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这个世界的各位:

    大家好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打扰大家了,乘着直升机找寻了三天,今天我终于找到了我梦中的这个小岛。一切都跟我曾经幻想的一样,青色的草地,缓缓向上延伸的山坡,骤然断裂的悬崖,悬崖下没有太多礁石,想必不会摔得太痛。

    送我来到这里的大哥在坡下抽着烟,我用谷歌翻译告诉他我要上来散散步,他欣然答应了,毕竟这三天我为他贡献了几乎半年的积蓄,金钱大概已经为我买来了跟他的友谊。

    现在我就坐在悬崖边上,写这封信,我还写了一张小纸条,是法罗语的不用等我,找了好半天才在这座岛上找到一块石头,来在我离开后保护这些纸片不会被海风吹走。

    其实此时此刻跟我曾经在脑中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并不太一样,我总以为这个时刻会是一个阴沉的白天,灰色低沉的乌云和呼啸的海风会来送我最后一程,没想到最后真的来到这里,却赶上了极夜。我应该再忍耐半年的对吧,但真的很难,我想如果我还能再得过且过地熬过半年,我就还能熬过一年,熬过十年,然后熬过痛苦的一生,但这并不可能不是吗?其实人真的想死的时候,一秒钟都是漫长的煎熬吧,我想你们很难理解我说的这句话。

    绝大多数人一生中都不会经历这样的时刻,人们经历告别,失恋,失去至亲,这些时刻可能都会在某个瞬间让人觉得想死,觉得无法再多撑一秒,但是这辈子得到的爱和关怀,身边的友人亲人爱人,每每想到这些,大家就都能咬咬牙,坚持着走下去。但我不行啦,我是真的无法做到,倒不是说奇洛李维斯先生真的拥有把我逼向死亡的残忍魔力,而是说我的命运,我短暂的人生所发生过的事,它们没办法支撑我,相反的,太多经历过的无法忘怀的事,都把我向着这座悬崖逼来。

    我不太了解关于幸福的事,总感觉世界上的幸福,来源都大同小异,无非是亲情友情爱情和物质这几个方面罢了,但不幸不一样,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事情都能带来不幸,甚至是你的幸福也不例外。所以不幸真的有太多太多种,这些不幸带来的灰暗和死亡,也都完全不同,所以在这里我并不指代任何一个跟我做出同样决定的人,我只谈论我。

    我记事很早很早,但这并不代表我记性很好,我只是恰好记得人生中所有我不该记得的瞬间罢了,我记得我是怎么被父亲抛弃的,我记得我的亲人在一起争吵撕打的片段,我记得父亲扇我母亲的每一个耳光,记得凌晨抱我上的离开那座城市的火车,记得母亲每一滴在我面前留下的眼泪,也记得所有她对我的歇斯底里地责骂。我从小就觉得我是个不被需要的人,我觉得自己不该出生,有人在因为我受苦,我也在因为别人受苦,我没有享受到每一个普通小孩应该有的童年,而是总像一个惊慌失措的兔子,躲避着世界上的一切,我总失眠,在床上翻来覆去四五个小时睡不着,很冷的冬天,我坐在窗前看着夜空,住的房子冬天没有暖气,我宁愿裹着三张被子,也不敢跑去跟妈妈一起睡。

    我就这样过了十年,二十年,我始终试着找寻我存在的意义,找寻我需要也需要我的人,我谈过恋爱,也有朋友,但却依旧失眠,情况愈演愈烈,伴随而来的就是胃炎,看到所有食物都反胃,一个人在医院挂了三天水。后来终于在学校崩溃,正在上课的时候突然大哭了起来,老师以为是临近高考压力太大,让我回家休息一天,我一路走一路哭,我低着头哭,怕别人看到我感到奇怪,眼泪像是开了闸的洪水一样怎么都止不住,奇怪的却是那时候的我根本不知道在为什么而痛哭,只知道哭了好久好久,坐公交车回家的路上,我坐在最后一排哭了一路,这件事传遍了整个年级,初恋发短信问我怎么了,我却不知道回复什么。

    后来我终于知道自己怎么了,我开始去看医生,我开始发现我的心是多么得千疮百孔,那些曾经有过的感情都没能

    把我从命运的螺旋中拖拽出来,我越来越痛苦,不只是因为以前施加给我的苦难,更是因为我找不到任何逃脱这种苦难的办法。

    直到我遇见了他,奇洛李维斯先生。

    我想我已经用太多遗留的话语来阐述这个人曾经对我是多么得重要,他第一次让我看到了快乐活着的希望,第一次为我点亮了世界和人生应该有的光芒,如果说有些人是上帝派来与我相遇的,那我想他不在其列,因为他就是我的上帝。

    显而易见的,这就是如今我坐在这里的原因,当你痛苦了二十多年,终于有一个人的出现让你看到了希望,却在短暂的快乐后亲手摧毁了全部,其实错并不全在他,只是我太过依赖他罢了。他的所作所为就好像代表了全世界向我宣判死刑,告诉我我永远不可能拥有幸福和快乐,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单方面的痴迷妄想,我就是那个该待在谷底的人,一辈子不应该爬出来的人。

    所以我屈服了,我向命运屈服了。因为这个世界上我爱的最深的三个人,像是接力一样携手毁掉了我以前的人生,和以后的幻想,我曾经也不愿意罢休,不愿意就这样向苦难低头,我像个疯子像个变态一样给他写了几十封信,只是幻想如果他真的读到了信,回来救我该多好。

    但是他没有,他也不会,他真的就像是圣经里的上帝一样,只宣判苦难,却不现身带给信徒真正的幸福,他只接受祈祷,却不给予回应,他是我命运的上帝,一个遥不可及的幸福指代物,他只愿我相信,他能做的只有摧毁我的相信。

    所以现在,我坐在了这里,就算是正在读信的你无法做到与我感同身受,听完这些也能很好地理解我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了吧。写了这么多,其实并不是想再埋怨谁,或是埋怨这个世界埋怨我的命运,只是想为自己辩解而已,最后一次为自己辩解,为自己如此自私的决定辩解。我不希望有人认为我是不负责任一走了之的人。人们很容易这样议论一个自杀的人,在他死后,我们依旧不依不饶地给予指责,认为他太过自私,或是太过脆弱,其实不是这样的,结束自己生命这件事,是世界上最勇敢的决定,你们不明白当一个人站在桥上站在椅子上站在阳台,拿着安眠药拿着刀片拿着打火机,需要多么巨大的勇气和多么坚定的决心。这是我们向命运最后一次抗争,最凄惨的一次冲锋,比之得过且过存活的你们,我们更勇敢,因为我们不惧怕挑战最无法被撼动的命运,时间,整个世界。

    好吧,其实没这么伟大,自杀只是一种最无奈的投降罢了吧。这个世界上最壮烈的投降。请原谅我这样渲染自己,渲染死亡,将死之人,其言也善乎?

    总之,我已经做好准备纵身一跃了,我准备好迎接身体与海面撞击刹那那种肝胆俱裂的痛苦,我准备好丧失所有的意识,自此沉寂在这片远离故土的大海里,我准备好随着时间缓慢地降解,成为各种生物腹中的食物,我准备好化作一粒微尘,一粒细沙,在某一日重返我的故土,如果有可能,面对某个故人。我不知道坡下的大哥会如何处理这一摞纸,我的这封遗书,是随手丢进了垃圾桶,填埋进了深深的泥土之中,还是将它发到网上,化成数字世界那无数个0和1,代表我遗留的意志受这个世界的检阅,或者是将它寄回中国,那收件地址会填哪?□□?长城?还是......

    我都无所谓啦,也有想过,这封遗书和那些信,能公布于众,让大家都知道我曾经经历过什么,可又想了想,写来写去,都是一些负面的东西,如果有人深夜里读到这些,影响了心情该多不好,所以一切随缘吧,无论是否能被人看到,我都已经为这个世界遗留了我的精神财富,它或许是匮乏的,或许是负面的,或许是无意义的,但它是我的,是我二十多年生命凝聚的全部,二十多年诶,时间一晃而过,可是时间也只是我们存在维度的一个尺度而已,它并不算什么特别伟大的东西,更何况我呢。亲爱的你们,请记得,当往昔的日子,我们曾共同拥有度过的那一分一秒里,有个女孩,在一个封闭灰暗的房间里,孤独地跳着永远不变的回转舞步。在你欢笑,痛哭,幸福,或者是毫无情绪的时候,这个世界上还有我,还有无数个灵魂,饱受着命运无时不刻的折磨。

    我们把这种命运的折磨叫抑郁症。

    或是其他,各种各样的说法表达。

    如果你恰好读到这些信,请理解我,同情我,怀念我,谢谢你。

    我走了,我不会回头,愿你也是。

    爱你的女孩

    2019.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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