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行:蜃気楼(A)

    阿尔法四处张望的时候,那男孩似乎做了决定,于是我转身走进人群。

    “你好。”男孩说。

    “哦,你好。请问——”

    男孩邀请阿尔法。他们走进队伍,跟着Tutor拍手的节奏,前,后,跨步,一支曲子结束,又回到原来的位置。

    “你跳得不错。”我听到男孩说。

    “谢谢你,但我知道其实我跳得很糟糕,这儿的人都知道。”

    “可我总看到你。”

    阿尔法笑了,“大家都是好人,都愿意教我。”

    这时Tutor叫下课,交代回去记得练习,下一次活动的具体时间会再通知。

    “我刚来不久,以后也一起吧。”男孩热情邀请。

    “如果还能碰上的话。”

    阿尔法终于在礼堂门边的壁龛前找到我,我正在打量壁龛里的一小座雕像。

    “你刚才去哪儿了?”她嗔怪道。

    “约好了?”

    “也不能说约好了。”接着说明经过。

    “阿尔法,他喜欢你。”我说。

    “也许吧。也许不是。”她笑,“A,你知道我不关心。”

    我表示同意,“你只是想要找人一起练习。”

    后来我又见过那男孩几次。他有时候来很早,有时候临近结束才出现。看到他走近阿尔法,我都提前退到一边,见他们相处融洽,不禁微笑,然后慢慢踱步到礼堂门外,观察那座小小的雕像。门里传来乐声,身后偶尔有学生路过,不知不觉间几个小时就过去,走廊里的灯点亮,昏暗的光线和仿古代壁灯的造型让我恍惚,忘记身处何处,直到礼堂里的学生们鱼贯而出,我才意识到:又一次年度舞会前的临时授课结束了。

    我以为会这样一直持续到舞会,直到某一个阴云密布的下午,我看到那男孩走向阿尔法,身后跟着另一个人。

    “这是我的朋友,F。”男孩语气一如既往地轻松,继而带上些微戏谑,“他第一次来,真是一点儿不会,完全找不到舞伴,你帮忙教教他。”

    阿尔法笑了,“你好。”

    F微笑,“你好。请多指教了。”

    男孩道有事,笑眯眯离开。两人目送男孩走出礼堂,然后阿尔法先开口。

    “我也不太会,只能教你一点入门的步伐。”

    “能入门足够。”

    我好奇地观察F。高大,头发在灯光下似乎隐隐泛着深蓝色,面容英俊。

    阿尔法很认真低头在讲解,F看着她微笑,眼底有灰烬。

    我注视他们片刻,穿过人群,回到往常的地方。夏日就在眼前,风带着暴雨来临前的泥土气味,驱散午后微感闷热的空气。我不禁担心,暴露在这座海边城市有着侵蚀力量的潮湿空气里,那雕像迟早会面目全非。

    阿尔法与F告别,我对她提起我的担忧。

    “原来你在看这个。”她似乎有些开心,“你知道吗,F说了挺多他们俩以前的事。”

    我当然不知道。

    “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认识了。我真羡慕。”

    “你也有小时候的朋友。”

    “可是再也没有联系了。”

    她不是个害怕孤独的人,只是感到寂寞。阿尔法露出少有的落寞神情。

    “他邀请你一起。”

    “嗯,他说他会一直在。”

    “一直”。我不喜欢这个说法。他也许不是故意的。

    F和他的朋友们成群结队出现,男孩们和女孩们。Tutor教了新的内容,让大家分成五个人的小组练习,阿尔法走向第一个招呼她的人,被F的朋友,那个男孩拦下来。

    “我们就差一个了。”男孩仍是笑嘻嘻。

    阿尔法环视男孩的伙伴,迟疑不决。男孩看出来了,满不在乎地解释:“F有别的事,别担心。”

    男孩的伙伴们和他同样热情,男孩也极为关照,无人介意阿尔法偶尔踩错的步子。但阿尔法不善于与热情的人长久相处,感到要招架不住,这一部分练习结束,几乎落荒而逃,对方几人极力挽留,邀请她未来继续加入。

    这时她看到F站在角落,身旁的姑娘有些面熟。F朝她挥手。

    “你来了啊。”

    “嗯。有点累,不陪他们折腾了。你没注意到吗?我刚才一直看着你们。”

    她注意到了。

    F介绍身边的姑娘,“这是我不久前认识的前辈。她跳得很好,可以请她教你。”那个女孩望着F,笑容温和。

    阿尔法不好意思地摇头,“我学得慢,担心耽误别人时间。”

    “她说她认识你。”

    女孩走到阿尔法面前,接过话去,“之前我教过你的,你可能不记得了。”

    我知道。我记得。

    “噢,对不起,你……是你啊,你的头发不太一样了,我一时没有认出。”

    女孩拉起阿尔法的手走进礼堂中央的人群,两人一起跳了两支舞,然后女孩说她有别的安排。阿尔法道谢,望着女孩走向F。

    我惊讶地看到阿尔法中途出来找我。

    “其实我记得她。”

    是的。

    “但她似乎不太愿意……那时候Z在,她邀请过我们几次,但Z总是……我不知道Z为什么总是拒绝。难得有机会练习集体舞。”

    我嗅到空气中的泥土味。

    阿尔法错过几次训练。因为要写专业课的作业。再次前往礼堂的时候,夏天已经开始。

    “我之前在别的地方碰到了F。很偶然的。”

    “嗯。”

    “他问怎么好久没见到我。”

    好热。风也是热的。但是没有黏糊糊的感觉了。几只白?在草坪中间闲庭信步,角落里有人在喂一群灰色的鸽子,对面走廊坐着看书的姑娘没有注意到偷偷将她收入镜头的男孩。相机发出很轻微的“咔嚓”声,被鸽子们的“咕咕”叫声掩盖过去。

    “他好像一直在等,我觉得过意不去。”

    “那你邀请他吧。”

    变成F不再出现。他的朋友们也没有出现。

    F似乎很吃惊。再一次偶然碰到,阿尔法邀请他一起。

    “你最近没来。”

    “在忙。毕竟要期末了。”

    “Tutor新教了很多东西。我以为舞会不会这么复杂。”

    “我这段时间都去不了。”

    “你方便的话,我们可以单独约时间。”

    “你确定可以?”

    “我是说,如果你方便的话。”

    F欣然答应。

    阿尔法选了一处背阴的庭院,不大,位于橄榄球场看台的顶端,半空中是连接两座教学楼的狭长露台。球队远远在台阶底端绿意盎然的草地上训练时,阿尔法领着F,从简单的步伐开始。

    “错了。往前。”

    “是啊。”

    “还是错了。”阿尔法咯咯笑着,“你是故意的吧。”

    “不是啊。”

    我坐在低一级的看台座位上。金色光线在球场上落下美丽的几何形阴影。训练中的球员偶尔从看台前成群结队追逐经过,呵斥场边一群在玩飞盘的学生不要入侵场地。对面教学楼墙上的巨大时钟分针指向十二点,响起“铛”的一声。

    “这次是你错了。”我听到F说。

    阿尔法还是笑着,“是啊。到点了,我该走了。”

    “要是我不让你走呢?”

    “可是我接下来有课。”

    “我不许你走。”

    阿尔法宽容地笑,“明天也还是同一时间?”

    “我说了不能走。”

    “我还是等十分钟,超过十分钟我就知道你有事。你也一样。”

    F看了阿尔法一会儿,“好吧。”他终于回答。

    两人道别,我和阿尔法沿着台阶往下,回头看到F站在看台顶端远远望向这边,漫不经心。

    我想念那座雕像。

    阿尔法和F变得亲密。每日在约定的时间到那座庭院碰头,练一会儿舞步,聊天,上课,作业,考试,教授,同学,聚会,工作,过去,计划,未来。总是F在说,阿尔法听着。她并没有问,但他急于告诉她,就像担心没有下一次。

    “他说他是个糟糕的人。”

    很久没从我的雕像前经过。

    “可是我看到那核心。”

    很美,却脆弱,柔软的表面有难看的划痕。“太多棱角,很锋利。会很疼。”

    “是的。”

    “你掌控不了。”

    他们争吵。

    “你为什么生气?”她站在庭院里的一棵树下,不知所措地望向他的眼睛。美丽的眼睛,有温柔精致的形状。眸子里只有冰。

    “你不明白吗?”F冷漠地反问,带着强压的怒气。

    “不明白啊,你不说,我不明白啊。”

    “没有意义。说出来就没意义了。”

    那一刻她觉得眼前的人陌生。F转身要走,她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于是她鼓起勇气。

    ”可是我不想这么容易放弃啊。”

    F停下,“放弃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啊。”

    她的心很疼。可她微笑。

    “很喜欢。”

    我爱他。奋不顾身地。

    “我有什么值得喜欢。”

    “就是喜欢啊。”

    “不合适。”

    她本来不想要这些的。她没有期望这些。

    是你先招惹的。

    但她没有这样对F说。她仍是轻声问:

    “哪里……不合适?”

    “就是不合适啊。”

    她感到被推开了。一股怒气升起,太糟了,不会更糟了,怎么可能更糟呢。没有了,这就是结束了吧,没有下一次,没有“以后”,希冀,期盼,渴望,全都落了空。从幻梦中抽离是如此痛苦,割血剜骨一般。

    别哭。不要哭。

    可眼泪还是落下来。她总是笑,几乎忘记眼泪这么烫。

    “他是个残酷的人。”

    气象警报说大风天气不适宜出门。我走在阿尔法旁边,迎面而来的风甚至令人难以呼吸。我终于看到我的雕像,它安然无恙地立在壁龛里,于是放下心来。礼堂里传来嘈杂的说话声,里面一定站满了与海边城市的大风搏斗之后狼狈不堪的学生们。

    “进去吧。”

    阿尔法踌躇,“我不应该来。”

    她本已经做了决定。可是F找到她。

    只有你在承受不确定吗?他对她说。

    于是她心甘情愿地沦陷。

    “那么,为什么来?”

    阿尔法苦涩而甜蜜地笑,“我想念他。”

    也许会毁了你。

    我没有对她说。她知道。Toxic。

    F向阿尔法介绍他的老朋友。阿尔法极不情愿地与那女孩交谈,对方察觉她的冷淡,结束时礼貌道别。

    “我没有力气应付他的朋友。出现在这里,我已经尽了全力。”

    她靠在走廊墙边,瞪着庭院中树木黑色的影子,双手绞在身后。礼堂里的人已经走光了。

    我坐在地上,正对着我的雕像,地面坚硬的石板有夏季白日的余温。“他也许是不想尴尬。”

    “我对那姑娘感到抱歉。她大概已经发现,但我无力回应她的好意。”

    我只是望着她。阿尔法的神情前所未有地落寞。这不是她习惯的情形,因此她无法保持以往的笃定。不知所措,又为这不知所措而恼怒。

    “他拒绝过你。你可以走开。”

    “我不能。做不到。”

    说谎。我不禁微笑。“那么,也许会很受伤。也许不会。”

    “他没有说“不”。为什么。”

    我多希望我能回答她。

    “我终于明白‘心痛’。”她半是开玩笑地说,脸色苍白,“我原以为……可放手这么困难。A,他甚至没有阻拦。全都是我咎由自取。”

    “你过于责怪自己。不是你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无解。

    “我几乎无法继续生活。”

    当然了。被无形的镜子环绕,自身之外的光景都被这名为“失神”的镜子反射,唯一真切的只有“感受”,偶尔会糊涂,尤其是半梦半醒间的时刻,房间里一片漆黑,面对眼前的虚空,无从判断“此刻”是真实还是幻觉。

    叫作“痛苦”的感受。心沉到肚子里,接近要呕吐;身体无端疼痛,一夜一夜难以入眠。但这身体的主人无暇顾及这些,偶尔如隔岸观火。

    我讨厌不确定。谁都听过这故事,喜欢,不喜欢,等待。我们多么惧怕失落,痛不欲生不是因为“拒绝”本身,而是“期望”所依靠的着力点消失,于是递出去的一颗心悬在半空,稍有不慎就会生生落下,碎裂成无法修复的残骸。

    我宁可相信F在策划他的离开,他知道她需要时间,于是步步为营。他……大概不是那么糟糕。

    我看到结局。

    “A,我被那残缺……吸引。”

    即使知道那意味着埋葬自身。

    阿尔法突然想要看海。

    缓慢往海港方向行走,橙色的老式城堡夹杂着偶尔出现的现代建筑。路过一处着火的购物中心,云梯从消防车顶上延伸到高处住宅,消防员在车道上用隔离带围出临时通道。阿尔法抬头仰望,没有浓烟,夏日天空澄澈。天主教堂钟声从身后传来,与汽车鸣笛声、中央车站方向传来的列车压过铁轨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变成令恼人的嘈杂背景音。十字路口附近建筑的外墙挂着海边剧院新剧目的巨大海报,起风时海报如同船帆猛地鼓起,接着猛烈抽打墙壁,阿尔法担心海报会落下来,于是小跑着经过。

    随着靠近市中心,街道狭窄肮脏,两侧的建筑物大多有百年历史。几个人稀稀拉拉坐在台阶上抽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打量行人。流浪汉靠坐在玻璃橱窗外,大狗安静趴在流浪汉身边,无精打采地伸着舌头。地上排列着一排风格粗犷的速写,颜色明亮,有人上前很感兴趣地询问价格,流浪汉放下手里的画板,热情介绍。

    我喜欢这座海边城市的夏天。炎热,但总是晴朗无云,像是春夏之交漫长雨季之后的奖赏。

    阿尔法懒懒坐在海边公园背对海面的长椅上。这一处海岸是深水港口,有巨型油轮停靠,海浪拍打堤边巨石,溅起的水花偶尔越过堤墙,惊起行人兴奋笑声。小男孩在公园草坪上饮水处溅湿了衣服,引起母亲一阵责怪。

    “天气实在是太好了。”阿尔法惬意道。转而又愁云满面,“也许等一等。”

    “等到什么时候?”

    ”我想不会太久。“

    ”他没有联系你。”

    他们很久不再联系。也许F厌烦了,也许他只是疲倦。他的生活里有别的烦恼,她只是无足轻重的一部分。对她而言是另一回事。他们的纽带还没有到达置之不理也能维系的阶段。无论谁止步,都意味着分道扬镳。

    夜晚降临。

    “你不觉得不公平?”

    “我不相信‘公平’,” 阿尔法起身走到堤墙边,朝海面探出身去,“人类情感只有‘偏爱’。”

    我听到她极为落寞地叹气。继而回头,粲然一笑。

    “我爱他。”她如此总结,“即使他还没允许。”

    华丽幻象立于废墟之上,摇摇欲坠,将倾未倾,于是留有任君想象的空间。被事物行将崩坏的状态吸引。暴烈的甘美。

    潮水与海岸告别,潮湿礁石表面的水渍反射橘色路灯光线,凉爽海风安抚炙热空气。远处歌剧院明亮辉煌,映照在漆黑海面如火焰燃烧;巨大邮轮鸣响汽笛,将从海港大桥旁经过,乘着夜晚海浪到达大洋边缘,沿海岸线向赤道方向缓慢航行直至深夜,待大陆上光亮都黯淡,又悄然折返卸下欢宴后或快乐或迷惘的人群。

    夜空无云。群星璀璨。

    我不确定是否应该告诉她。

    我站在我的雕像前,打量每一处起承转合。面容模糊,尾鳞栩栩如生。惊为天人的精美。

    ”你在看我。”优美的女声,带着调逗的意味。“你喜欢我?”

    “他就是这样的啦。”油腔滑调的回答,“你会很伤心的。”男声愉悦地插话,似乎习以为常,“介绍给你认识?”

    “我不信。”女声也笑起来,“他看起来不是这样的人。”

    “信不信由你。你们聊吧,我要进去了,有人还在等我。”

    随后说话的男孩进了礼堂。片刻沉默。礼堂门口的旧式壁灯忽明忽暗了一阵,电流轻微滋滋声几乎不可察觉,随后便熄灭。更远处灯光拉长地面的影子,几乎落到我脚下。

    “你为什么来这里?”女声先开口。打火机点烟的清脆咔哒声。

    “这里禁烟。”

    “又没人,有什么关系嘛。”女声满不在乎道。

    “哼。”男孩低声笑了。“刚才那个人叫我来的。”

    “你们很熟?”女孩吐烟,咳嗽两声,“朋友?”

    “嗯。”

    “还没有舞伴?”

    “没有。”

    “我们试试?”

    “可以。”

    女孩踩灭烟。

    影子摆动,略微错开的脚步声。前,后,跨步,转身。

    “还不错。但不熟练。”女孩笑道,“得多练,我可以陪你。”

    ”好。”

    ”你叫什么?”

    雨幕如同屏障,将走廊和中庭隔绝开,于是走廊里闷热难耐。校工来察看过礼堂门口的壁灯,却没有彻底修好,时不时仍会熄灭。因为不影响通行,于是无人介意。我却苦恼。没了那盏壁灯,壁龛隐入黑暗,我便看不到我的雕像。即使瞪大眼睛寻找,也只能迷失于混沌。

    “你们见过我的朋友了吧。”女声打趣道,“你的朋友和她一起也很开心。”

    “似乎是。”

    “那我们呢?”细长的影子摆动,一如往常。

    ”什么意思?“

    ”别装傻。”

    “你想怎样?”

    “明知故问。我想要你。你——”

    生活中有这样那样的烦恼,疑惑,困境。人是多么容易陷入其中无法自拔,要抵抗当局者迷的惯性这么困难,到底要如何才能维持不被触动的核心和不被遗忘的自我?疲倦不堪的时候再也顾不得旁人,浪漫不必要,风花雪月不必要,愿望无用,话语也无用,需要的是睡眠,是不受打扰片刻喘息,是重整旗鼓再次直面苦难或不堪。

    “A,他要我做的事情如此困难。”

    F再次找到阿尔法,这一次他要阿尔法等待。

    “我原以为他会说‘不’。我已无法承受,只想要一个答案,然后就终于可以结束。但他回答‘也许’。于是我知道,我无药可救。”阿尔法凄然微笑,“‘也许’。A,他为什么这么残酷,明知我会沦陷。”

    万劫不复地。

    “你打算继续。”

    “停止这么痛,继续也这么痛。我无法停止,只能继续。也许交给时间,时间久了也许就可以忘记。”

    “可你不想忘记。你在期待。”

    “我多羡慕她们。羡慕她们不必瞻前顾后,羡慕她们果断和决绝。我做不到决绝。A,我并不想改变他。我也不想自己改变。我不想变成一个疯子。”

    “你相信他吗?”

    “不。但我想要相信。我想……知道结局。好的或坏的。‘也许’不是结局。我并不因此忘记我是谁。”

    “那么,你就必须承受。”

    “是的。”

    本应是这样。

    揣着微弱期待在惶惑中度过每一日,累积的失望与痛苦是怀疑与偏执萌生的土壤,于是不得不与被这养分滋养的怪物搏斗,无法消灭却不可放任,一日一日不得停止。如同两条道路并行,中间是她不能逾越的无形界限,既要往前走不能被绊倒,还要分出一部分精力不时眺望另一边,寻找每一处隐约难以分辨的憧憧阴影。揣测,嫉妒,愤怒,轮番上场,嚣张挑衅要她退回自己的领域深处。可即使从这平行线中抽离,也不再能够心无旁骛一如往昔。然而但凡有一丝臣服,在这不可逆转的,的确并不恰当,但让我们姑且称之为“试炼”,在这一次次试炼左顾右盼,疑惑中自以为掘出埋藏的线索,解开谜底才发现对方竟根本无心隐藏,于是连欺骗都算不得。

    我希望从未知晓谜底。

    “A,我了解了。”

    阿尔法站在墙边,望着礼堂里起舞的、年轻的学生们微笑。那里面没有她想见的人。

    “你并不确定。你不知道那个名字代表什么。”

    可是哪有这样的巧合。一模一样的名字指向共同分享的过去。沿那些蛛丝马迹溯游而上,将看到细密缠绕难以消解的悲伤,不甘,思念,绵延不绝,攀缘上旁观者的心脏,宛如寻到新的寄宿之处,贪婪地,迫不及待地,要将寄宿的心脏据为己有。知晓的瞬间,本该斩断的、本以为已经斩断的纠缠从灰烬中重生,只要这颗心脏还未湮灭,这纠缠就将喜悦生长。

    若是没有发现就好了。覆水难收。

    我跟随阿尔法来到礼堂外。月光以陡峭的角度浅浅落入壁龛,隐隐照亮那座雕像的面孔。英俊。面带微笑,若有所思。

    阿尔法听到我停下,折回我身边站定,看向那座雕像,低声笑了。

    “海妖。”她愉悦说道,黯淡的褐色眸子被月光点亮。“我们去看海吧。”她突然说。

    穿过学校和维多利亚公园交界处的漆黑大门,经过空无一人的草地,在百老汇门口的十字路口等一个红灯结束,过马路,一路往东。夏日夜晚的街边酒吧门口坐满噪杂人群,狭窄巷口里偶尔有人吹起口哨,轻浮又讨好的。横穿市中心,在港口搭上渡轮,一直航行至大洋边缘的终点站,经过一片喧闹海滩,沿石阶而上,终于来到最高处。

    漆黑一片的洋面传来规律的潮水声,抬头望见星河闪耀。我看到阿尔法奔跑向前,在形状是灯塔的黑色阴影旁停下。

    “你听。”她说

    悦耳的、不详的、蛊惑人心的歌声。

    “你想要解脱。”我对阿尔法微笑。

    无论是继续还是戛然而止都出于自由意志。在不确定与可能性之间放任自身被推向最糟糕的终点。也许不是最糟糕,结局来临之前谁也无法知晓。她只是不允许自己成为俘虏,也不愿成为他人纠葛的牺牲品。

    “我并非无法继续承受。我只是厌倦。A,你知道,你总是自由。”

    如你所愿。

    “那么,再见。”

    乘着夜风坠落的过程如同飞翔,接着为宽容宏大的海洋接纳,变成无数泡沫中的一朵,既而碎裂开来,再无迹可寻。

    眼前光景明亮辉煌如同梦境。人群欢乐起舞,耳边是遥远乐声。

    “你……还好吗?”

    头疼欲裂。

    “阿尔法?”

    是谁?

    “阿尔法。”

    眼底水汽似乎在退去,

    ”你说什么?”我问。

    F笑了。“走神了?你刚刚说可以教我。”

    “可我也不太会,只能教你一点入门的步伐。”

    “能入门足够。”

    我望着眼前的人。高大,头发在灯光下似乎隐隐泛着深蓝色,面容英俊,眼底有灰烬。

    “那么——”他比了个邀请的动作。

    我微笑,欣然答应。

    二零二三年七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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