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腊月初六,天寒地冻,世间万物此消彼长,周而复始,消亡过后又进入了漫长而平缓的蛰伏期。

    雪窖冰天,群鸟无声。

    “嘚嘚嘚嘚……”

    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仿佛骤雨不断敲打着鼓面,冷风合着节拍扑面而来,把人也吹成面目凌冽的石雕模样。

    一人一马,郎君白骑,奔腾在茫茫天地间。

    天凉如水,古木苍苍,前夜山南一带多地下了大雪,属太岳最为严重。

    接连三日无晴,路面冻得坚如磐石。

    沿着官道一路向北前行,沿途的积雪肉眼可见得变多,现已过了襄州,再往前便进入了太岳地界1。

    半个月前他还奉命在饶州视察,突然接到家中传信,信里母亲言及故人之女进京,因着来者身份特殊,于公孙家至关重要,命他尽早返程不得怠慢贵人。

    耳畔风声呼啸如狮吼,沓沓马蹄似流星掠过。

    “命令”。

    母亲极少会对他用到这番口吻。

    幸得手上公务所剩无几,加快进度处理完毕,千里迢迢日夜疾驰,一路云开雾散,孤身山月相随,看着巨大天幕由浅转靛,再从墨入金。

    母亲罕有的急迫让他陌生,其实也隐隐有所觉察她的用意。

    世家才俊,子承父业,年轻有为,下一步自然是寻个背景显赫的门阀联姻,为自己谋助力,更为家族求机遇。

    早在娘肚子里的时候就被安排好了这一切,入行伍光门楣。既然康庄大道全已铺好,建功立业,加官进爵,开枝散叶,子孝妻贤,让公孙氏在八姓行列更上一层台阶,把荣耀延续个万载千年。

    没有什么不可以,只有什么还没做。

    只是这位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的“故人”着实令他猜不透,究竟是何等的大人物,才能让母亲如此重视。

    自前朝起跟随太祖打天下的八位核心臣僚,开国论功行赏各自受勋,演变成大梁如今的八个名门望族,分别散落在东南西北各个道府。

    不过世事变迁,现今还能掌权握势的四大家族都聚集在政治中心洛阳,以琅琊王氏为首,“王、谢、裴、公孙”组成朝中世家集团的主要力量,余下便是逐渐式微的八姓后四家——

    “崔、郑、姚、皇甫”。

    这当中有的人才零落江河日下,有的一朝受贬几近瓦解,还有的甚至不敌近年来才崛起的孟氏。

    百年间的雷霆风雨,半树海棠零落成泥。

    母亲既说是贵人,那必是个能呼风唤雨的大人物。

    不知为何心中升腾起莫名心悸,像雨季里的隐隐雷鸣。

    抬眼望天惟见混沌一片,群鸟飞绝,不见日月。

    待到百日后他就会明白,那是真龙现世前最后一丝微弱吐息,也是风雨欲来前老天唯独给他的隐晦示警。

    马不停蹄,前方山脚下渐渐显露出一片青黑色的屋瓦,路口有人候着他过去。

    到驿站了。

    “吁——!!”

    蓦地勒紧缰绳,胯下骏马骤然止步,两只前蹄高高扬起。

    也不下马,只是从怀中掏出身份凭证。

    驿卒迎上来,接过鱼符仔细核实。

    上府折冲都尉,正四品上,朝中前途无量的位置,与其父如出一辙的少年得志,一个从不需要关心明天是雨是晴的英才志士。

    确认无误后躬身行礼,毕恭毕敬道:

    “此地大雪封山,前路官道积雪甚多,仅凭下官三人实在无力将其扫清,少将军若无急事不妨在此歇息几日再启程。”

    他没有提及民道,想也知道民道一向崎岖狭窄,路面凹凸不平,现还下了大雪,变得更是凶险,不一定会碰上出没的野兽,但必会有匪徒埋伏劫道。

    然他思量不过片刻便做了决定,淡声撇下两字:“不必。”  随即一扬马鞭,策马向北飞蹄疾去。

    官道两侧种了大片柏木,郁郁葱葱汇成林海,皑皑白雪覆在树冠上显得愈发冷峻。

    四野无人,寂静无声。

    目光所及之处白色越来越多,速度也逐渐慢下来。

    路面已然被厚重的积雪所覆盖,没过马腿半尺有余。爱马不得不驻足,往后倒退几步,甩了甩尾巴不再向前。

    公孙绍举目四顾,惟见参天古木层层掩映,荒山野岭的,一路过来只见到零星三两人家。太岳地势险峻,想要骑马绕行此道就是必经之路。

    至于民道,早被大雪掩得无从分辨。

    他蹙起眉,尤其讨厌这种状况,因突发意外而导致的延误,不知要耽搁多少时间。

    白马打了个喷嚏,似乎能感知主人的心情,也烦躁的在原地来回踏步。

    正当他思索方法之际,后方传来一阵霹雳般惊天动地的蹄声,来者一声大喝,似云雀般直达凌霄,思绪如一池静水被搅碎般地被扰乱了——

    “驾!!”

    公孙绍回头望去,只见冰天雪地里赫然出现一抹红色,正策马向这里以风挚雷行之势疾驰而来。

    那赤红身影醒目得就像一团奔腾的烈火,红袖猎猎,蹄声涛涛,气势宛若长虹,直逼苍穹,仿佛转瞬间便能飞跃这险峻山峦。

    飞跃山峦,一千道雪山,一万条冰川,蹄声响的像要把山河踏碎,其间夹杂着一阵急雨似的叮铃哐啷,近了才看清是来者手上缠了好几圈的珠串在飞扬碰撞。

    那人就这样如灼灼烈火点燃白纸般迅猛地闯进这素净山河。

    公孙绍不由得怔了一瞬。

    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张扬”而是“烈阳”,那一身赤色鲜艳得像是赤火而绝非赤豆,这个人突如其来的闯入自己的视界,就像头顶云霭沉沉却突如其来泄出几缕淡金色的天光。

    心头不知为何一下没了躁意。

    急促的蹄音转为舒缓,那红衣女子骑着马靠过来,又是一阵清脆晃啷。她看着一片茫茫白色不禁啧啧叹道:

    “原先那驿卒说的我还不当回事,亲眼看见了才知雪还能下的这般大!”

    公孙绍上下打量着她,红色袍衫,头戴竹笠,腰上别萧管,左手袖口露出几圈木制珠串,鞍上还挂了个葫芦,除此之外便无行囊。她手冻得通红,虎口有茧,一看便知也赶了许久的路,但看这身行头绝非官差,倒像是江湖中人。

    边看口中也不忘应和:“确实。弄得现下路也走不得了。”

    “大人这是要回京述职?”

    马喘着粗气,流珠碎声潺潺。那女子同时也在打量他,一眼便知是个当官的,且绝非寻常官员。

    公孙绍只答:“家有要事,催得紧。”

    “原来如此。”

    她笑了笑,呼出的白气转瞬即逝:“草民也有要事须得进京,恰巧我想起不远处另有一条蹊径,大人若愿意可随在下一同改道,免得误了时辰。”

    语罢,便调转马头径直朝着另一方向飞奔而去。

    现下根本无路可走,此人底细不明,可他却不假思索地驱马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的驰骋在官道上,赤如烈火,玄如乌木,现在是顺风而行,沿途树木自两侧成倍数向后飞速退离。

    马蹄落在雪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行人远去,空留下两串绵延数里的深浅掌印。

    林木高耸密集,视野逼仄,星点细雪自松枝无声坠落,他们在其间呼啸而过。

    遮天蔽日的巨树逐渐减少,前方视野豁然开朗,骑着马飞腾一跃,就像从阴影跃过与白日的疆界,入目所及一片灼目的亮白,心头也顿时浮现无边的偌大雪野,不过是孤寂茫然的空白。

    汉水2静静地展现在二人面前。

    “已经到了!”红衣女子勒住骏马回头向他喊道,公孙绍赶上来在她身侧停下,很快就明了:“这便是你说的法子。”

    今年冬天比往常还要冷上几分,太岳一带更是下了暴雪。大雪封山,整条河道罕见的凝结成冰3,如同一条蜿蜒在大地上的羊脂玉带,遥遥直指天际。

    红衣女子翻身下马,不知上哪寻了块拳头大小的顽石对着冰面甩臂一掷,只见那石头宛若流星划过,落到冰面上蹦跶了两下,声音如玉珠落盘,稳稳当当的停住不动了。

    她又试了几次,仔细辨听过声音才上马。

    “大人若有胆子便跟上,反正我是要先行一步了!”

    她一贯秉持的个人信条:胆大包天好运无边,蓦地夹紧马腹,迎着冽冽寒风大刀阔斧的冲上冰面,话音像花瓣散落,夹杂在风中,拂过他的面颊。

    少将军从不喜优柔寡断之辈,方才敢追现在就敢上,公孙绍自然紧随其后。

    寒冬腊月,冰封千里。

    翩翩红衣在风中肆意飞扬,筋疲力尽全抛在脑后,风尘仆仆皆化为风沙,山林在远处遥看,看着他们身骑白马脚踏冰河,面朝神都一路策马扬鞭轰轰烈烈地闯进前方史诗的未来。

    寒风一如既往的刺骨,朝阳也并未浮现云端,放眼望去天上地下都是别无二致的清冷寂寥,而他却感到一丝赶路十几日都从未有过的热血之意。

    前方是通天坦途,红袖翻飞,风声叱咤。

    什么都无需再想,他挥起马鞭提速紧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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