外祖父身子不好？”
薛暮点点头：“外祖父的肺不太好，总是呼吸不畅。”
年熙深深皱起眉：“你竟然不早告诉我！”
薛暮额头一抽，这是她外祖父的家事，她为什么要特意和他说一声？
“是我的错，我早该第一个通知表舅。”
年熙听出薛暮在挖苦自己，不过他并不在意，随即接道：“你真应该第一个告诉我，半年前我的恩师叶天士还在京师，让他给你外祖父看看，肯定是没有问题的！”
薛暮惊住了，忙问他：“你说什么？”
年熙嘴角的笑容更盛了：“叶先生是贵州人，医术精湛，不过他喜欢隐居高山之巅，不喜踏入世俗之中。”
叶天士？薛暮难免激动，只要能把外祖父的病能治好，自己听没听过当然不重要：“他的医术很好？能把我外祖父的病治好吗？他现在在那里？”
年熙轻拍薛暮的肩一下：“你听我说，我两岁的时候因为病差点死了，宫里的御医给我医治，都说我不过半年就会死。我祖父便亲自去六盘水找他，早年祖父救过他的命，他也愿意帮我医治，我这才多活了十几年。”
“他能不能把你外祖父的病治好我不知道，但是多保十几年还是没有问题的。不过他现在在贵州的深山里，我得派人去请他过来，山路难行，一来一去最短也要一个多月。”
薛暮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最后想了想，对他行礼道：“表舅的大恩羲和铭记在心，表舅帮我一次，以后要是有我能帮忙的地方，我一定会帮您的。”
年熙却又说：“你也别先谢我，我还没答应要帮你呢。”
薛暮看着他，气得目瞪口呆，这个世子爷如果不打算帮她，那还这么长篇大论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差点就要破口大骂：“有你这么耍人的吗……”
年熙摇摇头，眉头微蹙似乎犹豫了一下：“我三日后会来找你的。”
薛暮刚想再说什么，却见殿里转进来一个光着脚、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的小沙弥，边垫着脚跳，边唱道：
“一人后来过藏地，幡林锁惆怅。
听得金铃轻摇响，心不知所向。
弦琴骨鼓声声唱，几曲断人肠。
谁家墙头有流云，自匆忙。
人间一场烟火，你曾盛开过。
刻一人在心窝，从此孤独活。
芸薹花已凋落，怎堪再斟酌？
可怜良辰无多，竟似无人说。
一城池散回头望，千年无遗响。
问君青丝有几丈，能把风月量？
谁言杯酒醉他乡，红尘皆可忘。
凭栏尽日数孤车，君愁我亦愁。”
一曲唱毕，那沙弥突然就如受惊般大声抽噎起来，两个守在殿外的高壮和尚忙闯进来拉他，不住地向薛暮道歉：“女施主见谅！”
薛暮吓了一跳，细细自己回忆之前有没有干过什么缺德事，一时半会儿没缓过神。
隆福寺的老住持正和大夫人讨论经书，听这边异响，忙带几个和尚赶来，赔笑道：“小徒顽劣，这孩子原是山脚下一户人家不要了的，我给捡来，小时候摔了脑袋，整日里疯疯癫癫的，冲撞了女施主，还望施主宽恕则个。”又喝道：“还不快把他带下去！”
小沙弥被掣肘着身子，脸上蜿蜒的泪痕显得有些诡异：“师父护着那蠢物做什么？如此执迷不悟，一世不够，偏生又投了一段浑沌冤孽，又将造劫历世来也！”
说着就要被抬下去，薛暮见他说得大有来头，忙问：“且慢！适闻小师傅所谈因果，实人世罕闻者，信女愚拙不能洞悉明白，若蒙打开痴顽，备细一闻，就洗耳恭听，稍能警醒，亦可免沉沦之苦了。”
那小沙弥闻言，照脸就啐了一口：“蠢货！你若真有戒心，当日就不该充耳不闻我等劝告，玄机固不可泄露，便是你自以为万事小心、装傻弄痴，殊不知天意弄人罢了，如今木已成舟，为时已晚矣。”
慌的宝蟾忙给她擦脸，薛暮听了，却如晴天霹雳、山崩地陷一般，见小沙弥已被拉出去，忙问老住持：“您可解小师傅所言之事？”
老住持摇头道：“小徒年岁虽小，但性情古怪、刁钻难耐，施主只当是疯言疯语，别去理会就是。”
大夫人叹了口气：“小孩子可怜见的。”
老住持又叫人拿了一个茶盘，搭着红缎袱子，托出两个瓷玩器来，向三人笑道：“施主前来，贫僧没什么敬献之物，这几件瓷雕工艺尚好，三位不要嫌简陋，只留着在房里玩耍赏人吧。”
大夫人先捡了一只白莹莹的嬉水小鹅来端详，爱不释手。薛暮也拿了一个，双髻小儿闭目蜷缩在大朵荷花中，头上覆一片碧色莲叶，真是栩栩如生。
年熙凑过来看：“这倒像哪吒三太子削骨还父，削肉还母的场景。”
众人都觉得用意不好，大夫人对老住持说：“您就手里拿出来罢了，又用个盘子托着。”
住持道：“我拿出盘子来一举两用，想将这位少爷和小姐的银、玉请下来，托出去给那些徒子徒孙们涨涨见识。”
大夫人笑道：“您老人家老天拔地跑什么，就带他们去瞧，岂不省事？”
老住持道：“夫人不知，看贫僧是八十岁的人，托夫人的福倒也健壮，二则外面人多，气味难闻。况是个暑热的天，哥儿、姐儿受不惯，倘或哥儿、姐儿受了腌臜气味，反倒不值。”
大夫人听说，便命年熙和薛暮摘下银锁和美玉放在盘内，那住持兢兢业业地用袱子垫着捧出去，过半日就给送回来了。
薛暮没有游玩的心思，连沿途薛姮和薛暧一路嘀嘀咕咕她都没理。
转眼就是三天过去。
京师玉柳胡同是镇国公年羹尧的宅邸所在处，是京师王公贵族聚居之所，镇国公府更是其中的翘楚，玉柳胡同一大半都是他的宅院，修得宛如江南园林诗意盎然。
年羹尧虽然是个大老粗，不懂得这些，但是他娶了辅国公的嫡女苏氏，苏氏与一般的世家女子相比，诗词曲赋都是极通的，家里的事经她操持，井井有条。
两人琴瑟和鸣，举案齐眉，过得十分恩爱，年熙是苏氏三十四那年所生。
此时他正在书房里沉思，坐在铺了狐皮的太师椅上，端着热茶，杯里雾气升腾而起，窗外细雨迷蒙，青瓷鱼缸里‘哐当’一声，老乌龟又翻了一个身。
“世子爷，老太爷吩咐您去他那儿一趟。”他的书童之书站在门口禀报。
年熙眉一挑，茶杯随手搁在高几上：“终于肯见我了。”
他率先走进了庑廊里，之书吓了一跳，连忙去找伞追上去：“世子爷，您可不能淋雨！”
老太爷便是前两广总督年遐龄，如今也是近八十的高龄，老爷子戎马一生，却比自己的儿子强，诗书通晓，更写得一手工整的大篆。
老太爷正在练字，运笔沉稳，字写得遒劲十足，听到丫鬟通传后，把毛笔搁在笔山上道：“让他进来。”
年熙跨进他的书房，两祖孙静静对峙了很久。老太爷见他不说话，心里暗想他年纪不大，这鬼心眼倒是比他父亲多多了，还敢跟他比定力，倒是像亲家公的性格。
老太爷不想浪费时间，径直问他：“把叶天士请下来，你能保证他身份不外传吗？”
年熙想了想，道：“如今皇上久病未愈，皇后娘娘心急如焚，宫里宫外忙得团团转，恐怕也没人会注意此事。况且叶先生早隐姓埋名多年，如今认识他的人不多了。您放心，叶先生毕竟是我的恩师，我不会让他冒险的。”
没有保证，却也没说不能。
老太爷笑道：“当年我敬他不肯弃城而逃的毅力，想他要是能为皇上所用，也是造福一方，谁知道偏偏是个性格倔强的，宁肯隐归山林也不肯效忠皇上。既然是你的恩师，你便要负责他的生死安危。你去吧，反正镇国公府早晚是你做主，自己要拿捏住分寸。”
老太爷挥手让他离开，年熙便让小厮套了马，往顺天府去。
听闻世子爷单独过来找薛暮，薛鼎臣也有些震惊，忙让人备好酒馔招待他，又让小厮去找薛暮过来。
薛暮急匆匆赶来时，年熙正倚着栏杆喂鱼，他看着碧色的水面泛起一圈圈涟漪，水下的锦鲤游来游去，皂色的垂带和玉坠垂下来，侧脸秀丽如玉。
薛暮远远看到，暗自赞赏年熙的风姿，不说别的，外貌气质上，他端然是个翩翩公子。看久了，又有些自卑隐隐地泛上来。
年熙没回头，只是懒懒道：“你记得，你欠我一个人情。”
薛暮心中一喜，他答应找叶天士来给外祖父治病了！
她走到年熙身边，笑道：“这个自然，不知道表舅能否告知叶先生何时会到，我也能做个准备。”
年熙侧头看她，薛暮眉眼含笑，她平日虽然会笑，但是总觉得笑容阴郁不散，现在倒是笑得明亮，容光焕发的样子。
他也不觉弯了嘴角：“我也不知道，一个月余吧，叶先生喜欢清静，别的都没有要求。”
他来得快，去得也匆忙，只又对薛暮说：“你一定要记得，要还我人情的。”
薛暮往西山月走的路上，脚步都是轻盈的，差点一个栽棱滑进湖里，宝蟾也很为她高兴：“这么说，乌雅老太爷的病就很有可能好了，要不要先去密云说一声？”
薛暮笑道：“要是半路出差错没准时到，也惹得外祖父忧思，不如等叶先生来了再和她说，总不急于一时的。”
宝蟾想想也是：“马上就是姑娘的及笄礼，这一个月府上可有得忙了，要是还要担忧叶先生的事，似乎也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