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叩—”
叩门之后，是刘嫂嫂端着托盘推门而入。
於菟忙上去接，却被刘嫂嫂避开。
托盘上，除了一碗黑漆漆的汤药外，还有一小碗白粥。
一黑一白，倒是颇有意思。
那刘嫂嫂也觉得不妥，解释道：“昨日姑娘你昏着，阿风那些混小子便做主到城里给你请了大夫。
大夫说你是惊惧过甚，身上又烧伤，只怕还得吃上好几日的药。”
这刘嫂子说话不仅听着便让人亲切，言语间更是让人自然而然的放下心防，好像是真真情深意切为你担忧一般。
“昨日姑娘你睡着，出不了声，今日我听着你嗓子好像也不大好，也不知有没有大碍，应该让阿风再去请一回大夫才是。”
“劳烦嫂嫂担忧，我这嗓子怕是那天夜里被火熏着了，不碍事的。”
於菟说着，刘嫂嫂便已手脚麻利的在案上给她倒好茶水，好缓解於菟说了话有些扯痛的嗓子。
於菟接过茶碗，发现这房里的茶碗有些大得奇怪，一只手竟还端不住，只用两只手捧着茶碗小口咽水。
见刘嫂嫂面上笑容亲切，於菟便有意说道：“那夜的火当真是好大啊。”
於菟没有说宫中的火，是想从她口中试探出这位刘嫂嫂到底是何方人物。
若她自己是被那乱军的校尉带了出来，这位刘嫂嫂又是谁？
是灵都的百姓，还是乱军中的一员.....
那刘嫂子倒是一副乐意说话的模样，听了於菟话笑了笑：“到真是一把冲天大火，那火光即便是我等在城外也看得一清二楚。我估摸着，是烧了整整一夜呢！”
城外……於菟揣摩着刘嫂子的语气，便心知这位与灵都并没有什么牵扯。
所以说，昨夜攻城之前，乱军便已打下了灵都之外的地界。
可宫中竟一点消息也无啊。
若她身处永巷一无所知倒还能想得通，可城破之前，她可都是椒房宫住着。
於菟细细回想，竟没在那些日子里发现半分端倪。
“妹子。”
於菟正想着，刘嫂子反倒是伸出手来牵着她往案前一同坐下。
“我托大叫你一声妹子，你是云校尉带回来的，我本该叫你一声夫人才是。”
於菟一听莫名心中一跳，慌摆手，只让刘嫂子随意称呼。
见於菟此番模样，刘嫂子脸上的笑意也真切了几分，语气柔和道：“你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如今醒来只怕心中也乱得很。昨日清晨校尉将你带回来时，军中人可都大吃一惊呢！”
“这军中谁不知道咱们云校尉是全心全意在练兵上，就连都督也是交口称赞呢！你还是咱们云校尉第一个亲自带回来的人呢……”
这刘嫂子最会观人颜色，见於菟眼神躲闪，又岔开话题道：“校尉昨日将姑娘你送回之后便又去了军营，这院里内外就我和阿风他们几个混小子。我只姑娘你出身宫中，定是我们这些粗人不能不比的，若是有什么尽管吩咐便是。”
於菟自然还有旁的想问的，比如她们如今到底身处何处？灵城？还是已经离开灵城了？那夜之后灵城又发生了什么？……
可那刘嫂子却并没有给於菟开口的机会，只让於菟喝了药之后好生歇息，便推脱要准备晚饭施施然便出去了。
剩下於菟一人坐于榻前，愣愣地看着看着案上的汤药和米粥发呆。
直到汤药上漂浮的热气缓缓消失，於菟到底还是端起汤药一口喝尽。
无论接下来的境遇如何，自己的身子永远是最重要的。
就算天塌下来，只要能活怎么样都好。这是嬷嬷自小告诉她的。
又强咽下几口白粥，压去了口中的苦涩，於菟到底没有吃下多少。
走进内室，於菟推开窗，看着外头的雨幕出神。
心中想着不知是否被落在宫中的褓布，又想起往昔嬷嬷的音容笑貌。
心绪翻涌间，又不免想到方才刘嫂嫂的话。
“姑娘你，是我们校尉第一个带回来的女子呢！”
第一个带回来，还会再带回来？
於菟不免心中沉郁，之前为了出宫，即便王后等想将她送往北边的蛮族，她也认下了。
如今虽换了方式出宫，到底也落到了一样的境地吗？
连绵的细雨夹杂着呼啸的朔风，於菟看向再也没有阻拦的天空，却依旧觉得自己仍在深宫之中。
嬷嬷啊，於菟出了宫，一样还是无根之浮萍呐……
“姑娘，晚上胃口可还好些？”
端着托盘的刘嫂子扣了门，却被上前一步的於菟先行接过。
“多谢嫂嫂，怎好再劳烦你，如今我也好了，不必如此麻烦，理应与嫂嫂你们一同用饭才是。”
刘嫂子一愣，道：“这...怎么好。”
於菟灿然一笑，“之后怕还需要嫂嫂你们多多照顾，我也不过是宫中的杂役宫女哪有那些贵人们的派头。说是在宫中伺候过，过得只怕还不如宫外的人自在呢！”
闻言，刘嫂子眼眸微动，倒也放手让於菟接过托盘，带着笑道：“倒也是，阿风他们是云校尉的亲兵。咱们军中自是也不讲究那些，见见也无妨。”
说罢，便带着於菟朝外院走去。
於菟脸上带着笑，安静地跟在刘嫂子身后。
是的，她不过是禁宫永巷里一个卑微至极的宫人。城破又如何，宫中又如何，与她何干？
即便是出了宫，她也不过是个寻常女子。即便在乱军中，也恐怕不算什么。
总是会有机会的，天高海阔，自有她的去处。
於菟脸上的笑意愈发柔和，脚上的步子也愈发轻快。
出了内院，又穿过前屋，於菟明显感觉到与静谧的后院不同的气氛。
天色昏昏，前院却火光明亮。
於菟抬眼看去，院墙廊下都点着熊熊燃烧的火把，与后院秀雅的灯笼迥乎不同。
还未走进，便隐约听到不小的交谈哄笑声。
直到刘嫂子踏进前院，跟在后头的於菟还听到一声接着一声的吆喝。
“刘家嫂嫂！”
“嫂嫂来啦！”
“嫂嫂快歇着，那后院的小姐现在咋样，听说她今天可算醒了。”
“是呀是呀！嫂嫂快与我们说说，那小姐长什么样！咱们校尉这可是头一遭啊！”
还未见说话之人，便是一阵哄笑。
刘嫂子还未开口，於菟倒也不怯，迈着步子便走进了前院。
才刚一露面，方才还热闹着的前院一下便安静了下来。
一旁的刘嫂自是出来打圆场，嗔骂了几句年轻的小子，又拉着於菟道：“你们方才还不是闹着说要悄悄。喏！如今人家出来见你们，怎么反倒不作声了！”
於菟放眼去看，才发现着前院零零散散竟站着十来个男子。
有在院门前洗着马的，还有在桌旁坐着闲谈的。角落里还有几个打着赤膊绑沙袋的，於菟才刚转过眼，就瞧着他们手忙脚乱的套上衣衫。
这还是於菟第一次一下见到这么多外男，不过她倒也不惧，大大方方地向众人福身行了一礼，“各位大人好。”
一时间，外院的这些男儿郎反倒更加安静，连动都不动一下。
倒是一旁的刘嫂子笑出声，“哎呦我的好妹子，咱们这些人哪里受得起你这样的礼，倒是弄得我们不知如何是好了！”
此言一出，其余男子也挠着头朝於菟憨笑了出来。纵有不笑的，对上於菟的眼神也没有太多恶意，到让於菟心中一安。
“诶？阿风呢？”。
一旁的刘嫂子在外院四处看了看，问道。
“方才还见着他在这呢！定是跑出去躲懒了。”
一个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的男郎冲刘嫂子回道，本还有几分玩闹的意思，一转眼看到刘嫂子身后的於菟一下便红了脸不在多言。
“倒是不赶巧，走姑娘，咱们到侧屋里坐着去。”
刘嫂子得了回答，似乎也不怎么急，转身便拉着於菟向屋内走去。仿佛真是应了於菟的话，让於菟见一见外人般。
边走边道：“这些小子都是混不吝的，阿风倒是能管事，有事你且找他便好。”
正说着，外院便应了一声道：“嫂嫂诶，你可又在昏骂我们了，哪个小子闹你了，我收拾他！”
说着，便见一个身上还披着戎装，头裹黄巾的高个儿郎从院门外径直朝刘嫂子走来。
可一见来人，於菟却是浑身一颤。
那人身上的甲胄，一瞬间让於菟忆起那夜宫道上无数俯倒交错的尸首，还有四溅的血痕。
甚至恍惚间，於菟就像回到了救下月娥的那扇小门内，铺天盖地的血腥味，还有手上的黏腻，甚至那个倒下的乱兵狰狞的面孔。
“呀！”，那高个兵郎一眼便瞧见了刘嫂子身后的於菟，脸上倒是露出几分更加热切的笑意，朗声道：“这位便是校尉嫂嫂？”
此言一出，外院的众位儿郎仿佛又活了过来般，与这兵郎一同朝於菟喊嫂嫂，好不热闹。
只有拉着於菟的刘嫂子，第一个察觉到於菟似乎浑身颤了几下，手中一下竟出了不少冷汗。
待那高个兵郎走近后，立刻便发现於菟脸上一片惨白。
当即便向前迈了一步，将於菟严严实实挡在身后，朝着那兵郎横了一眼。
“好你个阿风！跑哪溜达去了，一身的尘土，还不快去换了身上的累赘洗洗去，可别沾上了咱们来。”
原来这高个的兵郎便是刘嫂子口中的阿风。
听了刘嫂子的话，阿风自是一阵弯腰拱手赔罪，倒是刘家嫂嫂哼了一声，便拉着於菟进了侧屋。
於菟暗舒一口气，觉得缓了过来，不禁向刘嫂子福了福身：“多谢嫂嫂解围。”
“我既喊了你一声妹子，自然是要护着你的。”
刘嫂子进了屋，见於菟脸上虽挂着笑，可脸色依旧不好。颇有些难为情地说道：
“我看你一见阿风那小子就变了神色，难道是阿风他之前冒犯过你，他素来莽撞，但却是好心肠。往日……”
“嫂嫂想多了，我只不过是突然见到阿风身上的甲胄，想到些不好的事情被吓到了罢。”
於菟垂着眼，说得可怜。
刘嫂子自是一下明白过来，双手合十朝上拜了拜，“天爷保佑天爷保佑。”
拜完才拉着於菟的手，柔声道：“咱们这些平头百姓，最是经受这般战乱的苦楚。莫怕莫怕，如今一切都过去了……”
刘嫂子拉着於菟好一阵安抚，才与於菟一同坐上了侧屋里的桌上。
於菟见桌上早已摆好了一应菜色，便猜这外院的众人素日里都是一同用餐的。
可没成想，刘嫂子当即便招呼起於菟用起饭来。见於菟似乎颇为犹豫，忙道：
“这前院就咱们两个与后厨的几个帮厨的老嫂子一同吃饭，那些个混郎自是去外头吃的。现下厨娘们想必都在灶下吃过了，咱们先吃着。”
说罢，便上手又是给於菟添饭，又是夹菜的。
直到见於菟脸色好转，刘嫂子才自己也好生吃起饭来。
许是睡久了，於菟倒也不是太饿，吃了些便慢了下来。反倒有心思攀谈起来。
“嫂嫂，如今咱们这是在哪？”
许是今晚於菟主动走到外院来的举动，刘嫂子此时的态度倒是与午后有所松动。
模模糊糊地说道：“如今咱们在城外的一处宅子住着呢，城里如今乱得很，咱们在这乐得自在。”
说着，刘嫂子看了眼於菟，似乎犹豫了片刻才吞吞吐吐地说道：“你可是在城中有什么亲人，若是...同意倒是可以让阿风他们将人接来，倒也安全。”
刘嫂子说的混沌，於菟一猜便知道她说的是那位云校尉。
“我哪有什么亲人。”，於菟笑了笑，却又在刘嫂子面前垂下头低声道：“我不过是宫中罪奴所生，自幼在宫里的掖庭长大，唯有一位老嬷嬷对我颇有照顾。若没有她，只怕我也活不到今天。”
“那老嬷嬷如今在何处？那灵都禁宫如今乱得很，且要快让阿风将那位嬷嬷接出来才是。”
听了於菟的话，刘嫂嫂眼中的疼惜又重了几分。虽不易察觉，於菟也察觉这刘嫂嫂对自己的防备也卸了几分。
是的，即便从一见面这刘家嫂嫂便是百般地热切，可细处对於菟可是纹丝不漏。
“多谢嫂嫂挂心，可惜嬷嬷早几年便走了，也省得如今挂心我。”
说话间，於菟正是情绪翻涌的时候，难免带上几分哽咽，刘家嫂嫂听了便更是心疼。
话语间，与於菟也亲近了不少，正待於菟想趁热打铁再问些东西的时候。
侧屋外，便是一阵爽朗的笑意。
“嫂嫂莫伤心。校尉大人与咱们更是出生流民，都是有人生无人养的可怜子。若是嫂嫂你出生贵重，咱们这些小弟反倒不知如何待你才是。”
於菟两人应声回望，就见换下甲胄的阿风推门而入。
“你个混球，说什么混蛋话呢！”
刘嫂子正是伤心的时候，听了阿风的话自然恼火。
阿风躲了几下刘嫂子的捶打，赔罪道：“嫂嫂嫂嫂莫气，怪我嘴笨，本是想着安慰嫂嫂来着，怎想说了错话！该打！”
“你这也嫂嫂那也嫂嫂，谁知你说的是哪个嫂嫂！”
刘嫂子自不会与阿风真闹气，只怪声怪气地别了他一句。
“好好好！给刘家嫂嫂赔罪。”
阿风装模作样地朝刘嫂子拱手弯腰，又转身朝於菟同样拱手道：“往昔我曾认校尉大人做大哥，如今终于也能喊出一声云家嫂嫂了。”
於菟自是不愿受他这个礼，只站起侧身避了过去。
虽脸上带着笑，心中却泛起了涟漪。
在宫中，女官讥讽她是卑贱之人无名无姓。如今出了宫，难道她竟也不能有名字？
什么云家刘家李家嫂嫂，和宫中的这也贵人那也贵人又有什么区别。
待到阿风直起身后，於菟便开口道：“只叫我……於菟便好，宫里嬷嬷都是这般叫我的。”
也只有嬷嬷这般叫我罢。
“乌图？”，刘嫂子先不说，反倒是阿风率先开口应道，“嫂嫂难不成是有北边的血脉？”
於菟一愣，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道：“我在宫中无父无母，是掖庭内养我长大的嬷嬷给我取得名字，我也不知我自己是哪的人。”
阿风听了於菟的话，虽面上不显，可於菟却能察觉出他原本紧绷的状态松懈了些。
对蛮族人这般忌惮吗？难道他们不是北边来的乱军？
方才之前，於菟一直当这些攻打仪洲的乱军是北边南下的蛮人。
若非南下的蛮人，为何会对仪洲出兵？仪洲与南朝关系匪浅，即便是她也是知晓一二的。
压下心中的疑虑，於菟只耐下心与两人闲谈。
说话间，阿风也在桌上吃了起来。
虽没人明说，於菟也暗暗察觉出，这些院外的乱兵中，阿风似乎格外要身份高些。
想起他提及曾认那校尉做了大哥，倒也正常。
而这刘嫂子地位也于旁人不同，且不说那脸面都没露的厨娘们，就连阿风言语间虽笑闹，但对着她也是有几分敬重的。
更何况，这么久了，进后院的可只有这刘嫂嫂。
后院的屋室，只怕便是那校尉自己住着的地方。
待用过了饭食，刘嫂子依旧是一路陪着於菟回到了后院。
虽於菟有心想换到侧屋住着，可无论怎么说最后还是被刘嫂子送进了正屋。
烛光下，原是有些空旷的内室更显得简陋。可於菟坐在床榻之上，只觉得被束住了一般，左右为难。
隔着木屏隐约扫到外头衣桁上的外衫，更是觉得焦躁。
可偏偏她无处可逃。
那刘家嫂嫂再如何亲切如何疼惜她，即便是从前院回到后院也要看着她进屋。
那阿风虽看着大大咧咧，但心思必刘嫂子还要细，说话不仅滴水不漏，连刘嫂子说过了的话，也会不留痕迹绕回来。
何况...何况那日，是她自己心甘情愿应下了那校尉的话。
“你，要不要跟我走？”
虽不知当时那校尉有没有听清自己的回答，可到底他把自己带出来了。
怀着不知是什么心绪，於菟并未换下衣物，就连灯烛也未曾熄灭，生生坐在床榻上熬了半宿，才将将合上眼。
睡前迷糊中，想起那也混沌的血色还有那校尉砍向安典舍的长刀，忐忑非常。
可让於菟没想到的是，这一等，竟足足让她忐忑了十来天的夜晚。
叩门之后，是刘嫂嫂端着托盘推门而入。
於菟忙上去接，却被刘嫂嫂避开。
托盘上，除了一碗黑漆漆的汤药外，还有一小碗白粥。
一黑一白，倒是颇有意思。
那刘嫂嫂也觉得不妥，解释道：“昨日姑娘你昏着，阿风那些混小子便做主到城里给你请了大夫。
大夫说你是惊惧过甚，身上又烧伤，只怕还得吃上好几日的药。”
这刘嫂子说话不仅听着便让人亲切，言语间更是让人自然而然的放下心防，好像是真真情深意切为你担忧一般。
“昨日姑娘你睡着，出不了声，今日我听着你嗓子好像也不大好，也不知有没有大碍，应该让阿风再去请一回大夫才是。”
“劳烦嫂嫂担忧，我这嗓子怕是那天夜里被火熏着了，不碍事的。”
於菟说着，刘嫂嫂便已手脚麻利的在案上给她倒好茶水，好缓解於菟说了话有些扯痛的嗓子。
於菟接过茶碗，发现这房里的茶碗有些大得奇怪，一只手竟还端不住，只用两只手捧着茶碗小口咽水。
见刘嫂嫂面上笑容亲切，於菟便有意说道：“那夜的火当真是好大啊。”
於菟没有说宫中的火，是想从她口中试探出这位刘嫂嫂到底是何方人物。
若她自己是被那乱军的校尉带了出来，这位刘嫂嫂又是谁？
是灵都的百姓，还是乱军中的一员.....
那刘嫂子倒是一副乐意说话的模样，听了於菟话笑了笑：“到真是一把冲天大火，那火光即便是我等在城外也看得一清二楚。我估摸着，是烧了整整一夜呢！”
城外……於菟揣摩着刘嫂子的语气，便心知这位与灵都并没有什么牵扯。
所以说，昨夜攻城之前，乱军便已打下了灵都之外的地界。
可宫中竟一点消息也无啊。
若她身处永巷一无所知倒还能想得通，可城破之前，她可都是椒房宫住着。
於菟细细回想，竟没在那些日子里发现半分端倪。
“妹子。”
於菟正想着，刘嫂子反倒是伸出手来牵着她往案前一同坐下。
“我托大叫你一声妹子，你是云校尉带回来的，我本该叫你一声夫人才是。”
於菟一听莫名心中一跳，慌摆手，只让刘嫂子随意称呼。
见於菟此番模样，刘嫂子脸上的笑意也真切了几分，语气柔和道：“你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如今醒来只怕心中也乱得很。昨日清晨校尉将你带回来时，军中人可都大吃一惊呢！”
“这军中谁不知道咱们云校尉是全心全意在练兵上，就连都督也是交口称赞呢！你还是咱们云校尉第一个亲自带回来的人呢……”
这刘嫂子最会观人颜色，见於菟眼神躲闪，又岔开话题道：“校尉昨日将姑娘你送回之后便又去了军营，这院里内外就我和阿风他们几个混小子。我只姑娘你出身宫中，定是我们这些粗人不能不比的，若是有什么尽管吩咐便是。”
於菟自然还有旁的想问的，比如她们如今到底身处何处？灵城？还是已经离开灵城了？那夜之后灵城又发生了什么？……
可那刘嫂子却并没有给於菟开口的机会，只让於菟喝了药之后好生歇息，便推脱要准备晚饭施施然便出去了。
剩下於菟一人坐于榻前，愣愣地看着看着案上的汤药和米粥发呆。
直到汤药上漂浮的热气缓缓消失，於菟到底还是端起汤药一口喝尽。
无论接下来的境遇如何，自己的身子永远是最重要的。
就算天塌下来，只要能活怎么样都好。这是嬷嬷自小告诉她的。
又强咽下几口白粥，压去了口中的苦涩，於菟到底没有吃下多少。
走进内室，於菟推开窗，看着外头的雨幕出神。
心中想着不知是否被落在宫中的褓布，又想起往昔嬷嬷的音容笑貌。
心绪翻涌间，又不免想到方才刘嫂嫂的话。
“姑娘你，是我们校尉第一个带回来的女子呢！”
第一个带回来，还会再带回来？
於菟不免心中沉郁，之前为了出宫，即便王后等想将她送往北边的蛮族，她也认下了。
如今虽换了方式出宫，到底也落到了一样的境地吗？
连绵的细雨夹杂着呼啸的朔风，於菟看向再也没有阻拦的天空，却依旧觉得自己仍在深宫之中。
嬷嬷啊，於菟出了宫，一样还是无根之浮萍呐……
“姑娘，晚上胃口可还好些？”
端着托盘的刘嫂子扣了门，却被上前一步的於菟先行接过。
“多谢嫂嫂，怎好再劳烦你，如今我也好了，不必如此麻烦，理应与嫂嫂你们一同用饭才是。”
刘嫂子一愣，道：“这...怎么好。”
於菟灿然一笑，“之后怕还需要嫂嫂你们多多照顾，我也不过是宫中的杂役宫女哪有那些贵人们的派头。说是在宫中伺候过，过得只怕还不如宫外的人自在呢！”
闻言，刘嫂子眼眸微动，倒也放手让於菟接过托盘，带着笑道：“倒也是，阿风他们是云校尉的亲兵。咱们军中自是也不讲究那些，见见也无妨。”
说罢，便带着於菟朝外院走去。
於菟脸上带着笑，安静地跟在刘嫂子身后。
是的，她不过是禁宫永巷里一个卑微至极的宫人。城破又如何，宫中又如何，与她何干？
即便是出了宫，她也不过是个寻常女子。即便在乱军中，也恐怕不算什么。
总是会有机会的，天高海阔，自有她的去处。
於菟脸上的笑意愈发柔和，脚上的步子也愈发轻快。
出了内院，又穿过前屋，於菟明显感觉到与静谧的后院不同的气氛。
天色昏昏，前院却火光明亮。
於菟抬眼看去，院墙廊下都点着熊熊燃烧的火把，与后院秀雅的灯笼迥乎不同。
还未走进，便隐约听到不小的交谈哄笑声。
直到刘嫂子踏进前院，跟在后头的於菟还听到一声接着一声的吆喝。
“刘家嫂嫂！”
“嫂嫂来啦！”
“嫂嫂快歇着，那后院的小姐现在咋样，听说她今天可算醒了。”
“是呀是呀！嫂嫂快与我们说说，那小姐长什么样！咱们校尉这可是头一遭啊！”
还未见说话之人，便是一阵哄笑。
刘嫂子还未开口，於菟倒也不怯，迈着步子便走进了前院。
才刚一露面，方才还热闹着的前院一下便安静了下来。
一旁的刘嫂自是出来打圆场，嗔骂了几句年轻的小子，又拉着於菟道：“你们方才还不是闹着说要悄悄。喏！如今人家出来见你们，怎么反倒不作声了！”
於菟放眼去看，才发现着前院零零散散竟站着十来个男子。
有在院门前洗着马的，还有在桌旁坐着闲谈的。角落里还有几个打着赤膊绑沙袋的，於菟才刚转过眼，就瞧着他们手忙脚乱的套上衣衫。
这还是於菟第一次一下见到这么多外男，不过她倒也不惧，大大方方地向众人福身行了一礼，“各位大人好。”
一时间，外院的这些男儿郎反倒更加安静，连动都不动一下。
倒是一旁的刘嫂子笑出声，“哎呦我的好妹子，咱们这些人哪里受得起你这样的礼，倒是弄得我们不知如何是好了！”
此言一出，其余男子也挠着头朝於菟憨笑了出来。纵有不笑的，对上於菟的眼神也没有太多恶意，到让於菟心中一安。
“诶？阿风呢？”。
一旁的刘嫂子在外院四处看了看，问道。
“方才还见着他在这呢！定是跑出去躲懒了。”
一个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的男郎冲刘嫂子回道，本还有几分玩闹的意思，一转眼看到刘嫂子身后的於菟一下便红了脸不在多言。
“倒是不赶巧，走姑娘，咱们到侧屋里坐着去。”
刘嫂子得了回答，似乎也不怎么急，转身便拉着於菟向屋内走去。仿佛真是应了於菟的话，让於菟见一见外人般。
边走边道：“这些小子都是混不吝的，阿风倒是能管事，有事你且找他便好。”
正说着，外院便应了一声道：“嫂嫂诶，你可又在昏骂我们了，哪个小子闹你了，我收拾他！”
说着，便见一个身上还披着戎装，头裹黄巾的高个儿郎从院门外径直朝刘嫂子走来。
可一见来人，於菟却是浑身一颤。
那人身上的甲胄，一瞬间让於菟忆起那夜宫道上无数俯倒交错的尸首，还有四溅的血痕。
甚至恍惚间，於菟就像回到了救下月娥的那扇小门内，铺天盖地的血腥味，还有手上的黏腻，甚至那个倒下的乱兵狰狞的面孔。
“呀！”，那高个兵郎一眼便瞧见了刘嫂子身后的於菟，脸上倒是露出几分更加热切的笑意，朗声道：“这位便是校尉嫂嫂？”
此言一出，外院的众位儿郎仿佛又活了过来般，与这兵郎一同朝於菟喊嫂嫂，好不热闹。
只有拉着於菟的刘嫂子，第一个察觉到於菟似乎浑身颤了几下，手中一下竟出了不少冷汗。
待那高个兵郎走近后，立刻便发现於菟脸上一片惨白。
当即便向前迈了一步，将於菟严严实实挡在身后，朝着那兵郎横了一眼。
“好你个阿风！跑哪溜达去了，一身的尘土，还不快去换了身上的累赘洗洗去，可别沾上了咱们来。”
原来这高个的兵郎便是刘嫂子口中的阿风。
听了刘嫂子的话，阿风自是一阵弯腰拱手赔罪，倒是刘家嫂嫂哼了一声，便拉着於菟进了侧屋。
於菟暗舒一口气，觉得缓了过来，不禁向刘嫂子福了福身：“多谢嫂嫂解围。”
“我既喊了你一声妹子，自然是要护着你的。”
刘嫂子进了屋，见於菟脸上虽挂着笑，可脸色依旧不好。颇有些难为情地说道：
“我看你一见阿风那小子就变了神色，难道是阿风他之前冒犯过你，他素来莽撞，但却是好心肠。往日……”
“嫂嫂想多了，我只不过是突然见到阿风身上的甲胄，想到些不好的事情被吓到了罢。”
於菟垂着眼，说得可怜。
刘嫂子自是一下明白过来，双手合十朝上拜了拜，“天爷保佑天爷保佑。”
拜完才拉着於菟的手，柔声道：“咱们这些平头百姓，最是经受这般战乱的苦楚。莫怕莫怕，如今一切都过去了……”
刘嫂子拉着於菟好一阵安抚，才与於菟一同坐上了侧屋里的桌上。
於菟见桌上早已摆好了一应菜色，便猜这外院的众人素日里都是一同用餐的。
可没成想，刘嫂子当即便招呼起於菟用起饭来。见於菟似乎颇为犹豫，忙道：
“这前院就咱们两个与后厨的几个帮厨的老嫂子一同吃饭，那些个混郎自是去外头吃的。现下厨娘们想必都在灶下吃过了，咱们先吃着。”
说罢，便上手又是给於菟添饭，又是夹菜的。
直到见於菟脸色好转，刘嫂子才自己也好生吃起饭来。
许是睡久了，於菟倒也不是太饿，吃了些便慢了下来。反倒有心思攀谈起来。
“嫂嫂，如今咱们这是在哪？”
许是今晚於菟主动走到外院来的举动，刘嫂子此时的态度倒是与午后有所松动。
模模糊糊地说道：“如今咱们在城外的一处宅子住着呢，城里如今乱得很，咱们在这乐得自在。”
说着，刘嫂子看了眼於菟，似乎犹豫了片刻才吞吞吐吐地说道：“你可是在城中有什么亲人，若是...同意倒是可以让阿风他们将人接来，倒也安全。”
刘嫂子说的混沌，於菟一猜便知道她说的是那位云校尉。
“我哪有什么亲人。”，於菟笑了笑，却又在刘嫂子面前垂下头低声道：“我不过是宫中罪奴所生，自幼在宫里的掖庭长大，唯有一位老嬷嬷对我颇有照顾。若没有她，只怕我也活不到今天。”
“那老嬷嬷如今在何处？那灵都禁宫如今乱得很，且要快让阿风将那位嬷嬷接出来才是。”
听了於菟的话，刘嫂嫂眼中的疼惜又重了几分。虽不易察觉，於菟也察觉这刘嫂嫂对自己的防备也卸了几分。
是的，即便从一见面这刘家嫂嫂便是百般地热切，可细处对於菟可是纹丝不漏。
“多谢嫂嫂挂心，可惜嬷嬷早几年便走了，也省得如今挂心我。”
说话间，於菟正是情绪翻涌的时候，难免带上几分哽咽，刘家嫂嫂听了便更是心疼。
话语间，与於菟也亲近了不少，正待於菟想趁热打铁再问些东西的时候。
侧屋外，便是一阵爽朗的笑意。
“嫂嫂莫伤心。校尉大人与咱们更是出生流民，都是有人生无人养的可怜子。若是嫂嫂你出生贵重，咱们这些小弟反倒不知如何待你才是。”
於菟两人应声回望，就见换下甲胄的阿风推门而入。
“你个混球，说什么混蛋话呢！”
刘嫂子正是伤心的时候，听了阿风的话自然恼火。
阿风躲了几下刘嫂子的捶打，赔罪道：“嫂嫂嫂嫂莫气，怪我嘴笨，本是想着安慰嫂嫂来着，怎想说了错话！该打！”
“你这也嫂嫂那也嫂嫂，谁知你说的是哪个嫂嫂！”
刘嫂子自不会与阿风真闹气，只怪声怪气地别了他一句。
“好好好！给刘家嫂嫂赔罪。”
阿风装模作样地朝刘嫂子拱手弯腰，又转身朝於菟同样拱手道：“往昔我曾认校尉大人做大哥，如今终于也能喊出一声云家嫂嫂了。”
於菟自是不愿受他这个礼，只站起侧身避了过去。
虽脸上带着笑，心中却泛起了涟漪。
在宫中，女官讥讽她是卑贱之人无名无姓。如今出了宫，难道她竟也不能有名字？
什么云家刘家李家嫂嫂，和宫中的这也贵人那也贵人又有什么区别。
待到阿风直起身后，於菟便开口道：“只叫我……於菟便好，宫里嬷嬷都是这般叫我的。”
也只有嬷嬷这般叫我罢。
“乌图？”，刘嫂子先不说，反倒是阿风率先开口应道，“嫂嫂难不成是有北边的血脉？”
於菟一愣，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道：“我在宫中无父无母，是掖庭内养我长大的嬷嬷给我取得名字，我也不知我自己是哪的人。”
阿风听了於菟的话，虽面上不显，可於菟却能察觉出他原本紧绷的状态松懈了些。
对蛮族人这般忌惮吗？难道他们不是北边来的乱军？
方才之前，於菟一直当这些攻打仪洲的乱军是北边南下的蛮人。
若非南下的蛮人，为何会对仪洲出兵？仪洲与南朝关系匪浅，即便是她也是知晓一二的。
压下心中的疑虑，於菟只耐下心与两人闲谈。
说话间，阿风也在桌上吃了起来。
虽没人明说，於菟也暗暗察觉出，这些院外的乱兵中，阿风似乎格外要身份高些。
想起他提及曾认那校尉做了大哥，倒也正常。
而这刘嫂子地位也于旁人不同，且不说那脸面都没露的厨娘们，就连阿风言语间虽笑闹，但对着她也是有几分敬重的。
更何况，这么久了，进后院的可只有这刘嫂嫂。
后院的屋室，只怕便是那校尉自己住着的地方。
待用过了饭食，刘嫂子依旧是一路陪着於菟回到了后院。
虽於菟有心想换到侧屋住着，可无论怎么说最后还是被刘嫂子送进了正屋。
烛光下，原是有些空旷的内室更显得简陋。可於菟坐在床榻之上，只觉得被束住了一般，左右为难。
隔着木屏隐约扫到外头衣桁上的外衫，更是觉得焦躁。
可偏偏她无处可逃。
那刘家嫂嫂再如何亲切如何疼惜她，即便是从前院回到后院也要看着她进屋。
那阿风虽看着大大咧咧，但心思必刘嫂子还要细，说话不仅滴水不漏，连刘嫂子说过了的话，也会不留痕迹绕回来。
何况...何况那日，是她自己心甘情愿应下了那校尉的话。
“你，要不要跟我走？”
虽不知当时那校尉有没有听清自己的回答，可到底他把自己带出来了。
怀着不知是什么心绪，於菟并未换下衣物，就连灯烛也未曾熄灭，生生坐在床榻上熬了半宿，才将将合上眼。
睡前迷糊中，想起那也混沌的血色还有那校尉砍向安典舍的长刀，忐忑非常。
可让於菟没想到的是，这一等，竟足足让她忐忑了十来天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