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薛暮每日都跟姜道隐聊天解闷,姜道隐跟她讲小时候的趣事:“有一次过年除夕大扫除,我们累得半死,我姥娘一点不帮忙,还尽添乱,嘴巴又特刻薄,你要是说她两句,她能把你冲死。

    我说:‘姥娘,刚扫了地,不要往地上吐瓜子壳!’

    ‘咦,我吐我的,你扫你的,我往地上吐,又没往你脸上吐。’

    ‘姥娘,不要乱翻我的栉袋!’

    ‘这是你的啊?’

    ‘当然是我的。’

    ‘那它是长得像你还是跟着你姓?’

    ‘……’

    ‘你这个老太婆,洗了手再拿筷子好不好?’

    ‘晓得啥子哟,不干不净——不得病。’

    ‘……’

    我在这边努力地擦洗灶台,忙得没鼻子没眼,她老人家却一会儿跑来打个岔,一会儿又跑来骚扰一番:‘今天,我来你们屋里吃夜饭,空起手啥子也没拿,只带起来一个好东西,便宜卖给你吧,你买不买?’

    我百忙之中扭头一看,她笑眯眯地靠在灶门上,两只手背在后面,隐约看到我给她买的木偶的帽子。

    ‘不买!’

    ‘为什么不买?’

    ‘太贵。’

    ‘不贵不贵,只要十文。’

    ‘我只有五文。’

    ‘不行,最低八文。’

    我就不理她了,她在那儿又兴致勃勃地吹嘘了一会儿,见我实在没啥意思,就扭头去找我家的看门老狗赛虎:‘赛虎,我有个好东西你买不买啊?’

    好容易忙完,一家人坐到一起开始吃饭,她就更兴奋了,一桌子就她的话多,喝一口稀饭:‘哎哟,哪个做的饭?煮熟就可以了嘛,哪么煮这么烫?’

    用筷子在稀饭里搅一搅:‘天老爷,清汤寡水的,老子要挽起裤脚跳下去才能捞到几颗米。’

    又在菜里翻一翻:‘我娃子切的肉,鱼眼睛那么大,硬是找都找不到。’

    找到一大块肉后赶紧放到嘴里:‘呸呸呸!我娃子硬是盐巴克,盐巴克……’

    ‘盐巴克’的意思就是‘盐的克星’‘盐的死对头’,我们夹口菜一尝:哪里咸啊?这老太太分明是没事找事。

    不管怎么说,大家在一起吃饭,总归是快乐的,姥娘虽然怪话多,又爱找茬,但所有人里就她吃得最多,她喝完稀饭,又颤颤巍巍站起来。

    ‘干什么?’

    ‘舀饭啊,再舀半碗,再给我舀一砣红苕……’”

    薛暮从未见过这么接地气的祖孙相处方式和这么接地气的老人,听得饶有兴趣,被逗的捧腹大笑。

    姜道隐说:“我姥娘已经去世很久了,说出来我心里反而能好受一点,不吐不快嘛。”

    姜道隐觉得薛暮是个非常称职的听众,足够耐心、足够投入,听他说话时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很认真的样子。

    其实他也知道薛小姐这么直白地和他接触于礼不合,但他从来没有提过这事,他毕竟好久没有这么畅快地倾诉一回了。

    于是他转转黑葡萄似的眼珠,又给薛暮讲起自己家族的事:“我们祖上几乎每一辈人都会出一个嗜赌成性的败家子,到了我姥娘那一代,不幸轮到了我姥爹。当时破草屋里的一切家私被变卖得干干净净,只剩一只木箱一面铁锅和五个碗,此外就只有贴在竹篾墙上的穆罕默德像及画像下一只破破烂烂的草蒲团。连全家人冬夏的衣裳都被卖得一人只剩一身单衣,男女老少全打着赤脚。”

    “但姥娘一直藏着一只手掌心大小的铜匣,那是她多年前有一次走了五十里山路,去邻县赶一场隆重的礼拜会时买的。对她来说这只磬是精美的器物,质地明亮光滑,小而沉重,更何况她曾亲眼见过阿.訇拿它装小像的——当然,那一只大了许多,于是它又是神圣的。”

    “她时常对姥爹说,那是穆罕默德的东西,不可起心,可姥爹偏起了心,有一天输得眼红了回家对姥娘拳打脚踢,逼她交出圣匣。后来姥娘实在是被打急了,只好从怀中掏出来掷到门槛外,然后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哭起来。”

    “姥娘以前经常唠叨起那只圣匣,不时地啧啧夸赞它的精巧可爱。而那个男人曾经对她造成的伤害,似乎早已毫无关系了。毕竟姥爹都已经过世好久了,死去的人全都是已经被原谅的人。”

    “另外姥娘时常会提到一只大黄猫,那是继姥爹卖掉圣匣之后,第二个最不该卖的东西。第一次大黄猫被卖到了放生铺,放生铺离家门只有十几里路,清早捉去卖掉的,结果还没吃晌午饭,那黄猫就自己跑回来了。姥娘和孩子们欢天喜地,连忙从各自的碗里滗出一些米汤倒给猫喝。”

    “结果第二天一大早猫又被姥爹捉去了,这次卖到永泉铺,永泉铺更远一些,离家有三十多里。姥娘想,这回猫再也回不来了,结果那天姥爷还没回来,那神奇的大黄猫就又一次找回了自家门。亏得姥爹赶集去的一路上还是把它蒙在布袋子里,又塞进背篼里的。”

    “姥娘央求姥爹再也不要卖了,她说只听说卖猪卖鸡换钱用,哪里听说卖猫的。再说谁家屋头没养只鸡、养条狗的,而自家连鸡都没有一只,就只剩这最后一条养生了。又说这猫也造孽,都卖了两次还在想着自家里头,就可怜可怜它吧。但姥爹哪里能听得进去,过了不久,龙林铺逢集时他又把那只黄猫逮走了。”

    “龙林铺在邻县境内,离他们足有五十多里。虽然都晓得这回这猫怕是再也回不来了,可姥娘还是心存侥幸,天天把喂猫的石钵里注满清水,等它回家,可这一次却再也没有等到。”

    薛暮听着愤懑,但也不好多说什么,心里早把那个只敢欺负老婆和动物的老登骂了个狗血喷头。

    她不满这样开放又悲伤的结局,不禁开始天马行空地乱想,那只猫的故事应该很漫长,哪怕到了今天,它仍然在回家的路上继续走着。

    有时被乡间的顽童追赶过一条条陌生的沟渠;有时迷路了,在高高的坡崖上如婴孩一样凄厉厉地惨叫;有时走着走着突然浑身的毛乍起,看到前面路中央盘起的一条花蛇。圆月当空,它找到一处隐蔽的草丛卧下,有时是冬月间的霜风露气,有时是盛夏的瓢泼大雨。

    总有一天,它绕过堰塘边的青青竹林,突然看到院子空地上那台熟悉的石磨,看到石磨后屋檐下的水缸——流浪的日子全部结束了!它飞快地窜进院子,径直去到自己往日吃食的石钵边,大口大口地痛饮起来。也不管这水是谁为它注入的,不管是谁,在这些年里正如它从不曾忘记过家一样,从不曾忘记过它。

    等她编纂完黄猫的故事,心满意足地回过神,才发现姜道隐已经讲到另一处去了:“……姥娘有个习惯性的动作,就是吐舌头,通常会出现在做错事之后。而她做了错事通常会先掖着瞒着,比如打碎了糖罐子,就悄悄把碎片扫一扫,剩糖撮一撮,换个一模一样的罐子装了原样摆着。直到我问她:糖为什么突然少了半罐子?她就吐吐舌头,笑眯眯地坦白。”

    “小金鱼死后,鱼缸一直空在那里,空了很久,有一天我发现鱼缸不对劲儿,似乎缩小了许多,端起来左看右看,没错,是瘦了两三寸。逮住姥娘一问,果然,是她老人家打碎后又悄悄去市场买回一个。大约是原样大小的有些贵了,便买了小一号的,还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呢。当然,被揭穿后,也只吐了一下舌头而已。”

    吐舌头的姥娘,飞快地把舌头吐一下,‘对不起’和‘气死你’两种意味水乳交融。而且又吐得那么快,一转眼就神情如故,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休想让她为做错的事情多愧疚一丝一毫。

    姜道隐深吸了一口气:“我姥娘的老家不是我的老家,我没有在那里生活过,但想到姥娘正是在那里的一间老瓦房生活了近五十年,就觉得那实在是一个无比温柔之处。老屋前前后后种着重重竹林,我从坡上下来,一走进竹林,就听到姥娘在塌了半边的老屋门口和一群乡下女子说笑。”

    “她手持长长的竹竿——后来她用这竹竿为我从橘子树上捅下了许多鲜艳的橘子,站在那里大声揶揄其中一个女邻居,好像是在模仿她夫妻俩之间的什么事。所有人笑得前仰后合,那女人又急又气,抡起巨大的竹扫帚挥打姥娘的屁.股。我站在半坡竹林里看了一会儿,当姥娘和我们一起生活时,我们是否也给过她这样的快乐?”

    “那年她八十多岁了,已经离开了我们两年,独自回到乡下的旧居,在仅剩的半间老屋里生活。我一边大声喊‘姥娘’,一边从坡上下来,所有人都回头仰望我来的方向。姥娘答应着,意犹未尽地继续数落着那个女人,继续大笑,一边向我迎接过来。我从上往下看到旧屋天井里的青石台阶,看到一根竹管从后山伸向屋檐下的石槽,细细的清泉注满了石槽,世界似乎一开始就这样古老。”

    姜道隐的面上忽然浮现起哀戚之色:“从来没想过离开熟悉的地方会是这么可怕的事情!姥娘终究没能老在老家的坟山里,而是孤零零地被埋在戈壁荒滩中,好像她孤独的一生仍不曾结束,不得不在死之后还要重新开始一场适应新生活的漫长过程。”

    “我向世子爷告假,急赶慢赶却还是晚了一步,只差半个时辰。接到噩耗后,我仍然骑马继续往家赶,往已经死了的姥娘身边赶。我知道她还在等我,我不能勘破生死,但也能渐渐明白死亡并不可怕,死亡不是断然的中止,而是对另外一场旅行的试探吧?姥娘死前有那么多的强烈的意愿,她挣扎着要活,什么也不愿放弃,挂念这挂念那的。然而一旦落气,面容那么安和、轻松,像刚吐完舌头,刚满不在乎地承认了一个错误。”

    姜道隐说道这儿,喉头不由得一阵干涩,又咳嗽了几声,眼眶通红。薛暮虽然没有经历过亲人逝去的痛苦,但听了姜道隐的描述,心中也戚戚焉,轻声劝慰道:“逝者已矣,人难免有离别的时候,不管怎样,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姜道隐的嘴角勾起一抹苦笑,神情有些恍惚:“死亡之后那辽阔空旷的安静感,是姥娘最后为我所做的事。以前去练武的时候,很多个清晨我起床一看又是红苕稀饭和酸菜,就赌气不吃,饿着肚子去练拳。因为我知道,不一会儿,姥娘一定会追到学校来给我捎一只滚烫的红糖馅锅盔。”

    “那时我都九岁了,师父在一座高塔上陪我实战。八十岁的姥娘,怀里揣着烫烫的锅盔,从一楼开始慢慢地爬楼梯,一阶一阶向上,爬啊爬啊,最后终于出现在塔顶门前,那是我所能体会到的最初的、宽广的安静感。在姥娘给我带来的一场又一场安静之中,生命中的恶意一点点消散,才渐渐开始澄明懂事起来。”

    “那次我拎了一只公鸡去乡下看姥娘,走过漫长孤独的山路,最后才找到老屋。姥娘迎上来对我说:‘我很想你,天天都在想你。’我想对她说不要再想我了,忘记我,忘记一生里发生过的一切,忘记竹林,忘记高塔。吐一吐舌头,继续绵绵无期的命运。”

    他一口气说完,才接过薛暮捧来的一碗热水,咕咚咕咚喝下,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态。

    薛暮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静静地听。

    她喜欢和姜道隐相处,一半是因为他老实而正直,一半是因为他的神态使人感到无拘无束。他比她大几岁,是哥哥一样的存在,更了解世情,能告诉她很多她乐意听且从来没接触过的东西,满足她的好奇心。

    对薛暮的缺点姜道隐也能宽容姑息,从不对她的口出狂言加以干涉。他擅长叙述,她善于分析,他喜欢讲,她喜欢听和问。

    薛暮觉得这样即使得不到才华、学识上的长进,也有不少乐趣,她喜欢津津乐道的辛辣活泼的闲聊。姜道隐谈论着她从未听说过的事情,一个独特的民族,一个遥远的地方,薛暮不禁崇拜,他掌握的知识可真丰富啊,在她心里毫不逊色于学富五车的五经博士。

    她把自己代入一个回族小男孩,幻想着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外祖母的模样,越是这样,似乎就越能理解姜道隐心底的悲痛。

    “痛苦”这类东西,天生应该用来藏在心底,悲伤天生是要被努力节制的,受到的伤害和欺骗总得去原谅,满不在乎的不是无情的人。

    虽然她现在还是一团混沌,无可言说,无从解脱,但能想到,若自己也能活到九十八岁,仍然清清静静、了无牵挂,其实也是认认真真对生命负了一场责。最安静与最孤独的成长是能使人踏实、自信、强大、善良的。

    大不了,吐吐舌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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