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如守在门外,实在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就在眼睛即将眯起时,碧如猛然回神,打了个激灵:她还要帮小姐望风呢!

    都说林郎君为人温文,可这是花烛夜呀,终归是不一样的。若是他一时忘形,不知体贴,那小姐今晚……

    可是,就在她刚刚错神之际,一双乌缎云纹锦靴已经行至眼前。

    锦靴之上,是绛纱弁服。

    林凤岐刚刚却宴,便见一个眼生的侍女转身就跑,连行礼都顾不上,似乎全然不知自己这样有多么显眼。

    就算林凤岐本来没看见,这样一来,也不得不注意了。

    这样生疏,自然不是林府中人。

    “慢着。”

    新婚郎君的语调并没有多么高扬,也不带任何怒气,听起来平静柔缓。

    碧如只好俯身请罪,硬着头皮回答了自己乃是新妇婢女,心中默默祈祷这位郎君不要过于古板、对妻子过于严苛。

    林凤岐颔首,唤了声“碧如”,却惹得这婢女的头更低了几分。

    “为何仆役都守在外围,你也守在房外?”

    碧如嗫嚅,这怎么告诉郎君,大喜之日,小姐却在浅眠补觉?

    更不能让他知道小姐婚前寝食难安啊!

    “小姐……小姐今日路途劳累,奴婢便劝小姐休息片刻。”

    说到这儿,她猛然抬头,急切道:“真的是片刻!是奴婢打了瞌睡,见了郎君,才想起自己忘了去唤小姐……”

    说完,碧如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宋家和林家都是世家清流,府邸都在高官云集的宣阳坊,如何算得上“路途遥远”?

    哪怕说句“仪式繁复”也成啊!

    碧如已经快哭了。

    面对这样拙劣的应付,林凤岐好像并不在意,只淡淡应了声。

    碧如肩膀一松,只要郎君没有往“宋家小姐嫁得不情不愿”这方面想就好。

    紧接着,便听郎君缓声道:

    “你是宋姑娘的贴身婢女,在林府,一举一动都引人注目。报信之事,并不需你亲自去做。不若令一小婢候在暗处,观察动向;你来出面周旋,拖延时间,更加稳妥。”

    林府的郎君,居然在教碧如如何在林府应付主人。

    碧如目瞪口呆。

    回过神后,她忍不住道:“回郎君,小姐的贴身婢女,只有碧如一个。”

    世家贵女出行哪个不是前呼后拥,这极不符合常理。

    那时,卖身为奴的孩童们排成一排,瑟缩着低头,等待贵人的挑选。

    碧如那时并不是这些人里最出众的,相反,她最为瘦小、最为不起眼。若说有什么能吸引贵人视线的,那只有脸颊上令人皱眉的灰尘。

    一位少年拉着一袭纤弱身影跑了过来,兴冲冲地问:“阿纯,你喜欢哪一个?以后她就可以一直陪着你了!”

    那些孩童里,有男有女,年长些的都在卯足劲希望能被贵人留下,只有碧如懵懵懂懂,甚至不知道这里是做什么的。

    碧如好几日没吃饭了,一时头晕,站立不稳,重重摔在一边。

    牙婆臭着脸把她拎起来,然后和旁边的看守窃窃私语:“我就说别带她来吧!年纪这样小,又没有人家愿意白养丫鬟到能干活的年纪。下一家是软红阁,送到那里得了……”

    软红阁是什么地方,那时的她并不清楚。只看到同行的人都面带怜悯地看向她。

    谁知,牙婆话音刚落,这位被唤作阿纯的贵女,买下了其中所有的女子。

    面对兄长的询问,她淡淡道:“兄长和伯父惯用小厮伺候,可是到底不如女子细心。瞧,兄长的衣袖破了个洞,都无人注意得到。”

    见妹妹这样关心自己,少年一脸感动,连连点头,无一不从。

    可是那些精明干练的婢女,小姐一个都没放进自己房里。

    “这丫头这么小,如何能做贴身婢女?”

    小姐却道:“她年纪这么小,还没到做婢女的年纪,牙行就把她带了出来,自然因为看出她是个好苗子。”

    思及至此,碧如来了底气,腰杆都直了几分。在郎君问及为何时,傲然回答:

    “小姐说,奴婢是好苗子!别人她用不惯!”

    林凤岐哑然失笑。

    她年仅十几岁,一路畅通无阻当上唯一的贴身婢女、陪嫁丫鬟,却怎么连望风都不会?这句“好苗子”实在要打个问号。

    而碧如长到现在,对此无知无觉,一派天真烂漫,丝毫不如其他人家的婢女那般会看人眼色。

    可见自从到了宋明意身边,一丝磋磨都没有受过。

    碧如就这样被纵容着长大。

    恐怕连她自己都无知无觉。

    林凤岐没有拆穿宋明意善意的谎言,只是转身向燃着花烛的新房走去。

    *

    夜幕已深,红妆睡去,却仍蹙起秀眉。

    绣着吉祥如意纹样的鎏金扇跌在地上,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捡起。

    林凤岐的动作极其轻微,控制着声响,以免惊醒了年少的新婚妻子。

    待他直起身来时,却忽然听到她睡梦中声声呢喃着什么。

    ——“哥哥”。

    宋明意还陷在梦中。

    梦里,阿玉没有撕碎那一纸诗文,洒落船尾。而是把这张薄纸郑重地交给了她:

    “阿纯,不要再让世上出现像我这样的人了……春姨,月姨,还有我娘,她们都太苦太苦了。”

    宋明意望向手中的诗文,阳光照在这略显劣质的墨上,平白添了如金浮光,熠熠相映。

    待她再抬起头来,阿玉却转身离去。她忍不住喊道:

    “哥哥!”

    可是画面一转,换成了宋凌霄。

    宋凌霄一脸歉疚地望着她:

    “明意,兄长错了,兄长不该在你出事后想着息事宁人,把你嫁给凤岐……”

    听到兄长迟来的道歉,宋明意的手指一颤。

    紧接着,宋凌霄又道:“

    既然你和凤岐成亲多年却无子,白玉观卦象上也说你们两个命数不合,那兄长便做主让你们和离吧!长兄如父……”

    宋明意哀伤的目光顿时愕然。

    紧接着,愤怒与怨怼层层迭起,如同滔天浪涛。

    去他的‘长兄如父’!你缺席了我五年的人生,你无视我所有的理想与选择,现在却自以为有权主宰我的婚姻、我的未来?

    多年来掩盖在沉默与冷淡下的情绪终于爆发,宋明意狠狠一个耳光打去——

    却被制住手腕。

    宋明意睁开眼,眼前一重重模糊的影子逐渐归位,一副如玉如琢的俊雅容颜逐渐清晰。

    近如咫尺。

    她本就是斜倚在床边小憩,梦中惊怒交加,挣扎挥手,下一刻就能翻下床去,林凤岐这才出手扶住了她。

    宋明意全然不知。

    对面这副俊雅容颜中还略带愕然,仿佛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却也没有松开手。

    一室之间,她只感觉到对方的气息和心跳。

    就如清风楼那天一样。

    被封存的残余回忆如藤蔓般从心底逐渐攀出,那些刻意用来遗忘的时间仿佛成了养料,将那些破碎画面变为吉光片羽,覆上朦胧旧纱。

    清风楼之事,委实不能怪林凤岐。

    是她摇摇晃晃去捡茶杯,才跌入他怀。

    那双揽着她的手臂也甚是无措,几次三番想要推拒她,却败在她阴差阳错的一个吻上。

    即使有药物的作用,宋明意也无法否认,是她先主动的。

    而且后来,没有推开。

    那天意识混沌时,带着暖意的相拥,温软暧昧的亲密,交缠的气息……

    通通浮现在林凤岐的脑海中。

    如果有同僚同窗看到林凤岐这般,一定大为不解。

    朝堂上沉稳有度、游刃有余的林玉郎,也会有张口无言的时候吗?

    林氏素来出君子。林凤岐作为这一代唯一的嫡系,更是将克己复礼做到极致。

    他从不许诺,第一次许诺,便是年少时对宋凌霄说,要护他妹妹周全。那时他是想把这个沉默内秀的少女当做妹妹看待的。

    可是,自从那场荒唐的意外后,他无法再将这个想法践行下去。

    伯父告诉林凤岐,宋家小姐亲口许婚。

    宋凌霄醉语,说是“妹妹喜欢”。

    现在,这双曾冷淡无波、曾泪光潋滟的杏眸离他这样近。

    这不是“兄妹”的距离。

    如果……如果她是愿意的,那么这场婚事,又有何不可呢?

    于是,他低头启唇,想要打破这份沉默。

    温热的气息骤然唤回了宋明意的神智。

    于是,还没等林凤岐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宋明意便猛地挣扎起来。

    “放手!”

    她躲得太急,凤冠上的珠花钗钿都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直到后背重重磕到床架,宋明意忽然惊觉:

    今晚是花烛夜。

    宋明意脑海中“嗡”的一声,素来冷淡的神色终于碎裂了。

    她的手足无措,慌张躲避,林凤岐尽收眼底。

    不该如此。

    假如她真如凌霄所言,是因为自己心意才嫁入林家,怎会下意识地逃离?

    “宋姑娘。”

    一如既往的温润声音响起:“在问清楚之前,在下不会唐突姑娘。”

    “你……不要怕。”

    林凤岐与她仅有一面之缘,终究是个不大熟悉的外男。可是今天,宋明意却与他阴错阳差缔结姻缘,同处一室。

    即使知道他素有君子之名,宋明意也难以克服本能,一颗心七上八下,神色也随之飘忽不定。

    当这个温润声音说出“不会唐突”“你不要怕”时,宋明意下意识舒了一口气。

    片刻后,宋明意刚刚松懈下的神色僵在脸上。

    “……我没有怕。”

    宋明意迅速调整回了冷淡无波的表情,敛衽坐端。

    “林郎君要问何事?”

    “在下想问,宋姑娘答应这门婚事时,是否是出自本心?”

    “还是……因为那场意外,宋姑娘不愿让林宋两家反目成仇,所以才委身下嫁?”

    宋明意怔然。

    她还只有十七岁,幼时有春娘阿玉护着,不必去学讨好逢迎;回京后,又将自己封在方寸内院中,只用冷淡外表示人。

    所以,她还不懂如何才是真正的伪装遮掩。

    宋明意还在思索如何回答,林凤岐已经了然。

    一室静默中,他俯身替宋明意捡起掉落在地的珠钗,放回到高擎红烛的桌案之上。

    她刚刚醒来时,那声急切又充满惊慌的“放手”,是不是早在清风楼时就想喊出来的呢?

    从宋府初见和花灯之夜,林凤岐便看出了,她虽不爱言辞,却十分倔强。

    清风楼的那场意外,虽然林凤岐及时划了手腕来保持清醒,并未酿成大错,可是那些相拥相吻终究存在。

    对她来说,恐怕已经极为难堪。

    他又何必追问下去?

    离开之前,林凤岐静静道:“清风楼那日,是在下之错。宋姑娘,对不住。”

    “你早些歇息罢,不必担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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