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奶奶我的修炼之道哪里是旁门左道能比得上的。”宁文不屑昂首,眉眼间尽是倨傲娇纵之气,偏偏更增明艳。

    她娇笑一声,素手若无骨般妩媚地在虚空划了一个圈。霎时,在场修士全部僵硬,直板板倒地不起,除了季长雾。

    但季长雾也不复之前的从容。

    他清楚看到一根无形透明的针朝他的颈脖位置径直刺来,当即竖起一道灵力屏障,然而针尖触碰到屏障的一瞬陡然爆发出一股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如山威势。

    强大如他,竟被逼落高台。

    抬手擦掉唇角的血迹,他双瞳紧缩,牢牢盯住前方故作羞意的女子,索尽枯肠。

    这种逼人的威势,分明是大乘境界的威压。

    这个女人是大乘修士!

    要知道元婴以后,修士每进阶一个小境界便于之前天差地别,何况她足足比他高两个大境界。

    他绝不是她的对手。

    “郎君干嘛像个色狼似的盯着奴家看,莫不是看上奴家,想给奴家当压寨相公?”宁文媚眼如丝,笑得千娇百媚。

    不过季长雾是何等骄傲聪慧,他一眼看破她的媚态之下满是如同玩弄蝼蚁的轻蔑。

    握紧剑柄,毫不犹豫地举剑,“季某虽不是少年,但也才刚刚过百岁。姑娘的骨龄怕是与镇魔的铁锈有一拼,季某怎配得上能与镇魔相提并论的姑娘呐。”

    镇魔虽然在万年前就被封印在剑冢中,可它依旧是仙剑,怎么会生锈?

    宁文微微歪头,狐狸眼中闪烁着不解。半晌才反应过来,这狗崽子在变着法骂她老!

    “狗嘴吐不出象牙来。姑奶奶我是看在你这副皮囊上才对你以礼相待,你却不懂珍惜。”宁文冷哼,“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完,不再压制大乘威压,将之尽数释放。

    本就受了内伤的季长雾犹如感到天塌地陷,身体片刻后就会四分五裂。

    血液不断地从口中流出,白皙的皮肤浮现出青紫,放佛天地都在挤压他的身体,压榨内脏、血液之间的缝隙,等压到临界点就会爆体而亡。

    “姑奶奶骨龄就是大,那又如何,我修为比你高呀。不知死活的小崽子,看不起别人,是会遭报应的。”话落,宁文咯咯笑出声,刺耳至极。

    季长雾闻言亦从喉间溢出几声笑。

    “小崽子,你笑什么?”宁文双眼一瞪,更加强势威压朝季长雾周边聚拢。

    哪怕肩上、头顶的威压最恐怖,季长雾也没有低头弯腰、跪地俯首。

    他站直腿,挺直背,耳边不停歇地回响着卡嚓卡嚓的骨头碎裂声。

    艰难扯起嘴角,他淡淡道:“老人家说得是,小看任何人,都会遭报应的。”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宁文经脉中的奔腾的灵力突然滞塞,心底顿觉不妙,她敛去嬉笑,视线阴狠地似要把季长雾大卸八块。

    “堂堂剑修竟然玩蛊,剑宗果然堕落了!”

    季长雾面色不改道:“承蒙夸奖。这蛊可是小辈精心养出来的,姑奶奶你可要好好享受。”

    宁文被气得笑出声,眼中布满轻蔑与不屑,她狂傲道:“小兔崽子,今天姑奶奶就教你一个道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是过眼云烟!”

    她不顾灵力滞塞凝聚出遍布一方天幕的灵力针,无数泛着寒光的针尖划破虚空,咻咻射向面目可憎的季长雾。

    她以为半晌后会看到一个满身血洞的死人,但灵力针毫无阻碍地穿透季长雾的身体。

    是幻象!

    宁文一眼看出异常,连忙放出灵识查探。

    大乘修士的灵识一息万里,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查看到季长雾的行踪。

    他已在千里之外。

    这些个剑宗之人实在狡猾,竟然能让她对他的逃跑无知无觉。

    鼻腔发出一声冷哼,宁文抬步就要追,然而运行灵力的瞬间,经脉止不住的刺痛。

    是季长雾的蛊虫在作祟。

    “可恶!”被一个低贱的蝼蚁摆弄一道,不仅使她身为大乘修士的颜面扫地,而且等她回去肯定又会被宁质说教。

    回忆起宁质冷得像座冰山,嘴巴却又像个唐僧般,能从太阳初升说到日落,十二个时辰不带歇得,就头疼得紧。

    她望着季长雾逃跑的方向咬紧牙根,怒言:“季长雾,等再见之时,我宁文势必要把你碎尸万段!”

    “禀护法,尊上嘱咐的时辰到了。”她话音刚落,一个黑影闪出,作揖道。

    “吩咐下去,一队人打扫现场,做好警戒,剩下的全部开始布阵。”

    “是!”

    顿时,琳琅秘境入口被乌泱泱一群黑衣人所占据。

    宁文登上高台,指挥布阵,不一会儿,琳琅秘境的入口开始不断旋转,不段旋转,最终旋转成龙卷风样,宛若能够搅碎万物。

    阵成!

    完成大半任务,宁文再次看向季长雾逃跑的方向。

    良久,她闭眼撇头,罢了,任务为重。

    况且他逃得方向是回剑宗的方向,那里有尊上亲自坐镇,料那个季长雾也翻不起水花。

    ——

    剑宗,观剑锋。

    傍晚,黑云压顶,狂风大作。

    峰头的宫殿内,在打坐修炼的公柘双手慢慢在胸前交替比划,缓和奔腾的灵力,将它归于丹田。

    然后他召回悬浮在半空中不断聚拢灵气净化的本命剑,看向窗外阴沉沉的天空,抚着白胡子轻叹:“起风了。”

    邪风呼号,猛然撞开窗柩席卷进宫内,珠帘相击,珠落玉盘似的清脆之音在宫内回荡。

    公柘身处邪风中,满头华发被吹得散乱,他却泰然自若,悠然盘腿坐在榻上摆弄茶桌上的茶具,端的是仙风道骨。

    他握住茶壶不紧不慢地倒茶,茶口处白雾袅袅,茶香四溢。当倒满两杯,搁置茶壶道:“魔尊到来,本座自当扫榻相迎。魔尊又何必故作玄虚不肯现身?”

    话落,几声刺耳的“啪”音响起,驱散黑暗的夜明珠被邪风吹落,碎了一地,亮如白昼的殿内陡然变得黑沉沉的。

    一缕黑雾凭空出现,疾速向上攀缠鎏金盘龙柱,待升到一人高的高度,黑雾逐渐浓稠,仿若一泼墨。

    忽地,电光乍闪,黑雾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约摸有九尺高的人,他站在公柘身后,无声无息。

    雷声不息,光影明灭间,他右半张脸隐于黑暗,露出昳丽的左脸,凤眼细长,薄唇如血,堪称倾城绝色。

    然而他尾挑的丹凤眼一抬,使人不自觉地升起战栗的酥麻,从而忽视他的相貌,慑服于他的磅礴气势之下。

    哗啦啦——

    殿外忽地大雨倾盆,噼噼啪啪的落雨声清亮得彷如响鼓。

    与此同时,一道低沉浑厚的嗓音响起:“东西拿来。”

    “魔尊你这着急的性子可得改改,不过迟了两天,就大发雷霆,这副急躁脾气可不利于修炼啊。”公柘边说边举起茶盏闻香,“这茶香沁人心脾,好茶呀。”

    “魔尊快来尝尝,此茶泻火,安神宁心,正好能解魔尊此刻的急躁。”说着,他把手中茶盏注入灵气推向南泽。

    再次落下惊雷,南泽肤如凝脂的左脸上映出一丝电光,更显冰冷。

    他冷冷道:“东西,拿来。”

    那飞驰而来的茶盏应声炸裂,洒落的茶水在白玉铺就得地面上汇成星点般的水珠。

    公柘骤然变脸,慈祥的笑容随着茶盏碎片飞溅而裂开,“魔尊,我们交易多年,这么点面子都不肯赏,当真是横行霸道惯了,养成如此目中无人的性子。”

    “今天,老夫就替全天下死于魔种之口的人讨回公道!”话未落,他就飞身袭来,手中利剑寒光四射。

    常人面对大乘尊者的压迫,不是战战兢兢,就是双股战战,然而南泽连睫毛都未动分毫。

    他面不改色,平静问道:“你要毁约?”

    “毁约?不不不。”公柘眼中露出嗜血凶光,“立约的人不在了,那就不叫毁约,而是失约。”

    听这话,南泽确定公柘是想毁约。

    他眉梢微动,下一刻,公柘手中的剑就断成数截,而公柘本人更是动弹不得,僵在原地。

    南泽上前拎小鸡仔般提起公柘的后颈,波澜不惊道:“出来。”

    在话音响起前,空荡荡的宫殿里就莫名多出十几道黑影。

    其中一个黑影凛声朗声道:“南泽,九千年前我们因输给你而无奈屈服,定下每月供给魔域一次灵植的约定,今日我们就要用你的血洗刷曾经的屈辱。”

    南泽闻言侧眼,眼神冰冷。

    黑影振臂高呼:“杀!”

    ——

    尘峰。

    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屋漏偏逢连夜雨,好生生的山门,突然地动山摇,连塌几座山峰。

    彼时,章临刚给昏迷的桓知衡烧好水,提起壶柄往竹屋里走,但刚进屋就感觉到一阵摇晃,导致手中壶身滚烫的铜制水壶乒乒乓乓落到地上翻滚两圈。

    他急忙稳住身形,跑进里屋,扛起桓知衡匆匆逃出来,边逃边找出暂时管事的喻鱼,叮嘱道:“快让尘峰上的孩子逃到空旷的地方去。修为高的帮助修为低的,快!”

    喻鱼是尘峰上的老人了。

    人到中年才堪堪踏进筑基,若还想再进一步,勤修与奇遇缺一不可,所以平时基本不管事,而是在外寻找机缘。也就是十年前师父外出段元如出事时回来过一次,现在段元如几人出去参加琳琅秘境试炼,实在找不到能管事的人,这才又把他给叫回来。

    虽然他不常管事,但他是个明事的,知道此时情况危急,尘峰不知道何时就会因为地动塌陷。倘若塌陷,他们住在山脚的人将是第一个遭殃的。

    想想就背脊发凉,他咬破舌尖找回理智,冷静地组织众人往山门之外逃:“能御剑的快带没有引气入体的弟子走!”

    没有引气入体的人本质上还算是个凡人,一点磕磕碰碰就能夺走他们的命,所以喻鱼果断下令,让强者带着弱者逃。

    “炼气高层弟子迅速把所有屋子找一遍,看有没有被遗落的人!”

    炼气高层准确来说已经脱离凡人行列,对危险有一定的抵抗之力,所以喻鱼没有第一时间让他们逃,但仍旧补充道:“不过要记住保住自己的命是首要的,遇事不要逞强!”

    说完,他逆向而行,冲进院落更深处。

    章临见尘峰从最初的慌乱逃窜变得井然有序,稍稍放心,御剑离开。他把桓知衡带到一个空旷的安全处,布下阵法,然后头也不回地飞进山体崩塌的宗门。

    一路上,山石滚落,尘土飞扬,他身为合体修士,都差点被一突然坠落的巨石砸伤。

    蓦地,心被放在火里炙烤般,焦急不已。

    他拼尽全力加快速度赶往师门所处的峰头。远远看到熟悉的巍峨高峰,他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抓住一个向山门外逃离的师弟,急问:“师父呢?”

    师弟慌张道:“章师兄,师父被召去丹峰和铸剑锋保护灵植了。观剑锋最先倒塌,两个种植灵植的洞天福地怕是在劫难逃,所以这两个地方的灵植园决不能出事,师父被召去保护它们了。”

    章临皱眉问:“怎么不开启护山大阵?”

    那师弟苦着脸道:“开了,怎么没开。可这阵不知道怎么了,一点儿都不起作用。甚至师父用神通也无法阻止地动山摇和山峰坍塌。我们这些元婴以上的修士还好,那些低境界弟子,只能自求多福了。”

    他们不知道,这场于山门的祸事并非普通的天灾,而是世间最厉害的修士于宗门内部死斗。哪怕公柘提前布置阻隔的幻阵,隐藏死斗的场面和威压,但那毁天灭地的恐怖威压仍旧泄出一丝,而就这一丝便给剑宗带来灭顶之灾。

    “我去找师父,你留下多带几个弟子出去。”章临不容置喙地说,没有给师弟留下拒绝的余地。

    师弟心里直呼倒霉,但看到章临严肃的脸,只能低头应是。师兄的威严他还不敢挑战。

    嘱托好事情后,章临御剑飞行,先去了离得近的丹峰。

    一路畅通无阻地寻到丹峰的灵植园。要知道在平时灵植园可是丹峰的禁地,起码是元婴级别的修士看守,没想到现在直接没人看守,放任无数人自由来去。

    他走进灵植园,看到宗门中有着地位的修士都汇聚在园中,携手聚起灵力罩保住灵植园这一小块地界不受地动影响。

    他的师父赫然在列。

    由于灵气污染,灵植在洞天福地外需要的生长条件极为苛刻。灵植院中依据天时地利布有复杂的阵法,如果贸然移动或者毁坏都会使灵植顷刻间枯萎。

    只是他不明白是何种原因导致的地动需要使那么多的合体境及以上修士联手才能护住这巴掌大的地界。

    明明修至元婴境,修士就拥有翻天倒海之能。

    “啪。”

    许多修士熬不住灵力的持续输出而倒地不起,章临看见他的师父亦摇摇欲坠。师父已经将近五千岁,寿元将尽,撑不了多久。

    他急忙飞身到师父的身旁接替他的位置。

    “师父,你先休息!”

    修为能影响寿命,他不希望师父耗尽灵力导致本源损伤而缩短寿命。

    可师父没有罢手,他坚持与他一起保护罩提供灵力,“小临,灵植必须保下来,它事关所有修士的命。”

    章临心里着急,但拗不过他的脾气,无奈放任他继续消耗灵力撑起保护线罩。

    却没想到这是他听到的来自师父的最后几句话。

    ——

    地动持续了近半个时辰,可依旧没有停止的迹象。

    桓知衡在嘈杂的喧闹声中醒来,虚弱破开保护他的阵法,求救似的抓住一个过路人的衣袖问;“发生什么事了?尘峰的段延昭他怎么样了?”

    他最后的印象还停留在刑狱的那场雷劫上。

    他替延昭挨过天雷轰顶,而后意识恍惚,很快陷入黑暗。只隐约记得彻底昏迷前放佛见到了章临。

    那个过路人被他吓了一跳,他修为筑基,靠着一位好心的元婴师兄开路才堪堪逃出来,正欲休息,哪里想到这空旷之地突然冒出个面色苍白得像怨鬼的人来。

    桓知衡见他一脸呆滞,欲张口再次询问,不料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

    “师父!”

    喻鱼辛辛苦苦半个时辰,把尘峰的人基本都带了出来,也算幸不辱使命。他刚想打坐调息,就看见桓知衡师父凭空出现。思忖片刻便明白因果,定是章临把师父放在安全处并布下隐息的防御阵法后就回宗门去救他自己的师弟师妹了。

    他冲过去扶住站立不稳的桓知衡,并给被惊吓到的路人赔礼道歉,而后把桓知衡扶到他暂时安置尘峰弟子的避雨之地坐好。

    他关切道:“师父你的病还没好,宁微师妹叮嘱过我,若你醒来,一定要盯着你好好休息,不要操劳。”

    桓知衡如画的眉目紧紧拧着,他喘息几口,忙问:“宁微他们去哪儿了?为什么会发生地动?尘峰的人都就出来了吗?还有延昭,他怎么样了?”

    喻鱼一张正气的国字脸苦成一根黄瓜,他外表虽然是中年,但年纪比桓知衡小了不少,从小到大都受过他的照顾。

    少时经历导致他无法在桓知衡面前说谎,哪怕是善意的谎言。

    未几,喻鱼在说谎与说实话之间开出另一个选择。

    他小孩子般撒娇求道:“师父,宁微师妹说你不能劳心,否则容易再次陷入昏迷。你好好在这里养伤,等地动结束我们回尘峰慢慢说行吗?”

    桓知衡轻叹,抬手抚平他的眉心:“阿鱼,我无法放任他们不管。”

    喻鱼感受着眉心传来的温暖,纠结不已。

    他当然知道依师父的脾气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受苦受难,自己却无动于衷地坐在一旁冷眼旁观,毕竟曾经,他就是被伤痕累累的师父拼命从魔种口中救下来的。

    最终他塌下肩膀,泄气说:“宁微、段元如、陆饶、程信四个人去琳琅秘境参加试炼没在宗门里,师父你大可放心,琳琅秘境是当今最安全的秘境,他们不会出事的。”

    “尘峰上的人也全都救下来了,唯有延昭还身陷刑狱,没有消息。”

    “至于地动,宗门的护宗大阵对它完全不起作用,依我看不像是天灾,但引发的原因还未知。”

    桓知衡闻言沉吟片刻,吩咐道:“你领队,带所有无伤的炼气期高阶弟子与筑基期弟子去山下坊市救人。”

    喻鱼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那师父你呢?”

    桓知衡笑言:“我就呆在这里,等你们回来。”

    喻鱼仍旧不放心地反问:“真的?”

    桓知衡十分肯定地点头道:“真的。”

    然而当喻鱼领人离开,桓知衡就哄着几个看顾他的小弟子去休息,又随意找了根木棍作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向宗门。

    儒修,以文入道,一笔诛妖魔,一划画世界,若修为足够,或能做到真正的创世。

    不过能够创世的儒修早已成为神话传说,哪怕是万年前,儒道没有没落时亦没有涌现出能创世的至圣。

    不过虽然不能创世,但重新绘出毁坏事物原本的模样,可以使该事物变成画中的情况,以达成修复的目的。

    所以桓知衡此刻走回剑宗,是想献出自己微薄的力量修复山门。

    穿过茂林修竹,走出遮天浓阴,无数同门与他擦肩而过,仓皇逃命。

    他用木棍稳住身形,看向远方,重峦叠嶂的山脉几乎塌陷一半,以观剑锋为中心的地界坍塌最为严重。

    不好。

    观剑锋出事,栽种灵植的洞天福地亦不能幸免。

    他再次仔细扫视,属于元婴修士的五感使他清楚看到丹峰与铸剑锋安然伫立。

    幸好这两座灵植园没事。

    但他庆幸之意还未升起,那铸剑锋就轰然倒塌,紧接着丹峰步上它的后尘。

    桓知衡的心脏瞬间剧烈跳动,放佛跳得顶到了喉咙。

    世间最全的灵植皆在此处,这三个地方的灵植供应出现问题,那必是整个修真界的灾难。无数修士将会为一株治病的灵植争得头破血流,背叛、厮杀等等烈狱之景将成为常态。

    强大的修士们会不择手段地活命。

    他召唤出融于丹田的灵笔,灵笔笔管约有八寸长,出峰约两寸,浑身萦绕紫气,是不可多得的儒修至宝。

    用它写出或画出的每一笔必须蕴含道意,否则笔不可落书,它将比废笔还要废。

    桓知衡握住灵笔,以地为绢,强行运转滞塞的灵力作墨,脑中闪现出一幅幅即将出现的惨烈之景,落下丹峰的第一笔。

    一横,绘尽天下事;一竖,描出百事哀;托色,渲染画中意;点染,勾勒万物形。

    搁笔,万丈高山平地起!

    寥寥几笔绘出的山,飘飘然迎风而涨。

    眼看着即将涨到与过去丹峰同等的高度,但浮光金线勾勒出的画忽地如同水波般泛起波澜,起伏扭曲。

    桓知衡温柔的眉眼蹙成一团乱线。

    画出的山峰落地时,他便感到一股极强的阻力,该阻力比大乘修士震怒时的威压还要强上百倍。

    犹如天怒对蜉蝣降下神罚,宛若砂砾与高峰比较高度,差距之大,使人完全升不起反抗之心。

    可他咬紧牙关,强撑着发抖的膝盖,将画落地安置,只差一步就能修复完成,但画出的山峰在遽然间如同泡沫一样“啪”地破碎。

    他被四散的灵力冲击,连连后退,差点摔倒,好在身后有一棵树把他支撑。

    地动仍旧不止,他扶着树干把涌上喉头的血往肚子里咽,随后眺望远方废墟,心急如焚。在最后一步上,只差一点推力便能将丹峰重塑,若他的境界再上一层······

    但是离事物毁坏的时间越长,修复的难度就越大,待他修至合体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了。

    况且目前功法未定,他又本源受伤,应该会停留在元婴一辈子。

    思绪纷乱之际,他看到从丹峰方向飞来一人,颇为眼熟。

    章临从丹峰废墟里爬出来,忍痛御剑逃离危险的山门,却遥遥望见在一群向外逃窜的人影里,有一抹竹青色稳如磐石,尤为显眼。

    他小心翼翼捧着几株灵植,它们是关键时刻长成而被师父以迅雷不见掩耳的速度摘下抛给他的,御剑飞往竹青色人影,停在他的身旁。

    章临的唇抿成一条线,良久才极为平静,语气毫无波动地说:“知衡,我师父死了。”

    闻言,桓知衡不可置信地抬眼,章临师父虽然无法再次突破,但其寿命正常算来还剩下一百多年。

    如果寿命未到就已死亡,代表着有突发事件发生。

    最大的突发事件,是现在还不止的地动。

    他看到章临眼眶通红,白色眼球爬满血丝,平日里最爱惜的头发凌乱不堪、沾满灰尘,喉头瞬间发紧,堵了块石头似的。

    章临的师父爱徒如子,给了他在尘世中从未感受过父母之爱,所以他师父对他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在极致的悲痛面前任何言语都显得单薄。

    桓知衡默默为章临手中的灵植筑起保护罩。

    灵植摘取后需要用特别的药盒放置,不然会损失效力。

    他身旁目前没有药盒,只能用灵力当做代替。

    静默良久,他才出声安慰道:“陆剑尊德高望重,他会永远活在我们心中。而且他那么疼你,一定不舍得看你那么伤心,那么痛苦。”

    章临仰头,任冰冷的雨砸在脸颊上,他说:“阿临,我当弃儒初学剑,不是因为爱剑,而是因为它有未来。”

    “当时的儒道只有筑基功法,我生于平庸,长在平庸,不像你那么惊艳才绝。我绝对无法完成前人都无法做到的事——拓宽儒修的道路。”

    “但我不甘心一生庸庸碌碌,所以我选择道路更为宽广的剑修一途。”

    “我以为我就算不能飞升,也至少能晋升元婴,可心有千千结,我甚至无法筑基。”

    “是师父不嫌弃我愚钝,把我从泥泞里救出来。”

    “然而今日,我的明灯······”

    “灭了。”

    大雨滂沱,不断有凉意滑过眼眶与脸庞,不知是雨还是泪,它们与过往混合,重重坠落,破成满地晶莹与尘土相融。

    章临举起右掌捂住眼睛。

    让桓知衡想起了许久以前,他与章临初此相见的场景。

    那个时候的章临还是个七八岁的小孩,狼狈不堪地缩在墙角,双眼充满警惕地盯着所有人,像极一只误入人群的狼崽,竖起浑身刺,弱小又暴戾,与现在正义悲悯的仙君模样截然不同。

    “阿临,若非你机智救下被人贩子拐卖的我,怎会今日的我?”见到章临下颚紧绷,但肩头仍旧止不住地颤抖,桓知衡轻轻抱住他,柔声道,“你绝不平庸,本身就是一块璞玉,只需稍加打磨就能绽放绚丽光辉。”

    “相信我,你是陆剑尊门下最出色、最令他骄傲的弟子,我参加宗门晨会时,常常听见他对你赞不绝口,你无需妄自菲薄。”

    “而今陆剑尊羽化登极乐,但只要你记得他,他的光芒就好永远会在前方引领你,亘古不灭。”

    章临低头靠着他的肩膀,双手无力下垂,喃喃:“我从小就辩不过你。”

    随后闭眼想到师父临终前的嘱托,惨笑道:“山体崩塌的时候,师父耗尽心血救出这几株成熟的灵植交给我,嘱咐我一定要带出来,他说,修士终究是人,会老会死会受伤,而这一株灵植能治病救人,就是一条命。”

    “知衡,修真界离不开灵植这个资源,野生的灵植珍贵没法批量炼丹供给普通修士。我们得想办法把丹峰和铸剑锋救回来,还有观剑锋的两个洞天福地。”

    “知衡,我曾经研究过儒道,儒修到了元婴境就能落笔成真。我知道你不会袖手旁观,一定会出手,所以如果需要帮忙,请告诉我好吗?我想尽我所能,完成师父的愿望。”

    桓知衡其实在一心二用,安慰章临的同时还在思考还有什么办法能挽救两峰之上的灵植。

    他搜肠刮肚,最终把主意再一次打到那个在秘境中获得秘法上。

    《祭天》。

    以物祭天,换取力量。

    传说是上古时期,世界遭遇过一次天塌地陷的灭世之灾,巫族祭司为拯救人类诚心祷告、以身献祭,感动上天平息了这场灾祸。

    而作为代价,巫族人断子绝孙,从此灭族。

    一位人修将此事记载成书,取名为《祭天》。

    后来人修为拯救自己死去的爱人,效仿祭天之法感动苍天,复活他的爱人。

    可他却在十年后死亡,自此《祭天》一书下落不明,成为传说。

    桓知衡没想到他会得到此神书,但他十分庆幸自己能够得到它。

    他曾经用自己的一部分本源作为交换晋升元婴而救下不少人,今次也肯定行。

    为确保修复的成功率,他献祭后突破的境界越高越好。

    他决定好献祭的东西,对章临道:“我已经想出一个办法,但无需你帮忙。阿临你若真想帮忙就去山下救人吧。”

    章临闻言霍地站直,看着他温柔得像是盛满星光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你要使用《祭天》。”

    桓知衡惊诧问:“你从何知道我有《祭天》?”

    他明明只告诉过宗门的峰主。

    他身为儒修,前无古人地突破元婴,所以被公柘特地询问了缘由。《祭天》虽为神书,但出现原因与失落的过程都与不幸有关联。一般修士把它视为不详,是不会抢夺它的,所以他就没有顾忌地实话实说。

    “宁微从丹峰峰主那里知道的,我发现她看你的眼神不同以往,就问了她。”章临的眸光闪了闪,坚定道:“知衡,你如果还认我这个同窗,就让我帮忙。”

    “献祭的东西越多,你得到的回报也就越大。”

    “你献祭我吧。”

    桓知衡想也不想地拒绝:“我自有主张,你无需插手。”

    “一人之命换取无数灵植,就等于换得无数人之命。知衡,我必须插手。”章临用双手大力抓住他的手腕,“离丹峰与铸剑锋的倒塌已经过了一段时间,重现它们的难度成倍叠加,别再犹豫了,开始吧。”

    章临说得对,拖得越久修复的成功概率便会越低,他不能再坐以待毙。

    但他不能看着章临送死。

    他哀叹数声,无奈道好,却在章临如释重负的时候,以手作刀将之劈晕,然后把他打横抱起放在安全的地方。

    愣愣瞧着章临沾满泥土的脸庞,桓知衡伸手轻轻为他理顺凌乱的发丝,轻笑道:“我每每午夜梦回,都会梦到我被人贩子抢走,你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把我抢回来的霸道样。”

    “我们俩进剑宗后,你也是真狠心,躲了我近千年。”

    “你别以为我不晓得,五百年前,我将死之时,那个强行喂我吃下长寿丹的人是谁。”

    “只有你。”

    “阿临,来生我们再见。”

    修士无来生,但他忍不住地许下来生。

    而后,在雨幕的遮掩下,他在他的额头落下克制千年的吻,一触即离。

    他留下遮雨的法宝,转身隐入烟雨。

    桓知衡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观剑锋、铸剑锋与丹峰三角连线的中心。

    “谨以至诚昭告皇皇上天,知衡愿献出身体与灵魂······”

    奉出祭品,实现祈求。

    阴云之下,百鸟啼鸣,一道七彩彩虹凭空出现凌驾在天幕之上。

    刹那间,桓知衡感受到经脉里的灵力奔腾,冲刷丹田与经脉。

    一遍又一遍,宛如把经脉、丹田、骨头打碎重组。

    他跪倒在地,于泥泞里翻滚,嘴边溢出一声哀嚎,又很快捂着嘴把哀嚎拦在嘴巴里。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他感受到灵力在不断增多,境界在不断提升。

    最终,修为定格在炼虚大圆满,只差一点就能突破大乘。

    不过他放弃了突破大乘的机会,而是用一点灵魂,向上天换取一些寿元。

    他活着方能成事。

    再次召唤出灵笔,桓知衡悬浮于半空中,正要落下第一笔。

    忽然,剑冢方向一道红光乍现,冲破天际。

    那是,封印已久的镇魔!

    镇魔竟然趁此动乱突破封印,不知会去哪里。

    不过这已经与他无关。

    他现在最重要的事是修复山峰与灵植。

    收敛心神,郑重落下第一笔。

    霎时,金光探头,大雨骤歇,乌云退散。

    地动出乎意料地停止。

    ——

    坍塌的观剑锋,欺天换日的幻阵内部。

    南泽浮空与距他十米远白发披散的男人平视,地上的尸体黑衣如秋叶飘零一地。

    那白发男人剑眉星目,若是扎起利落的马尾,被尘峰等人看到定会惊诧不已,因为他与段延昭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但他眼中翻滚着蔑视万物的傲慢,周身萦绕着睥睨天地的狂傲之气,与看似高冷实则贴心细致的段延昭完完全全是两个人。

    男人冷眼扫视躺了满地的废物,体内气血翻滚,上百个亚天境竟然灭不了一只烦人的蚂蚱,死不足惜。

    南泽抬手轻轻一扫,便换了一身整齐的装束,他看着换下来的玄黑衣袍后背破出的一个洞,灵力运转将衣袍全然搅碎,布条飞扬。

    他方才与人战得正酣,那白发男人猝不及防从背后偷袭,给他整齐的衣衫留下这么个破破烂烂的洞。

    他果真与万年前同样卑鄙。

    南泽微嗤,嘲讽道:“你身受重伤,还能与我再战一场吗?”

    白发男人眸色一沉,随后动作优雅,缓缓将双手负于身后,掩住握紧的拳头。

    他强行挤出笑意道:“魔尊风采不减当年,我等却千年不进一步,实乃惭愧。话说上月的灵植供应我特意吩咐过定要及时送往魔域,不想这些个废物竟然敢懈怠。”

    说着,他右手一摊,掌心显现出一个鲜血淋漓的头颅,“我听闻消息,着实愤怒,就自做主张把这胆大包天的斩首示众,还望魔尊海涵。”

    话音刚落,他随意一抛,把头颅抛给南泽,眼看着头颅即将与南泽相撞,他不禁勾起嘴角。

    头颅内部其实暗含着一股毁天灭地的能量,触之不死也伤。

    然而南泽在头颅出现的那刻就察觉到异样,他不再有任何压制地爆发能量,砰地一声,被扔来头颅猛然炸裂,裹挟着骨灰振起飓风,逼得白发男人倒退三步。他捂住胸口,呕出三口血,一步一口,之前与南泽缠斗本就受伤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

    瞬间灵力溃散,从空中坠落。

    “将军!”

    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位修士,腾起接住坠落的白发男人。

    南泽释放的灵力强劲,它化成黑雾猛虎似的直直扑向他们。

    突然冲出的修士把白发男人放在地上,连连告饶:“魔尊大人,是我恨你杀害我的亲人才在头颅中做了手脚,我们将军完全不知道。”

    “我自当以死谢罪,请你放过将军!”说完,召唤出利剑,用意念控制剑狠狠把自己斩首,以谢己罪。

    攻向他们黑雾倏地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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