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场已清出大半，冰湖上尸横遍野，冰血铺地，碎肢万段，像一片被密集炮弹反复轰炸过的战场。一群奔腾的生命，待命出征的生命，戛然而止，变成了草原战场上的炮灰。每匹马的惨状与大棕马如出一辙，马尸密集处，残肢断骨犬牙交错，只能凭马头和各色的马毛来清点马数。
两个马倌蹲在冰面上，用自己的厚毛马蹄袖和皮袍下摆，一遍一遍地擦拭自己的爱马的马头，一边擦，一边流泪。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的惨景惊呆了。
从未亲眼见过惨烈战争场面、也从未见过狼群集体屠杀马群惨状的薛鼎臣和许管事，更是惊吓得面色如雪，面面相觑。
薛鼎臣的小厮们和管事的第一反应好像都是：我们中间的任何一人，假如在白毛风中碰上这群狼那会是什么结局？难道就像这群被狼分尸的军马一样？
巴登说：“这次大事故也不能全怪狼，人把狼的救命粮抢走了，又掏了那么多的狼崽，狼能不报复吗？要怪也只能怪咱们自己没把马群看好，狼惜命，不逼急了它们不会冒险跟人斗的，人有狗有枪有套马杆。在草原上，狼怕人，狼多一半是死在人的手里的。”
包顺贵也不吆三喝四了，他一直骑在马上，对事故现场看得更广更全面。他根本没有料到湟中草原的狼会这么厉害凶残，也不会想到这么大的一群马会被狼啃咬成碎片，他惊愕的表情始终绷在脸上。薛暮还看到他在指挥的时候手抖个不停，需要经常换姿态，才能勉强控制自己。
曲扎和巴登两人在尸场中间的一片马尸周围铲雪，这里挖挖，那里戳戳，像是在寻找什么重要证据。
薛暮赶紧过去帮他们找，忙问曲扎：“阿翁，您在找什么？”
曲扎回答：“找狼道，得小心点铲。”
曲扎仔细找地方下脚，弯下身也开始寻找，过了一会儿，下人们找到一条被狼群踩实的雪道，足有四指厚，相当硬，死死地冻趴在泥冰上，扫去后来落下的新雪浮雪，可以看见狼的足爪印，大的有牛蹄大，小的也比大狗的狗爪大。每个爪印有一个较大的掌凹痕，有的掌凹痕还带着马血残迹。
曲扎招呼大家集中清扫这条狼道，他说扫出这条狼道就更能估摸出狼群的大小。
人们扫着扫着慢慢发现这条狼道不是直的而是弯的，再扫下去，狼道又变成了半圆形。大家用了一个多小时把这狼道全部铲扫出来，这才发现这条狼道竟是圆形的，整整一圈白道，雪中带血，白里透红，高出冰面一拳厚，在黑红色的泥冰血冰上显得格外恐怖，像冥府地狱里小鬼们操练用的跑道，更像一个鬼画符样的怪圈。跑道宽一米多，圈周长有五六十米，圈内竟是马尸最密集的一块尸场，雪道上全是狼爪血印，密密麻麻，重重叠叠。
人们又被吓着了，大伙哆哆嗦嗦，议论纷纷：“我活了这把年记还从来没见过这老些狼爪印。”
“这哪是一群狼，准是一群妖怪。”
“这群狼真大得吓人。”
“少说也得有四五十条。”
“巴图，你真够愣的，敢一人跟这群狼玩命。要是我，早就吓得掉下马喂狼了。”
“那晚天黑雪大，我啥也瞅不清，我哪知道这群狼有多大。”
“往后咱们女孩谁还敢一人走夜道？”
“场部那帮盲流真不是东西，把狼打下的春天度荒的活命粮全抢走了，狼群逼得急了。我要是头狼我也得报仇，把他们养的猪和鸡全咬死。”
“谁出的歪主意，派这么多的劳力进山掏狼崽，母狼能不发疯吗？往年掏狼崽掏得少，马群就没出过这么大的事故。”
“场部也该干点正事，组织几次打狼运动，再不打，狼要吃人了。”
“少开点会，多打狼吧。照狼这个吃法，再多的畜群也不够它糟踏的。”
“京城派的那些汉人官老爷尽干缺德事，雪山神就派这些狼来教训咱们了。”
“别乱说，你想进大牢啊。”
……
包顺贵跟着巴登和曲扎顺着狼道仔细查看，叫牙子拍照，并不时停下交谈，他一直紧绷的脸却开始放松。薛暮猜想曲扎可能把包顺贵“人的因素第一”的观点说活动了，这么大的狼灾天灾，人的因素能抗得住吗？不管什么调查组来调查，只要他们看了这片屠场，也得承认这场大灾是人力无法抗拒的，尤其是无法抗拒这样大规模的狡滑狼群和白毛风的共同突袭。
薛暮对巴登和巴图的担忧也慢慢松懈下来，又开始琢磨这圈狼道，这个怪圈怪得让人头皮发麻，它套在她心头一圈又一圈，一圈紧似一圈，又像一群狼妖绕着她的心脏没命地跑，跑得心里憋堵得喘不过气来。狼群为什么要跑出这个圈？出于什么动机？为了什么目的？藏野狼的行为总让人摸不着头脑，狼留下的每一个痕迹都像是一道疑难怪题。
是为了助消化？多消耗些能量以便再多吞点马肉？也有可能。因为狼不像草原黄鼠、金花鼠、大眼贼，它没有鼠类那种可以储藏食物的仓洞。狼猎杀了多余的肉食却无法储存，为了最大限度利用食物，狼只有把自己吃得饱上加饱，撑上加撑。然后用奔跑来加速消化，加速体内养料储存，腾出胃里空间，再装下更多的肉食。那该是什么样的胃啊，难道是钢胃、铁胃、弹簧胃、橡皮胃、还是没有盲肠，不怕得盲肠炎的胃？这更可怕了。
是为了准备再战的阅兵或大点兵？也很有可能，从狼道的足迹来看，狼群具有高度的组织性，纪律性。一米多宽的狼道从始至终都是宽一米多，很少有跑出圈外的足印，这不是阅兵队列的步伐痕迹又是什么？狼单兵作战的多，小群出动得多，一般都是三五成群，十条八条以家族为单位狩猎捕猎，打家劫舍，可像眼前这样规模的大兵团作战却不多见。
薛暮难以理解的是，狼是怎样把看似自由散漫、各自为战的游击战，突然升格为具有正规野战军性质的运动战？狼能把它们祖先在草原血腥厮杀中摸索出的经验，一代一代继承下来？
那么，是为庆祝战役胜利？或是大会餐之前的狂欢仪式留下的痕迹？可能性极大，狼群的这次追击围杀战，全歼马群，无一漏网，报了仇，解了恨，可谓大获全胜，大出了一口气。一群饥狼捕猎了这样大的一群肥马，它们能不狂欢吗？狼群当时一定兴奋得发狂发癫，一定激亢得围着最密集的一堆马尸疯跑邪舞。它们的兴奋也一定持续了很长时间，所以冰湖上留下了这鬼画符似的狼道怪圈。
薛暮发现以人之心度狼之腑，也有许多狼的行为疑点可以大致得到合理解释。狗通人性，人通狼性，或狼也通人性，天地人合一，人狗狼也无法断然分开。
一行人马跟着巴图，顺着事故发生路线逆行北走。薛暮靠近曲扎问道：“阿翁，狼群究竟为什么要跑出这么一条道来？”
曲扎望望四周，故意勒缰放慢马步，两人慢慢落到了队伍的后面，他轻声说道：“我在这里活了六十多年，这样的狼圈也见过几回。我小时候也像你一样问过阿爸，阿爸说，草原上的狼是雪山神派到这里来保护日月神山和湟中草原的，谁要是糟践山水和草原，山神就会发怒，派狼群来咬死它们，再把它们赏给狼吃。狼群每次收到山神的赏赐以后，就会高兴地围着赏物跑，一圈一圈地跑，跑出一个大圆圈，跟太阳月亮一样圆。这个圆圈就是狼给雪山的回信，跟现在的感谢信差不离。雪山神收到回音以后，狼就可以大吃二喝了。狼喜欢抬头看天望月，鼻尖冲天，对天空长嗥，要是月亮旁边出了一圈亮圈，这晚准起风，狼也一准出动。狼比人会看天气，能看圆画圆，就是说狼能通天啊。”
薛暮乐了，她一向喜爱民间神话故事，曲扎对狼道圆圈的这个解释，在文学性上似乎还真能自圆其说，而且也不能说里面没有一点科学性。狼可能确实在长期的捕猎实践中掌握了石润而雨、月晕而风等等自然规律。
这太有意思了，在青藏高原，太阳旁边会出圆圈，月亮旁边会出圆圈，牧民在远处打手势让人家过去，也是用手画大圈。这个圆圈真像一个神神怪怪的信号。
“草原上的狼可是个精怪，我跟狼打了一辈子交道，还是斗不过狼。这回出了这么大的事故，我也没料到，狼总是在你想不到的时候，想不到的地方钻出来，一来就是一大帮。”曲扎直叹气。
前面人马站住了，有的下人下马铲雪。薛暮跟着曲扎策马跑去，在人们面前又发现了马尸，但并不集中，而是四五匹散成一长溜。更远处还有人大叫：“有死狼！有死狼！”
薛暮想，这里一定就是巴图说的狼群舍命撕马肚的地方，也是马群最终全军覆没的转折点。她的心一下子又吊了起来，通通、通通地狂跳不停。
包顺贵骑在马上，在头顶上挥舞着鞭子大喊大叫：“别乱跑，别乱跑！都过来，挖这边两匹马就行了，先挖马，后挖狼。大家要注意纪律，一切缴获要上缴到朝廷！谁乱来，诛谁的九族！”
人们很快地聚到两匹马旁边，铲雪挖马。
两匹马渐渐露了出来，每匹马的肠子、胃包、心肺肝肾，都被自己的后蹄踩断、踩扁、踩碎，沥沥拉拉拖了几十米。这两匹马死后显然没有再被狼群鞭尸蹂躏过，狼群可能已在泡子里过足了玩瘾、杀瘾和报复瘾，总算饶过这几匹死马。
薛暮一边挖，一边却感到这些被狼剖腹残杀的马，比泡子里的马死得还要惨，还要吓人，死马的眼里所冻凝的痛苦和恐惧也比泡子里的马更加触目。
包顺贵气得大叫：“这群狼真跟南边的倭寇一样残忍，亏狼想得出，只给马肚豁开一条口子，就能让马自个掏空自个，自个踩死自个，真是太歹毒了。这些狼真有倭国的武士道精神，敢打自杀战，藏野狼群太可怕了，我非得杀光它们不可！”
薛暮忍不住插嘴道：“也不能把自杀战都说成是倭国的武士道精神，咱们的英雄敢跟敌人同归于尽，这能叫武士道精神吗？一个人一个民族要是没有宁死不屈，敢与敌人同归于尽的精神，只能被人家统治和奴役。狼的自杀精神看谁去学了，学好了是英雄主义，可歌可泣；学歪了就是武士道。但是如果没有宁死不屈的精神，就肯定打不过武士道。”
包顺贵憋了一会儿，哼了一声说：“那倒也是。”
索南一脸沉重和严肃，对包顺贵说：“这样毒辣亡命的攻击，人和马群哪能抗得住？巴图从北边草场一直跟狼群斗到这儿，真不简单，这回没出人命就算佛祖保佑了。让都察院来看看吧，我相信他们会做出正确的结论。”
包顺贵第一次平和地问巴图；“当时你就不怕狼把你的马也豁了？”
巴图憨憨地说：“我就是急，急得什么都不顾了，差一点点就过泡子了，就差一点点啊。”
“狼没扑你吗？”
巴图拿起那根铁箍马棒，伸出来给包顺贵看：“我用这根马棒打断一条狼的四根牙，打豁了一条狼的鼻子，要不我也得让狼撕碎了。沙茨楞他们没这家伙，没法子防身，他们不能算逃兵。”
包顺贵接过马棒掂了掂：“好棒，好棒！用这家伙打狼牙，你也够毒的，对狼越毒越好。巴图你胆量技术了不得啊，等薛大人再来的时候，你再跟他们好好说说你是怎么打的狼。”
包顺贵说完便把马棒还给巴图，又对索南说：“我看你们这儿的狼也太神了，比人还有脑子，狼群这个打法我也看明白了，它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不惜任何代价把马群赶进泡子里去。”
他掰着手指头往下数：“你看，狼懂气象、地形、选择时机，懂知己知彼，懂战略战术，懂近战、夜战、游击战、运动战、奔袭战、偷袭战、闪击战，懂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还能有计划、有目的、有步骤地实现全歼马群的战役意图。这个战例简直可以上军书了。”
包顺贵和索南走了，人们忽然嚷嚷着向远处快跑，薛暮也骑上马奔过去。
两头死狼被挖了出来，这是狼群把马群逼进大泡子的一部分代价。薛暮走近一头狼，巴图和沙茨楞正在给一条狼扫雪，一边在给人们讲解狼的自杀剖腹战。雪地上的这条狼比较苗条，显然是一条母狼。下半身已经被马蹄踢烂，流出的乳汁和血液，混合成一粒粒粉红色的冰珠子。
曲扎说：“真可怜啊，这条母狼的一窝崽子准保让人给掏了，这些母狼就叫来了一大群狼替它们报仇，它自个儿也不想活了。在草原上，做什么事都别做绝，兔子急了还咬狼呢，母狼急了能不拼命吗？”
薛暮也道：“史书上记载，草原上的母狼最有母性，它们还收养过不少人的小孩呢，匈奴、高车、突厥的祖先就是狼孩，被母狼收养过……”
包顺贵打断她说：“什么狼孩不狼孩的！狼是吃人的东西还会收养小孩？整个儿胡说八道，人和狼你死我活，就得狠狠地打，斩尽杀绝。掏狼崽是我下的令，从前草原上一年一度的掏狼崽活动，确实是减少狼害的好传统，但是只减少狼害还不行，必须彻底根除狼害！要把全牧场的狼窝统统掏光！让狼报复吧，等我把狼杀干净了，看狼怎么报复。现在，我的命令没有收回，等事故处理完了还要继续掏。每两户必须交一窝狼崽皮，完不成任务的交大狼皮也行，不然从严处置！”
人们又走向另一条死狼，薛暮来青海两年，活狼、死狼、狼皮筒子见过不少，但像脚下这头狼却从来没见过，它的个头大得近乎于豹子，胸围甚至比豹子还粗还壮。狼身上的雪被扫尽，露出灰黄厚密的毛，狼脖狼背上一根根黑色粗壮的狼毫狼鬃，从柔软的黄毛中伸出来，像钢针一样尖利挺拔。狼的下半身已被马蹄踢烂全是血，地上一片血冰。
巴图推了一下已经冻在地上的狼，没搬动，他擦了擦汗说：“这条狼笨了点，它一定没咬准，要是咬准的话，凭它这个个头一下子就能豁开马肚，自个也能掉下地活命，没准是哪块骨头卡住了它的牙，活该它倒霉。”
曲扎细细地看了一会，蹲下身来，用手拨开狼脖子上的一团血毛，两个手指粗的血洞赫然出现。这种血洞太熟悉了，草原上，所有被狼咬死的羊脖子两侧都有两个血洞，一共四个，这是狼的四根牙咬断羊的颈动脉留下标记。
曲扎说：“马没把这条狼踢死，只是踢成了重伤，这条狼是让吃饱马肉的另一条狼咬死的。”
包顺贵大骂：“狼简直跟土匪一样狠毒敢杀伤兵！”
曲扎瞪了包顺贵一眼：“土匪死了升不了天，狼死能升天，这条狼让马踢破肚子，死，一下子死不了，活又活不成，这么活着不比死还难受？活狼看着也更难受，给它这一口，让它死个痛快，身子不疼了，头狼这么干不是狠毒，是在发善心，是怕伤狼落到人的手里，受人的侮辱！”
索南看包顺贵有些不快，连忙说：“你想草原上的狼，战斗力为什么那样强？很重要的一条就是头狼会干脆地杀掉重伤兵，可是这样一来也就减轻了狼群的负担，保证了整个队伍的精干快速有力。了解狼的这个特点，你在跟狼打仗时候，就能把形势估计得更严重一些。”
包顺贵舒展眉头说：“今天这次调查，我也算领教了狼的厉害。我们这些农区来的人对草原狼灾的估计太离谱了，这次事故确实人力不能抗拒，都察院的调查组要是能来现场，看一看就知道了。”
索南说：“那还得是明白人，才能看明白。”
包顺贵说：“不管他们来不来，咱们也得组织几次大规模打狼战役，要不然，咱们牧场就成了狼群的大食堂了，我跟上头再多要点燧石来。”
两个马倌蹲在冰面上，用自己的厚毛马蹄袖和皮袍下摆，一遍一遍地擦拭自己的爱马的马头，一边擦，一边流泪。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的惨景惊呆了。
从未亲眼见过惨烈战争场面、也从未见过狼群集体屠杀马群惨状的薛鼎臣和许管事，更是惊吓得面色如雪，面面相觑。
薛鼎臣的小厮们和管事的第一反应好像都是：我们中间的任何一人，假如在白毛风中碰上这群狼那会是什么结局？难道就像这群被狼分尸的军马一样？
巴登说：“这次大事故也不能全怪狼，人把狼的救命粮抢走了，又掏了那么多的狼崽，狼能不报复吗？要怪也只能怪咱们自己没把马群看好，狼惜命，不逼急了它们不会冒险跟人斗的，人有狗有枪有套马杆。在草原上，狼怕人，狼多一半是死在人的手里的。”
包顺贵也不吆三喝四了，他一直骑在马上，对事故现场看得更广更全面。他根本没有料到湟中草原的狼会这么厉害凶残，也不会想到这么大的一群马会被狼啃咬成碎片，他惊愕的表情始终绷在脸上。薛暮还看到他在指挥的时候手抖个不停，需要经常换姿态，才能勉强控制自己。
曲扎和巴登两人在尸场中间的一片马尸周围铲雪，这里挖挖，那里戳戳，像是在寻找什么重要证据。
薛暮赶紧过去帮他们找，忙问曲扎：“阿翁，您在找什么？”
曲扎回答：“找狼道，得小心点铲。”
曲扎仔细找地方下脚，弯下身也开始寻找，过了一会儿，下人们找到一条被狼群踩实的雪道，足有四指厚，相当硬，死死地冻趴在泥冰上，扫去后来落下的新雪浮雪，可以看见狼的足爪印，大的有牛蹄大，小的也比大狗的狗爪大。每个爪印有一个较大的掌凹痕，有的掌凹痕还带着马血残迹。
曲扎招呼大家集中清扫这条狼道，他说扫出这条狼道就更能估摸出狼群的大小。
人们扫着扫着慢慢发现这条狼道不是直的而是弯的，再扫下去，狼道又变成了半圆形。大家用了一个多小时把这狼道全部铲扫出来，这才发现这条狼道竟是圆形的，整整一圈白道，雪中带血，白里透红，高出冰面一拳厚，在黑红色的泥冰血冰上显得格外恐怖，像冥府地狱里小鬼们操练用的跑道，更像一个鬼画符样的怪圈。跑道宽一米多，圈周长有五六十米，圈内竟是马尸最密集的一块尸场，雪道上全是狼爪血印，密密麻麻，重重叠叠。
人们又被吓着了，大伙哆哆嗦嗦，议论纷纷：“我活了这把年记还从来没见过这老些狼爪印。”
“这哪是一群狼，准是一群妖怪。”
“这群狼真大得吓人。”
“少说也得有四五十条。”
“巴图，你真够愣的，敢一人跟这群狼玩命。要是我，早就吓得掉下马喂狼了。”
“那晚天黑雪大，我啥也瞅不清，我哪知道这群狼有多大。”
“往后咱们女孩谁还敢一人走夜道？”
“场部那帮盲流真不是东西，把狼打下的春天度荒的活命粮全抢走了，狼群逼得急了。我要是头狼我也得报仇，把他们养的猪和鸡全咬死。”
“谁出的歪主意，派这么多的劳力进山掏狼崽，母狼能不发疯吗？往年掏狼崽掏得少，马群就没出过这么大的事故。”
“场部也该干点正事，组织几次打狼运动，再不打，狼要吃人了。”
“少开点会，多打狼吧。照狼这个吃法，再多的畜群也不够它糟踏的。”
“京城派的那些汉人官老爷尽干缺德事，雪山神就派这些狼来教训咱们了。”
“别乱说，你想进大牢啊。”
……
包顺贵跟着巴登和曲扎顺着狼道仔细查看，叫牙子拍照，并不时停下交谈，他一直紧绷的脸却开始放松。薛暮猜想曲扎可能把包顺贵“人的因素第一”的观点说活动了，这么大的狼灾天灾，人的因素能抗得住吗？不管什么调查组来调查，只要他们看了这片屠场，也得承认这场大灾是人力无法抗拒的，尤其是无法抗拒这样大规模的狡滑狼群和白毛风的共同突袭。
薛暮对巴登和巴图的担忧也慢慢松懈下来，又开始琢磨这圈狼道，这个怪圈怪得让人头皮发麻，它套在她心头一圈又一圈，一圈紧似一圈，又像一群狼妖绕着她的心脏没命地跑，跑得心里憋堵得喘不过气来。狼群为什么要跑出这个圈？出于什么动机？为了什么目的？藏野狼的行为总让人摸不着头脑，狼留下的每一个痕迹都像是一道疑难怪题。
是为了助消化？多消耗些能量以便再多吞点马肉？也有可能。因为狼不像草原黄鼠、金花鼠、大眼贼，它没有鼠类那种可以储藏食物的仓洞。狼猎杀了多余的肉食却无法储存，为了最大限度利用食物，狼只有把自己吃得饱上加饱，撑上加撑。然后用奔跑来加速消化，加速体内养料储存，腾出胃里空间，再装下更多的肉食。那该是什么样的胃啊，难道是钢胃、铁胃、弹簧胃、橡皮胃、还是没有盲肠，不怕得盲肠炎的胃？这更可怕了。
是为了准备再战的阅兵或大点兵？也很有可能，从狼道的足迹来看，狼群具有高度的组织性，纪律性。一米多宽的狼道从始至终都是宽一米多，很少有跑出圈外的足印，这不是阅兵队列的步伐痕迹又是什么？狼单兵作战的多，小群出动得多，一般都是三五成群，十条八条以家族为单位狩猎捕猎，打家劫舍，可像眼前这样规模的大兵团作战却不多见。
薛暮难以理解的是，狼是怎样把看似自由散漫、各自为战的游击战，突然升格为具有正规野战军性质的运动战？狼能把它们祖先在草原血腥厮杀中摸索出的经验，一代一代继承下来？
那么，是为庆祝战役胜利？或是大会餐之前的狂欢仪式留下的痕迹？可能性极大，狼群的这次追击围杀战，全歼马群，无一漏网，报了仇，解了恨，可谓大获全胜，大出了一口气。一群饥狼捕猎了这样大的一群肥马，它们能不狂欢吗？狼群当时一定兴奋得发狂发癫，一定激亢得围着最密集的一堆马尸疯跑邪舞。它们的兴奋也一定持续了很长时间，所以冰湖上留下了这鬼画符似的狼道怪圈。
薛暮发现以人之心度狼之腑，也有许多狼的行为疑点可以大致得到合理解释。狗通人性，人通狼性，或狼也通人性，天地人合一，人狗狼也无法断然分开。
一行人马跟着巴图，顺着事故发生路线逆行北走。薛暮靠近曲扎问道：“阿翁，狼群究竟为什么要跑出这么一条道来？”
曲扎望望四周，故意勒缰放慢马步，两人慢慢落到了队伍的后面，他轻声说道：“我在这里活了六十多年，这样的狼圈也见过几回。我小时候也像你一样问过阿爸，阿爸说，草原上的狼是雪山神派到这里来保护日月神山和湟中草原的，谁要是糟践山水和草原，山神就会发怒，派狼群来咬死它们，再把它们赏给狼吃。狼群每次收到山神的赏赐以后，就会高兴地围着赏物跑，一圈一圈地跑，跑出一个大圆圈，跟太阳月亮一样圆。这个圆圈就是狼给雪山的回信，跟现在的感谢信差不离。雪山神收到回音以后，狼就可以大吃二喝了。狼喜欢抬头看天望月，鼻尖冲天，对天空长嗥，要是月亮旁边出了一圈亮圈，这晚准起风，狼也一准出动。狼比人会看天气，能看圆画圆，就是说狼能通天啊。”
薛暮乐了，她一向喜爱民间神话故事，曲扎对狼道圆圈的这个解释，在文学性上似乎还真能自圆其说，而且也不能说里面没有一点科学性。狼可能确实在长期的捕猎实践中掌握了石润而雨、月晕而风等等自然规律。
这太有意思了，在青藏高原，太阳旁边会出圆圈，月亮旁边会出圆圈，牧民在远处打手势让人家过去，也是用手画大圈。这个圆圈真像一个神神怪怪的信号。
“草原上的狼可是个精怪，我跟狼打了一辈子交道，还是斗不过狼。这回出了这么大的事故，我也没料到，狼总是在你想不到的时候，想不到的地方钻出来，一来就是一大帮。”曲扎直叹气。
前面人马站住了，有的下人下马铲雪。薛暮跟着曲扎策马跑去，在人们面前又发现了马尸，但并不集中，而是四五匹散成一长溜。更远处还有人大叫：“有死狼！有死狼！”
薛暮想，这里一定就是巴图说的狼群舍命撕马肚的地方，也是马群最终全军覆没的转折点。她的心一下子又吊了起来，通通、通通地狂跳不停。
包顺贵骑在马上，在头顶上挥舞着鞭子大喊大叫：“别乱跑，别乱跑！都过来，挖这边两匹马就行了，先挖马，后挖狼。大家要注意纪律，一切缴获要上缴到朝廷！谁乱来，诛谁的九族！”
人们很快地聚到两匹马旁边，铲雪挖马。
两匹马渐渐露了出来，每匹马的肠子、胃包、心肺肝肾，都被自己的后蹄踩断、踩扁、踩碎，沥沥拉拉拖了几十米。这两匹马死后显然没有再被狼群鞭尸蹂躏过，狼群可能已在泡子里过足了玩瘾、杀瘾和报复瘾，总算饶过这几匹死马。
薛暮一边挖，一边却感到这些被狼剖腹残杀的马，比泡子里的马死得还要惨，还要吓人，死马的眼里所冻凝的痛苦和恐惧也比泡子里的马更加触目。
包顺贵气得大叫：“这群狼真跟南边的倭寇一样残忍，亏狼想得出，只给马肚豁开一条口子，就能让马自个掏空自个，自个踩死自个，真是太歹毒了。这些狼真有倭国的武士道精神，敢打自杀战，藏野狼群太可怕了，我非得杀光它们不可！”
薛暮忍不住插嘴道：“也不能把自杀战都说成是倭国的武士道精神，咱们的英雄敢跟敌人同归于尽，这能叫武士道精神吗？一个人一个民族要是没有宁死不屈，敢与敌人同归于尽的精神，只能被人家统治和奴役。狼的自杀精神看谁去学了，学好了是英雄主义，可歌可泣；学歪了就是武士道。但是如果没有宁死不屈的精神，就肯定打不过武士道。”
包顺贵憋了一会儿，哼了一声说：“那倒也是。”
索南一脸沉重和严肃，对包顺贵说：“这样毒辣亡命的攻击，人和马群哪能抗得住？巴图从北边草场一直跟狼群斗到这儿，真不简单，这回没出人命就算佛祖保佑了。让都察院来看看吧，我相信他们会做出正确的结论。”
包顺贵第一次平和地问巴图；“当时你就不怕狼把你的马也豁了？”
巴图憨憨地说：“我就是急，急得什么都不顾了，差一点点就过泡子了，就差一点点啊。”
“狼没扑你吗？”
巴图拿起那根铁箍马棒，伸出来给包顺贵看：“我用这根马棒打断一条狼的四根牙，打豁了一条狼的鼻子，要不我也得让狼撕碎了。沙茨楞他们没这家伙，没法子防身，他们不能算逃兵。”
包顺贵接过马棒掂了掂：“好棒，好棒！用这家伙打狼牙，你也够毒的，对狼越毒越好。巴图你胆量技术了不得啊，等薛大人再来的时候，你再跟他们好好说说你是怎么打的狼。”
包顺贵说完便把马棒还给巴图，又对索南说：“我看你们这儿的狼也太神了，比人还有脑子，狼群这个打法我也看明白了，它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不惜任何代价把马群赶进泡子里去。”
他掰着手指头往下数：“你看，狼懂气象、地形、选择时机，懂知己知彼，懂战略战术，懂近战、夜战、游击战、运动战、奔袭战、偷袭战、闪击战，懂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还能有计划、有目的、有步骤地实现全歼马群的战役意图。这个战例简直可以上军书了。”
包顺贵和索南走了，人们忽然嚷嚷着向远处快跑，薛暮也骑上马奔过去。
两头死狼被挖了出来，这是狼群把马群逼进大泡子的一部分代价。薛暮走近一头狼，巴图和沙茨楞正在给一条狼扫雪，一边在给人们讲解狼的自杀剖腹战。雪地上的这条狼比较苗条，显然是一条母狼。下半身已经被马蹄踢烂，流出的乳汁和血液，混合成一粒粒粉红色的冰珠子。
曲扎说：“真可怜啊，这条母狼的一窝崽子准保让人给掏了，这些母狼就叫来了一大群狼替它们报仇，它自个儿也不想活了。在草原上，做什么事都别做绝，兔子急了还咬狼呢，母狼急了能不拼命吗？”
薛暮也道：“史书上记载，草原上的母狼最有母性，它们还收养过不少人的小孩呢，匈奴、高车、突厥的祖先就是狼孩，被母狼收养过……”
包顺贵打断她说：“什么狼孩不狼孩的！狼是吃人的东西还会收养小孩？整个儿胡说八道，人和狼你死我活，就得狠狠地打，斩尽杀绝。掏狼崽是我下的令，从前草原上一年一度的掏狼崽活动，确实是减少狼害的好传统，但是只减少狼害还不行，必须彻底根除狼害！要把全牧场的狼窝统统掏光！让狼报复吧，等我把狼杀干净了，看狼怎么报复。现在，我的命令没有收回，等事故处理完了还要继续掏。每两户必须交一窝狼崽皮，完不成任务的交大狼皮也行，不然从严处置！”
人们又走向另一条死狼，薛暮来青海两年，活狼、死狼、狼皮筒子见过不少，但像脚下这头狼却从来没见过，它的个头大得近乎于豹子，胸围甚至比豹子还粗还壮。狼身上的雪被扫尽，露出灰黄厚密的毛，狼脖狼背上一根根黑色粗壮的狼毫狼鬃，从柔软的黄毛中伸出来，像钢针一样尖利挺拔。狼的下半身已被马蹄踢烂全是血，地上一片血冰。
巴图推了一下已经冻在地上的狼，没搬动，他擦了擦汗说：“这条狼笨了点，它一定没咬准，要是咬准的话，凭它这个个头一下子就能豁开马肚，自个也能掉下地活命，没准是哪块骨头卡住了它的牙，活该它倒霉。”
曲扎细细地看了一会，蹲下身来，用手拨开狼脖子上的一团血毛，两个手指粗的血洞赫然出现。这种血洞太熟悉了，草原上，所有被狼咬死的羊脖子两侧都有两个血洞，一共四个，这是狼的四根牙咬断羊的颈动脉留下标记。
曲扎说：“马没把这条狼踢死，只是踢成了重伤，这条狼是让吃饱马肉的另一条狼咬死的。”
包顺贵大骂：“狼简直跟土匪一样狠毒敢杀伤兵！”
曲扎瞪了包顺贵一眼：“土匪死了升不了天，狼死能升天，这条狼让马踢破肚子，死，一下子死不了，活又活不成，这么活着不比死还难受？活狼看着也更难受，给它这一口，让它死个痛快，身子不疼了，头狼这么干不是狠毒，是在发善心，是怕伤狼落到人的手里，受人的侮辱！”
索南看包顺贵有些不快，连忙说：“你想草原上的狼，战斗力为什么那样强？很重要的一条就是头狼会干脆地杀掉重伤兵，可是这样一来也就减轻了狼群的负担，保证了整个队伍的精干快速有力。了解狼的这个特点，你在跟狼打仗时候，就能把形势估计得更严重一些。”
包顺贵舒展眉头说：“今天这次调查，我也算领教了狼的厉害。我们这些农区来的人对草原狼灾的估计太离谱了，这次事故确实人力不能抗拒，都察院的调查组要是能来现场，看一看就知道了。”
索南说：“那还得是明白人，才能看明白。”
包顺贵说：“不管他们来不来，咱们也得组织几次大规模打狼战役，要不然，咱们牧场就成了狼群的大食堂了，我跟上头再多要点燧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