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撑把小纸伞

    叹姻缘太婉转

    雨落下雾茫茫

    问天涯在何方”

    “小纸伞遮雨也遮月光

    这城市的小巷

    雨下一整晚”

    挽漪没有姓,是被程家人收养的孤女。从有记忆起,她就生活在淮茶府。

    程家并不是富商大贾,阿爹每日在淮茶河撑桨渡舟,阿娘在家中做些缝补的零工,也会准备些小食小玩意,入夜阿爹收桨回屋,会带着阿娘和挽漪一起去摆夜市。

    江南繁华,夜市很热闹,挽漪会偷吃阿娘做好的小食、摆弄自家摊上的小玩意,路过的人们大都喜欢朝气活力的孩子,看她可爱就会买些摊子上的东西带走。

    每次戴上面具看光怪陆离的淮茶夜,挽漪都觉得好像窥见了特别的江南。不过她最爱的,还是河上的淮茶。

    夏日的淮茶河开满莲花,挽漪很喜欢看,常常跟着阿爹上船,在荷叶丛中将舟客迎来送往。入秋结藕,阿娘会和阿爹一起往河岸边摘藕去,挽漪或坐在船头,或站在岸边,或黏着爹爹娘亲弄得满身泥,一家三口抱着笑成一团。挽漪笑眯成一条缝的眼里,只能看见河中泛起的涟漪。

    她就在阿爹木桨划开的一圈圈涟漪里,慢慢长大了。

    挽漪发现自己长大,来自一桩不敢与爹娘分享的少女心事。

    那日她仍旧坐在船头、挽起裤脚、垂下两条腿在淮茶河水里交错起荡,闻听有人声靠近,她叫住阿爹:“爹爹,有舟客呢!”

    阿爹看她,她指向声音的来处。

    回头去望时,恰见一白衣少年从荷叶后绕出来,微微笑着站在岸边。

    阿爹撑着桨靠岸,挽漪匆匆甩两下腿将脏污洗净,用力折了枝荷花,握着花柄站起身走到一侧去。

    阿爹问:“为何要折花?”

    挽漪低下头,拿花凑近闻了闻,鬼灵精地偏头:“这枝很香呢!带回去让娘亲做花丝糕吃,味道一定很好。”

    这时船已靠岸,剑眉星目的白衣少年轻声问小舟是否能渡他到淮茶河的那边。

    挽漪不敢说话,阿爹笑着请他上船。

    公子风度翩翩地提衣登船,鞋底踩过挽漪留下的未干的水痕,进到小小的船舱里。

    等他坐好,挽漪又默默回船头去。这下腿也不晃了,她捧着荷花,看小舟离岸,她的脚跟着舟的行迹划出一条水纹。

    她忍不住回头,看白衣少年端直的脊背、棱角分明的清逸侧脸。

    不敢放任视线停留太久,又仰着头把目光投向橙红的晚霞,想着:“淮茶真好,淮茶真好。”

    最终还是望回自己手里的荷花。

    不知过了过久,思绪万千趋于沉寂。

    这时突然有水滴落在她持花的手上,她抬头,是在下雨。

    雨中的淮茶河起了一层薄薄的雾,看起来很是朦胧。

    她的耳中听到一道些许迟疑的声音:“姑娘,有些冒犯,但外边下雨,不若还是回舟篷中来吧。”

    她还来不及想,已经点了点头。于是又打理了自己,趁雨没有下大到了篷中。

    两相对坐,低头无言。

    不久他下船。

    她回到屋中,耳畔是连绵不歇的雨声。

    入睡、又醒来,在此刻江南。

    雨下一整晚。

    后来她日日随着阿爹出舟,就坐在船头。

    偶尔碰见他。

    背着一把琴吗。

    走着一盘棋吗。

    藏着一本书吗。

    卷着一幅画吗。

    携着一壶酒吗。

    点着一炷香吗。

    一直一个人。

    她很少回头。每次他乘舟,她只看一眼。

    随后满目都是淮茶河的日落和倒影、是淮茶河的江南雨和落下的涟漪。

    有一次在夜市相遇,她想请他尝尝荷花做的花丝糕。

    恰巧阿娘当日有卖。

    她戴着面具,端着食盒问他要不要试一试荷花花丝糕。

    他倏尔笑了,是和初见那天一样的、温柔浅浅的微笑。

    他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又想着些什么,终于递来几文钱、又接过她手中的食盒,开口道了句:“多谢姑娘。”

    他仍没有急着走,在摊前打开食盒,取出荷花制的花丝糕咬下一口,低声叹:“清香荷花做成的花丝糕,味道果然很好。”

    挽漪没有说话,静静看着他光风霁月地离开,洒下长长的背影和一地的月光,被突然到来的细雨浸润得潮湿,宁谧地晕染开来。

    她想这也是她所窥见的特别的江南。

    关于有首尾的那些,本不存在相知,自然也不会有告别。

    他们都像是被水沾过的墨,留下的痕迹总浅浅淡淡。与浓墨重彩相比,总是不该被惦记。

    她不知道他的姓名、他的来去、他的身份、他的心思。

    之后她的人生还像淮茶河的涟漪,因风雨轻缓地漾起,又被月光抚平。

    从容中兜兜转转。

    挽漪搬个小板凳出来坐在船头,仰头看见洞桥上有个身形挺拔的男子走过。

    刹那间好像轮回千百年。

    回神时那男子立在桥中央最高处,正望着她这只小舟。

    他们短暂地对视。

    他们短暂地视线交错。

    挽漪看着被霞光照得镀了层金边的男子,想:“江南真好。”

    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发生,就已经很好。

    这舟行得很慢很慢,从桥洞下穿过,霞光已经消散,竟然下起两三滴小雨。

    有个卖伞的小姑娘上桥,转头男子的手上就多了把油纸伞。

    他撑起伞回头看了眼过桥的舟。

    挽漪走到舟的这头,在船檐下避雨,仰头看着江南的雨,好像都温柔。

    或许有人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但她回身走进篷里,又莫名觉得已经很好。

    暮色渐起,天色雾蓝,岸边古色古香的檐角上挂着的红灯笼盏盏亮起,影子倒映在这条流淌千年的淮茶河。

    挽漪感到心里的平静,像无形的手轻柔地挽起河面的涟漪,将它点点抚平。

    她停留在这只舟上,不知不觉月光溢满渡舟,她听着耳边淅淅沥沥的雨声。

    入睡、又醒来,在今日江南。

    雨下一整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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