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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锦怕她抱孩子辛苦，伸手接过去。乌雅老夫人让薛暮陪着柳锦去拜见长辈，她刚回来不久，还没有去拜见过长辈。
“正好你也看看你大哥的孩子茉雅奇，如今长得可好了。”
柳锦应诺，随即笑着携了薛暮的手，身后跟着捧礼盒的丫鬟，一群人簇拥着去了西跨院。
乌姨母正在和儿媳王氏说随礼的事，外头就有丫鬟来禀，说大姑娘回来了，表姑娘正陪着过来。
乌姨母喜不自禁：“快让大姑娘进来！”
自己唯一的女儿，她已经有一年多没见过了，蓟州本来就远，何况柳锦在夫家还要主中馈，养育幼子，怎么能得空回来呢？她正是想得不得了的时候。
柳锦进门后和母亲相拥而泣，好一会儿后乌姨母才破涕为笑：“都是做额娘的人了，怎么还爱哭起来了！”让柳锦和嫂子王氏见礼，丫鬟抬绣墩过来。
薛暮和表嫂王氏说了几句话，就端着茶喝起来。乌姨母和柳锦说得热切，王氏难免被冷落，就帮茉雅奇整理着她一个大匣子装的玩具，一边小声地和她说话。
谊哥儿被柳锦抱在怀里，乌姨母逗弄着外孙说笑，还要吩咐王氏一句：“你去叫吴嬷嬷一声，把我库房里一对婴戏莲纹的金脚镯拿过来。”
王氏毕竟是媳妇子，应诺后放下手中的孩子玩意儿出去。
茉雅奇没有人说话了，就忽闪着大眼睛，瞧着薛暮的手，三步并两步，从炕的一端爬过来。
薛暮被她吓了一跳，她觉得这孩子胆子一点都不小，而且十分聪明，茉雅奇扯了她的袖子道：“羲和姑母，我想要你的镯子玩。”
乌姨母被茉雅奇的话吓了一跳，忙对薛暮说：“羲和可别理会她，这孩子惯见什么好玩的都想要。”让旁边照顾她的乳母把孩子抱到一边去玩。
薛暮一贯戴着母亲给的老银龟长手镯，心里很舍不得这镯子，只得强笑道：“给茉雅奇玩一会儿也无妨，姨母别怪她，孩子还小，正是什么都喜欢的时候。”
茉雅奇拿到她的银镯子，转身往回爬去，乌姨母就和薛暮说话：“亏你不嫌弃她。”
薛暮觉得茉雅奇的性格很独特，好像喜欢什么，眼里就瞧着这样东西一样，反正她的私心是不喜欢这么有主意的孩子。
等她又端起茶杯喝茶了，茉雅奇却拖着他一个装玩具的大匣子，哼哧哼哧地到薛暮面前来，薛暮正诧异，她就打开自己的匣子，十分大方地道：“羲和姑母，我有可多的宝贝了，你选吧。”
柳锦笑道：“大哥的孩子还是个懂规矩的，知道要回礼呢。”
挑了好一会儿，薛暮才拿起一个装铃铛的青铜小鸠车。
“是我从阿玛那儿赢来的，”茉雅奇很郑重地道：“送你了。”
乌姨母和柳锦都笑起来，谊哥儿从柳锦的怀里探出头，不明白大家在笑什么，却也跟着笑起来。
薛暮把茉雅奇回礼的东西交给猞猁，礼都收了 ，姨母和表姐还在这儿看着，她总不能再把银镯要回来吧？
薛暮感觉心都在滴血：“姑母觉得很好看，那只镯子就送给你了吧……”
茉雅奇听到满意的答案就笑起来，又哼哧哼哧地把她的玩具匣子推回去。
薛暮拿着青铜小鸠车，心里还有些恍惚。她依稀记得上一次体会这样难言心情的时候。
那时候的她才十岁左右，刚回薛家不久，在家里呆不习惯，就总想偷溜出府。她拉着蔡嬷嬷趁夜色跑出薛府，跑到大街上去买东西吃。
乌金西坠，星光月来，顺天府高张灯火，里坊遍开。放眼之处，尽一片银花火树，八街九陌，人声鼎沸。孩童们手执灯笼，追逐打闹着穿梭在人群中，不远处，茶馆的说书人正入神地讲述动听的故事，引得茶客们拍案连连。
那是薛暮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刻，她跑了整整两条街，摊了一张热腾腾的煎饼果子，腌萝卜、米面糊糊、葱花末、香菜、薄脆小饼和火腿云片的香味扑鼻。她素来不吃鸡蛋，裹在煎饼里的煎蛋却能让她食欲大振。
乌雅氏说煎饼果子是小家子气的吃食，地摊小货也不干净，她不该吃，冰糖葫芦也不好，可这些偏是薛暮喜欢的。
集市的两边是茶楼、酒馆、当铺和作坊，旁边的空地上还有不少张着大伞的小商贩。甚至气味也搅合在一起，成为大城市才有的混沌：橘皮胡桃瓤、栀子亮良姜、干枣、石榴苹拨、麻椒粒……刚出炉的古楼子焦香酥脆，老板娘举起鸬鹚形状的勺子用力压向酒樽的酒槽，舀起清透酒液，殷勤劝客。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薛暮在烛影恍然间看到一个衣着怪异的货郎，挑着两担子东倒西歪的货物，一瘸一拐地走在路上，那人似乎看到了薛暮，停住脚步冲她咧嘴一笑。
她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主动上前挑选他的货物，却发现都是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值不了几个钱。
“老板，这些都是什么呀？”她问那货郎。
货郎笑呵呵地说：“你可别瞧不起，咱这些都是实打实从青海背过来的好货，青海你知道伐？在当地贵着呢。"
薛暮看那人怪模怪样的，忍俊不禁：“青海这样的不毛之地，您这么卖，谁敢要呀？"
那货郎笑得更厉害了，蹲下身子卸了担，从后面的箩筐里左翻右翻，好不容易掏出个灰扑扑的锦盒：“看看这个，保证你没有见过！”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锦盒，里面静静躺着一只纤细的玉镯。圈口不大，呈椭圆形，色泽十分苍白，玉质却很粗糙，里面绵软的纤维清晰可辨。
薛暮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这样劣质的玉制品，也敢卖到京城来？
那货郎见薛暮盯着盒子里的玉镯，就道：“这是咱家的传家宝，昆仑玉的，没听说过吧？这东西在咱们当地算得上是极品。人养玉三年，玉养人一生，听说过没有？”
薛暮心念微动，拿起那只细条镯仔细看了看，确实没什么特殊的，里面甚至还夹杂着几丝丑陋的裂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越发现它不美，她买下来的念头就越大，越瞧越喜欢。
她试探着问那货郎：“这东西怎么卖？”
那货郎看了她一眼：“丫头，不是我诳你，你这个长相在咱们那儿可是妥妥的福星，这么着，你就看着给个五十文，如何？”
五十文买一只玉器，那也太低了，薛暮有些犹豫，那货郎以为她不愿意，直接把玉镯连着锦盒塞进她的手里：“这玉今儿个寻着你，也算是有缘分，你若不肯要，那就是瞧不起咱。”说完也不待薛暮答应，扛起担子就走了。
薛暮赶紧从荷包里掏出几两碎银，让蔡嬷嬷追上去给他。
回到家里，她就迫不及待地把昆仑玉镯子戴上，玉镯很轻巧，是典型的细条子，戴在手腕上一点都不费劲。
当晚薛昭照例去西山月检查薛暮的课业，看她发髻蓬乱的样子不顺眼，训斥几句：“不是告诉过你，姑娘家的发型一定要注意吗？你看看你的头发，两根鲶鱼须子，什么勾栏样式，哪里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薛暮低着头，低眉顺目地站在她跟前，薛昭见她窝囊废的劲儿，更不解气，干脆抬手打了她两下。薛暮下意识伸手去挡，那镯子就狠狠磕在薛昭的手上，疼得她“哎呦”一声缩回手。
“没良心的，手腕上是什么？”薛昭“腾”地撸起薛暮的袖子，那条细晃晃的玉镯露出一截，便被薛昭硬生生从手上撸下来：“这是什么东西？哪儿来的？”
“是凤……凤哥儿送我的……”
薛暮的眼泪一颗颗掉下来，可以看成是被冤出来的眼泪，也可以看成是被穷追猛打即将全线崩溃而求饶的眼泪。薛暮眼睛看着前方，但并不看着她面前的姐姐，她的目光在薛昭身上穿了个洞，去寻找逃遁的出路
薛昭冷笑一声：“你打量着蒙我呢？窦承凤三天前刚去外祖家拜寿，怎么可能会送你这种破烂玩意儿？再说，她敢给，你就敢要？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你也敢戴？你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
薛昭看她这副委屈兮兮的样子，就知道这事必定有猫腻，沉着脸道：“说话啊，你哑巴了？这些天你都在家干什么了？不是让你读书吗？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还有，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这镯子是哪儿来的，哪个相好送的，还是你自己偷偷买的，给我老实交代清楚！”
“不是我买的！”薛暮突然咆哮起来。凉飕飕的夜出现了乱气流。
薛昭被这一声呐喊暂时震住，她从这句咆哮里听出“策恁娘”的意味，听出比这更脏的下流话，听出她用这句话骂山门骂大街。
这只小老鼠一向躲躲闪闪，静静悄悄，从来不知道她还会叫，从来不知道她身体某处藏着这样一声叫！
“怎么？不服气？”薛昭反而冷笑了，拿起细条镯往地上一掷，那镯子“啪”地一声砸个粉碎：“不说是吧？那我就打到你说为止！”
说罢扬起巴掌就要朝薛暮脸上扇下来，薛暮赶忙躲避。
薛昭见她这样，到底有些心软，巴掌就在离妹妹不到五公分处停下，放下手，长叹着流泪：“薛暮啊薛暮，你什么时候才能认清自己，你是个既没才干、又没口齿的锯嘴葫芦，别人想骗你跟骗小菜儿似的。这么假的玉，就你傻乎乎地上钩了，简直蠢透了！”
她骂完，扭头就走，一边擦眼泪一边哭道：“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怎么摊上你这么个妹妹！学识学识不行，品德品德没有，连买个镯子都能让人骗得底裤不剩，我这是什么命啊！”
薛暮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紧，一股钻心般的疼痛从胸口蔓延开，那是愧疚与歉意，薛暮知道是自己的错，没有理由去苛求姐姐怎么做，毕竟她说的没错，那么优秀的姐姐，自己可能生来就真的不配做她的妹妹。
薛暮想起小时候看到的一幕幕，母亲和姨娘们对父亲的讨好、姐妹们对父亲的奉承、父亲对长姐的赞誉、长姐对自己的鄙夷、还有母亲每次见到自己，都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那时候她就隐隐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改变，又有什么东西，在越来越根深蒂固。
这种心情很矛盾，明明父母和长姐都是爱她的，这种流淌着共同血液的人之间特殊的爱意。
等晚上佟铱来给各房请安的时候，就看到茉雅奇在玩一只老银龟的长寿镯。
他想起薛暮手上也有这样一只镯子，便问乌姨母茉雅奇手上的镯子哪儿来的。
乌姨母就把茉雅奇要镯子的事说了一遍：“你们哥几个都不如茉雅奇胆子大呢，小小年纪，一副小大人的样子。”
佟铱却笑了笑，薛暮竟然会把一直不离身的镯子拨下来给孩子玩，她的性子倒真是温和得有些懦了。
乌姨母叹了口气，说起柳锦的孩子：“倒是你长姐的谊哥儿，虽说长得好，却十分怕人。”
佟铱也看过了谊哥儿，是不如茉雅奇聪明，他就说起柳锦今天下午来找他的事。
柳锦说想在蓟州开一家香膏铺子，想问问他开香膏铺子有没有什么注意的。
“我看长姐一点都不懂香膏，却急着开铺子，说不定是手头紧了，才想开铺子赚钱。她毕竟是长姐，我也不好说什么，但您却要劝她几句。香膏铺子如今大多都开，能开好的有几个？她以为制得好了买的人便多，却不知最要紧的还是多结识世家贵族，扩展人脉才行。”
香膏毕竟不是一般人家用得起的，柳锦的初衷是好的，但想得太简单了。
乌姨母难免觉得心中发冷：“锦儿出嫁的时候，可是五十担实实的嫁妆，怎么会手头吃紧呢？”
柳锦嫁的是蓟州裴家的嫡子，裴家原先做过蓟州的都转运盐使同知，十分富庶，当初来求娶柳锦时也有诚意。乌姨母又想到刚才柳锦说话时，隐隐透着对婆家的敬畏，更让她难受。
乌姨母点点头，让佟铱先回去：“罢了，我会和你长姐说清楚的。”
女儿是嫁出去的，过什么样的日子是夫家说了算，只要不是太过分，哪有她插手的余地。
佟铱也知道这个道理，他想了想说：“如果长姐非要开铺子，倒不如开个货行，替乌雅家转货就是，不用投入太多银钱，只需招得人手就够了。”
这样下来，就是乌雅家在接济她。乌姨母点头应了。
佟铱最后看了一眼茉雅奇手上的老银龟长寿镯，离开了二房的院子。
佟铱走在青石甬道上，看着不远处的东跨院，西厢房有一株月宫白牡丹，是薛暮小时候种的。
他却不知怎么想起了祖母的话，如果他不愿意娶薛暮，那她总还是可以嫁给寒门秀才，或是世家庶子的。但是谁就能料到，她嫁得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这个裴家的嫡子，还是乌雅家精挑细选的呢，最后还不是没有善待柳锦，柳锦好面子，在娘家人面前都不好说出口。
那薛暮呢？她从小就是又怂又倔的性子，受了委屈也不会吭声。倘若被婆婆压制，丈夫给她脸色看，在背地里忍不住纳小妾养外室了。他只要想到这些事，就觉得十分不能忍受，谁会这样欺负她？
他从小就不敢欺负她，却要一个外人来欺负了去，佟铱心里十分混乱。
等他回到自己的院子之后，又看到佟锂在自己书房前的榆树下面转来转去。
看到他回来，佟锂忙走上前来，十分慎重地道：“铱哥儿，我要和你说一件事……”
佟锂心里确实很着急，这事有关窦尚。
窦尚第一次看到薛暮的时候，佟锂就觉得这人心里有鬼，因为他看薛暮的眼神都不正常，自己出言提醒，原以为窦尚不会再如此。谁知道今天故态重发，等几个人私下相处，他就把窦尚狠狠骂了一顿，说他都是定亲的人了，怎么还能这么不收敛。
谁知道那窦尚听完后委委屈屈，却又不以为然地道：“不过是定亲而已，只要没娶进门，那能算得上数吗？”
就这一句话，把佟锂吓得魂飞魄散，去他个窦尚，好歹还是举人呢！做起事来怎么比市井上的泼皮还泼皮？他要是敢撺掇家里人去退了亲，又去给薛暮提亲，他非打死他不可！
但是他仔细一想，觉得这事虽然荒谬，但是窦尚做得出来，他们家不像乌雅家教养严格，窦尚他祖母、太祖母就他一个嫡孙，他是独苗。他就是闹腾着想要相公主，他们家的人也肯定跑前跑后为他求取公主去！窦家在京师也是说得上话的，要真想为他家独苗娶薛暮，完全是可以的。
佟锂觉得自己应该和佟铱说一声，不是早就定下的亲事吗？怎么佟铱到现在都没去提亲，好歹先把亲事定下来啊，这样窦家的人还有什么话说？
佟铱听后也面色也不好看。
那个窦尚，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公子，整日走马斗鹰，正事不做。他瞧上薛暮，心里竟然还有退亲的主意，这是个不负责任任性妄为的人，能让他去求娶薛暮吗？
佟铱站起身来，他想了很久。这事不能再拖了，他决定要向薛暮提亲，娶她就娶她，他认了，总比让窦尚之流打主意好！
而薛暮自然不知道这些，她正在西厢房进晚膳呢，乌雅老夫人特地下厨给她做了香酥炸鹌鹑，一口咬下去外酥里嫩，她恨不得连骨头都要嚼了。
乌雅老夫人看得有趣，想要将炸鹌鹑做的好吃，其实并不难，最关键的则是腌制的调料，还有蛋清，如今时下有油炸丸子这种东西，却是油腻腻的，难以下咽。但乌雅老夫人去黄将蛋清打起泡，将腌制好的，去骨的肉脯和鹌鹑腿儿裹上面粉，再沾上蛋清糊，最后裹上芝麻下锅去炸。
油必须得用清油，油温必须得高，炸完一遍还得复炸一遍，这样炸出来的鹌鹑才能外酥里嫩，格外好吃。
最后更是配上依芙琳特地调制的双碟，一碟干碟，一碟油碟，毕竟是油炸的菜，再怎么做吃多了还是有些腻味的，配上不同的酱碟，吃出来的滋味也是不一样的。
瞧着薛暮啃得满手是油，伴随着吃鹌鹑的间隙还去喝几口荠菜杂烩汤，吃一个菜心包子，嘴里直呼“好吃”，乌雅老夫人欣慰得很。
薛暮吃完晚膳，就和外祖母讲茉雅奇的事，乌雅老夫人听后哈哈大笑：“这孩子精着呢，知道用铜玩意儿换你的银镯，以后也是个会赚钱的。”
乌雅老夫人又跟她说喜宴的事：“明天喜帖就发出去了，到时候参加喜宴的人就陆续来了，镭哥儿的新房也差不多。明儿咱们去看看，要是有什么不好的，你帮着堂堂。”
柳锦怕她抱孩子辛苦，伸手接过去。乌雅老夫人让薛暮陪着柳锦去拜见长辈，她刚回来不久，还没有去拜见过长辈。
“正好你也看看你大哥的孩子茉雅奇，如今长得可好了。”
柳锦应诺，随即笑着携了薛暮的手，身后跟着捧礼盒的丫鬟，一群人簇拥着去了西跨院。
乌姨母正在和儿媳王氏说随礼的事，外头就有丫鬟来禀，说大姑娘回来了，表姑娘正陪着过来。
乌姨母喜不自禁：“快让大姑娘进来！”
自己唯一的女儿，她已经有一年多没见过了，蓟州本来就远，何况柳锦在夫家还要主中馈，养育幼子，怎么能得空回来呢？她正是想得不得了的时候。
柳锦进门后和母亲相拥而泣，好一会儿后乌姨母才破涕为笑：“都是做额娘的人了，怎么还爱哭起来了！”让柳锦和嫂子王氏见礼，丫鬟抬绣墩过来。
薛暮和表嫂王氏说了几句话，就端着茶喝起来。乌姨母和柳锦说得热切，王氏难免被冷落，就帮茉雅奇整理着她一个大匣子装的玩具，一边小声地和她说话。
谊哥儿被柳锦抱在怀里，乌姨母逗弄着外孙说笑，还要吩咐王氏一句：“你去叫吴嬷嬷一声，把我库房里一对婴戏莲纹的金脚镯拿过来。”
王氏毕竟是媳妇子，应诺后放下手中的孩子玩意儿出去。
茉雅奇没有人说话了，就忽闪着大眼睛，瞧着薛暮的手，三步并两步，从炕的一端爬过来。
薛暮被她吓了一跳，她觉得这孩子胆子一点都不小，而且十分聪明，茉雅奇扯了她的袖子道：“羲和姑母，我想要你的镯子玩。”
乌姨母被茉雅奇的话吓了一跳，忙对薛暮说：“羲和可别理会她，这孩子惯见什么好玩的都想要。”让旁边照顾她的乳母把孩子抱到一边去玩。
薛暮一贯戴着母亲给的老银龟长手镯，心里很舍不得这镯子，只得强笑道：“给茉雅奇玩一会儿也无妨，姨母别怪她，孩子还小，正是什么都喜欢的时候。”
茉雅奇拿到她的银镯子，转身往回爬去，乌姨母就和薛暮说话：“亏你不嫌弃她。”
薛暮觉得茉雅奇的性格很独特，好像喜欢什么，眼里就瞧着这样东西一样，反正她的私心是不喜欢这么有主意的孩子。
等她又端起茶杯喝茶了，茉雅奇却拖着他一个装玩具的大匣子，哼哧哼哧地到薛暮面前来，薛暮正诧异，她就打开自己的匣子，十分大方地道：“羲和姑母，我有可多的宝贝了，你选吧。”
柳锦笑道：“大哥的孩子还是个懂规矩的，知道要回礼呢。”
挑了好一会儿，薛暮才拿起一个装铃铛的青铜小鸠车。
“是我从阿玛那儿赢来的，”茉雅奇很郑重地道：“送你了。”
乌姨母和柳锦都笑起来，谊哥儿从柳锦的怀里探出头，不明白大家在笑什么，却也跟着笑起来。
薛暮把茉雅奇回礼的东西交给猞猁，礼都收了 ，姨母和表姐还在这儿看着，她总不能再把银镯要回来吧？
薛暮感觉心都在滴血：“姑母觉得很好看，那只镯子就送给你了吧……”
茉雅奇听到满意的答案就笑起来，又哼哧哼哧地把她的玩具匣子推回去。
薛暮拿着青铜小鸠车，心里还有些恍惚。她依稀记得上一次体会这样难言心情的时候。
那时候的她才十岁左右，刚回薛家不久，在家里呆不习惯，就总想偷溜出府。她拉着蔡嬷嬷趁夜色跑出薛府，跑到大街上去买东西吃。
乌金西坠，星光月来，顺天府高张灯火，里坊遍开。放眼之处，尽一片银花火树，八街九陌，人声鼎沸。孩童们手执灯笼，追逐打闹着穿梭在人群中，不远处，茶馆的说书人正入神地讲述动听的故事，引得茶客们拍案连连。
那是薛暮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刻，她跑了整整两条街，摊了一张热腾腾的煎饼果子，腌萝卜、米面糊糊、葱花末、香菜、薄脆小饼和火腿云片的香味扑鼻。她素来不吃鸡蛋，裹在煎饼里的煎蛋却能让她食欲大振。
乌雅氏说煎饼果子是小家子气的吃食，地摊小货也不干净，她不该吃，冰糖葫芦也不好，可这些偏是薛暮喜欢的。
集市的两边是茶楼、酒馆、当铺和作坊，旁边的空地上还有不少张着大伞的小商贩。甚至气味也搅合在一起，成为大城市才有的混沌：橘皮胡桃瓤、栀子亮良姜、干枣、石榴苹拨、麻椒粒……刚出炉的古楼子焦香酥脆，老板娘举起鸬鹚形状的勺子用力压向酒樽的酒槽，舀起清透酒液，殷勤劝客。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薛暮在烛影恍然间看到一个衣着怪异的货郎，挑着两担子东倒西歪的货物，一瘸一拐地走在路上，那人似乎看到了薛暮，停住脚步冲她咧嘴一笑。
她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主动上前挑选他的货物，却发现都是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值不了几个钱。
“老板，这些都是什么呀？”她问那货郎。
货郎笑呵呵地说：“你可别瞧不起，咱这些都是实打实从青海背过来的好货，青海你知道伐？在当地贵着呢。"
薛暮看那人怪模怪样的，忍俊不禁：“青海这样的不毛之地，您这么卖，谁敢要呀？"
那货郎笑得更厉害了，蹲下身子卸了担，从后面的箩筐里左翻右翻，好不容易掏出个灰扑扑的锦盒：“看看这个，保证你没有见过！”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锦盒，里面静静躺着一只纤细的玉镯。圈口不大，呈椭圆形，色泽十分苍白，玉质却很粗糙，里面绵软的纤维清晰可辨。
薛暮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这样劣质的玉制品，也敢卖到京城来？
那货郎见薛暮盯着盒子里的玉镯，就道：“这是咱家的传家宝，昆仑玉的，没听说过吧？这东西在咱们当地算得上是极品。人养玉三年，玉养人一生，听说过没有？”
薛暮心念微动，拿起那只细条镯仔细看了看，确实没什么特殊的，里面甚至还夹杂着几丝丑陋的裂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越发现它不美，她买下来的念头就越大，越瞧越喜欢。
她试探着问那货郎：“这东西怎么卖？”
那货郎看了她一眼：“丫头，不是我诳你，你这个长相在咱们那儿可是妥妥的福星，这么着，你就看着给个五十文，如何？”
五十文买一只玉器，那也太低了，薛暮有些犹豫，那货郎以为她不愿意，直接把玉镯连着锦盒塞进她的手里：“这玉今儿个寻着你，也算是有缘分，你若不肯要，那就是瞧不起咱。”说完也不待薛暮答应，扛起担子就走了。
薛暮赶紧从荷包里掏出几两碎银，让蔡嬷嬷追上去给他。
回到家里，她就迫不及待地把昆仑玉镯子戴上，玉镯很轻巧，是典型的细条子，戴在手腕上一点都不费劲。
当晚薛昭照例去西山月检查薛暮的课业，看她发髻蓬乱的样子不顺眼，训斥几句：“不是告诉过你，姑娘家的发型一定要注意吗？你看看你的头发，两根鲶鱼须子，什么勾栏样式，哪里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薛暮低着头，低眉顺目地站在她跟前，薛昭见她窝囊废的劲儿，更不解气，干脆抬手打了她两下。薛暮下意识伸手去挡，那镯子就狠狠磕在薛昭的手上，疼得她“哎呦”一声缩回手。
“没良心的，手腕上是什么？”薛昭“腾”地撸起薛暮的袖子，那条细晃晃的玉镯露出一截，便被薛昭硬生生从手上撸下来：“这是什么东西？哪儿来的？”
“是凤……凤哥儿送我的……”
薛暮的眼泪一颗颗掉下来，可以看成是被冤出来的眼泪，也可以看成是被穷追猛打即将全线崩溃而求饶的眼泪。薛暮眼睛看着前方，但并不看着她面前的姐姐，她的目光在薛昭身上穿了个洞，去寻找逃遁的出路
薛昭冷笑一声：“你打量着蒙我呢？窦承凤三天前刚去外祖家拜寿，怎么可能会送你这种破烂玩意儿？再说，她敢给，你就敢要？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你也敢戴？你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
薛昭看她这副委屈兮兮的样子，就知道这事必定有猫腻，沉着脸道：“说话啊，你哑巴了？这些天你都在家干什么了？不是让你读书吗？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还有，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这镯子是哪儿来的，哪个相好送的，还是你自己偷偷买的，给我老实交代清楚！”
“不是我买的！”薛暮突然咆哮起来。凉飕飕的夜出现了乱气流。
薛昭被这一声呐喊暂时震住，她从这句咆哮里听出“策恁娘”的意味，听出比这更脏的下流话，听出她用这句话骂山门骂大街。
这只小老鼠一向躲躲闪闪，静静悄悄，从来不知道她还会叫，从来不知道她身体某处藏着这样一声叫！
“怎么？不服气？”薛昭反而冷笑了，拿起细条镯往地上一掷，那镯子“啪”地一声砸个粉碎：“不说是吧？那我就打到你说为止！”
说罢扬起巴掌就要朝薛暮脸上扇下来，薛暮赶忙躲避。
薛昭见她这样，到底有些心软，巴掌就在离妹妹不到五公分处停下，放下手，长叹着流泪：“薛暮啊薛暮，你什么时候才能认清自己，你是个既没才干、又没口齿的锯嘴葫芦，别人想骗你跟骗小菜儿似的。这么假的玉，就你傻乎乎地上钩了，简直蠢透了！”
她骂完，扭头就走，一边擦眼泪一边哭道：“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怎么摊上你这么个妹妹！学识学识不行，品德品德没有，连买个镯子都能让人骗得底裤不剩，我这是什么命啊！”
薛暮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紧，一股钻心般的疼痛从胸口蔓延开，那是愧疚与歉意，薛暮知道是自己的错，没有理由去苛求姐姐怎么做，毕竟她说的没错，那么优秀的姐姐，自己可能生来就真的不配做她的妹妹。
薛暮想起小时候看到的一幕幕，母亲和姨娘们对父亲的讨好、姐妹们对父亲的奉承、父亲对长姐的赞誉、长姐对自己的鄙夷、还有母亲每次见到自己，都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那时候她就隐隐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改变，又有什么东西，在越来越根深蒂固。
这种心情很矛盾，明明父母和长姐都是爱她的，这种流淌着共同血液的人之间特殊的爱意。
等晚上佟铱来给各房请安的时候，就看到茉雅奇在玩一只老银龟的长寿镯。
他想起薛暮手上也有这样一只镯子，便问乌姨母茉雅奇手上的镯子哪儿来的。
乌姨母就把茉雅奇要镯子的事说了一遍：“你们哥几个都不如茉雅奇胆子大呢，小小年纪，一副小大人的样子。”
佟铱却笑了笑，薛暮竟然会把一直不离身的镯子拨下来给孩子玩，她的性子倒真是温和得有些懦了。
乌姨母叹了口气，说起柳锦的孩子：“倒是你长姐的谊哥儿，虽说长得好，却十分怕人。”
佟铱也看过了谊哥儿，是不如茉雅奇聪明，他就说起柳锦今天下午来找他的事。
柳锦说想在蓟州开一家香膏铺子，想问问他开香膏铺子有没有什么注意的。
“我看长姐一点都不懂香膏，却急着开铺子，说不定是手头紧了，才想开铺子赚钱。她毕竟是长姐，我也不好说什么，但您却要劝她几句。香膏铺子如今大多都开，能开好的有几个？她以为制得好了买的人便多，却不知最要紧的还是多结识世家贵族，扩展人脉才行。”
香膏毕竟不是一般人家用得起的，柳锦的初衷是好的，但想得太简单了。
乌姨母难免觉得心中发冷：“锦儿出嫁的时候，可是五十担实实的嫁妆，怎么会手头吃紧呢？”
柳锦嫁的是蓟州裴家的嫡子，裴家原先做过蓟州的都转运盐使同知，十分富庶，当初来求娶柳锦时也有诚意。乌姨母又想到刚才柳锦说话时，隐隐透着对婆家的敬畏，更让她难受。
乌姨母点点头，让佟铱先回去：“罢了，我会和你长姐说清楚的。”
女儿是嫁出去的，过什么样的日子是夫家说了算，只要不是太过分，哪有她插手的余地。
佟铱也知道这个道理，他想了想说：“如果长姐非要开铺子，倒不如开个货行，替乌雅家转货就是，不用投入太多银钱，只需招得人手就够了。”
这样下来，就是乌雅家在接济她。乌姨母点头应了。
佟铱最后看了一眼茉雅奇手上的老银龟长寿镯，离开了二房的院子。
佟铱走在青石甬道上，看着不远处的东跨院，西厢房有一株月宫白牡丹，是薛暮小时候种的。
他却不知怎么想起了祖母的话，如果他不愿意娶薛暮，那她总还是可以嫁给寒门秀才，或是世家庶子的。但是谁就能料到，她嫁得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这个裴家的嫡子，还是乌雅家精挑细选的呢，最后还不是没有善待柳锦，柳锦好面子，在娘家人面前都不好说出口。
那薛暮呢？她从小就是又怂又倔的性子，受了委屈也不会吭声。倘若被婆婆压制，丈夫给她脸色看，在背地里忍不住纳小妾养外室了。他只要想到这些事，就觉得十分不能忍受，谁会这样欺负她？
他从小就不敢欺负她，却要一个外人来欺负了去，佟铱心里十分混乱。
等他回到自己的院子之后，又看到佟锂在自己书房前的榆树下面转来转去。
看到他回来，佟锂忙走上前来，十分慎重地道：“铱哥儿，我要和你说一件事……”
佟锂心里确实很着急，这事有关窦尚。
窦尚第一次看到薛暮的时候，佟锂就觉得这人心里有鬼，因为他看薛暮的眼神都不正常，自己出言提醒，原以为窦尚不会再如此。谁知道今天故态重发，等几个人私下相处，他就把窦尚狠狠骂了一顿，说他都是定亲的人了，怎么还能这么不收敛。
谁知道那窦尚听完后委委屈屈，却又不以为然地道：“不过是定亲而已，只要没娶进门，那能算得上数吗？”
就这一句话，把佟锂吓得魂飞魄散，去他个窦尚，好歹还是举人呢！做起事来怎么比市井上的泼皮还泼皮？他要是敢撺掇家里人去退了亲，又去给薛暮提亲，他非打死他不可！
但是他仔细一想，觉得这事虽然荒谬，但是窦尚做得出来，他们家不像乌雅家教养严格，窦尚他祖母、太祖母就他一个嫡孙，他是独苗。他就是闹腾着想要相公主，他们家的人也肯定跑前跑后为他求取公主去！窦家在京师也是说得上话的，要真想为他家独苗娶薛暮，完全是可以的。
佟锂觉得自己应该和佟铱说一声，不是早就定下的亲事吗？怎么佟铱到现在都没去提亲，好歹先把亲事定下来啊，这样窦家的人还有什么话说？
佟铱听后也面色也不好看。
那个窦尚，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公子，整日走马斗鹰，正事不做。他瞧上薛暮，心里竟然还有退亲的主意，这是个不负责任任性妄为的人，能让他去求娶薛暮吗？
佟铱站起身来，他想了很久。这事不能再拖了，他决定要向薛暮提亲，娶她就娶她，他认了，总比让窦尚之流打主意好！
而薛暮自然不知道这些，她正在西厢房进晚膳呢，乌雅老夫人特地下厨给她做了香酥炸鹌鹑，一口咬下去外酥里嫩，她恨不得连骨头都要嚼了。
乌雅老夫人看得有趣，想要将炸鹌鹑做的好吃，其实并不难，最关键的则是腌制的调料，还有蛋清，如今时下有油炸丸子这种东西，却是油腻腻的，难以下咽。但乌雅老夫人去黄将蛋清打起泡，将腌制好的，去骨的肉脯和鹌鹑腿儿裹上面粉，再沾上蛋清糊，最后裹上芝麻下锅去炸。
油必须得用清油，油温必须得高，炸完一遍还得复炸一遍，这样炸出来的鹌鹑才能外酥里嫩，格外好吃。
最后更是配上依芙琳特地调制的双碟，一碟干碟，一碟油碟，毕竟是油炸的菜，再怎么做吃多了还是有些腻味的，配上不同的酱碟，吃出来的滋味也是不一样的。
瞧着薛暮啃得满手是油，伴随着吃鹌鹑的间隙还去喝几口荠菜杂烩汤，吃一个菜心包子，嘴里直呼“好吃”，乌雅老夫人欣慰得很。
薛暮吃完晚膳，就和外祖母讲茉雅奇的事，乌雅老夫人听后哈哈大笑：“这孩子精着呢，知道用铜玩意儿换你的银镯，以后也是个会赚钱的。”
乌雅老夫人又跟她说喜宴的事：“明天喜帖就发出去了，到时候参加喜宴的人就陆续来了，镭哥儿的新房也差不多。明儿咱们去看看，要是有什么不好的，你帮着堂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