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沂水以东的南梁,水土丰饶,风景明秀,人文风光和蓟都十分不同,不知这回来的使臣,到底和我们这儿的人有什么不一样。”

    “我可听说,这南梁人看着温温柔柔,实际上可不是乖顺的小猫,是潜伏的猛虎呢。近来南梁异动频频,是上头亲自下的诏令,要那边的小公子到蓟都做客。说是小住,这就是挟制南梁的质子呀。”

    何汐缩在宽敞的马车内,垂着头,眼睛盯着微微晃动的地板。自幼在蜂鸟营经历的训练使她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外面的叫卖和议论不断刺进她的耳朵,交织成一片不愿分辨的恼人噪音。

    “咳……”赵然的咳嗽声打破了车内的寂静,也打断了她的出神,何汐身体已经先意识一步起身倒了杯茶,替他顺了顺气。赵然身形极为单薄瘦削,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突出的肩胛骨,彷佛稍一用力就能将其打碎一般。

    “公子,马车颠簸,看书伤眼睛,不如小憩片刻,马车已经驶上承宁街,再有一刻钟就到魏王宫了。”

    赵然喝了两口热茶,唇上略微有了些血色,面色仍旧苍白。他放下书卷,拉住她的手,一双深邃明净的眼睛望着她。

    "我知神谕司培养细作一向严苛,在那里少不得要吃苦。可你也不过十三四岁,若是一般少女,还是呼朋引伴嬉笑玩乐的年纪。此番不知何时才能回家,独在异乡,可会觉得害怕?"

    何汐动作一滞,仿佛有些意外,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也不知道他言下可有所指。

    “奴婢不敢。奴婢谨记王后娘娘谕旨,必誓死效忠南陈,保护公子,绝无二心。”

    赵然叹了口气,仿佛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不要说这些生生死死的丧气话。在蓟都的日子想来不会好过。等过段时间安定下来,我写封信回南梁,看能不能说通母后,把你哥哥召来,至少让你二人团聚。”

    何汐神色暗了暗,临行前王后娘娘特意将哥哥支开,两人连道别都不曾赶上。自八年前何家获罪后,她和哥哥相依为命,互相扶持,哥哥对自己就像是一种信念。有哥哥,她就还有家,不管多苦痛危险心里都是踏实的。使臣队伍已远行月余,离家千里,不知何洛此刻身在何处,是否平安。

    蓟都的百姓说的没错,南梁锦绣升平的外表下藏着的是汹涌无限的暗流。三代南梁王费尽筹谋,建立了专门培养死士的神谕司,下辖蜂鸟夔蛇两座大营,分别训练细作和刺客,把活生生的人铸造成冰冷的武器,成为勋贵和王族野心驱使的工具。这些棋子渗透进大魏各个藩国,如同白蚁一般将部分弱小的部落国家渐渐蛀空,蛰伏在暗处构建南梁设想的政治版图。不过三十余年,南梁已经成为魏国南部最强大的藩国,南梁王隐隐有与天子抗礼之势,也因此引发了蓟都的警觉。近年来中央不断筛查官员,拔除了他们的许多情报据点,对南梁的动向盯得也是越来越紧。

    一月前,南梁王宫。

    郑氏端坐在殿上,手中紧紧攥着明黄诏书,指节因用力已经泛白,面色阴郁难堪。

    “私兵的事,究竟是如何走漏了风声,传到了刘陵耳朵里?”

    她将案上东西打翻一地,“我竟不知派驻南梁的这帮庸才还有这样的本事!”

    殿内侍奉的婢子吓得一个激灵,忙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娘娘息怒啊。”

    “没用的东西,都给我滚!”

    “慢着,把神谕司何家那两个孩子叫来,我有事吩咐。”

    这是八年来何汐第一次被宣召。她跟着嬷嬷来到锦绣园时,只见一名衣着华贵的妇人正在园中修剪花枝。妇人左手拈着一支艳红芍药,右手握着一把掐金丝的铜制剪刀。妇人年逾四十,保养得宜,气质雍容,眉宇间却带着一抹狠厉之色,正是南梁王后郑氏。

    “奴婢神谕司蜂鸟营何汐,拜见王后娘娘,王后娘娘万安。”

    郑氏微微点头,没有开口,忽然将手中握着的剪刀用力向女孩掷去。何汐跪在地上,心里一惊。郑氏不曾习武,出手不算很快,只要稍一侧身就能避过,可出手的人是南梁的王后,这一下自己怕是躲不得了。她咬咬牙,仍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剪刀擦着女孩的脸颊划过,堪堪落在地上,留下一道细细血痕,片刻后才渗出几颗血珠。分明是盛夏的天气,何汐却已出了一身冷汗。

    “尚可。”郑氏似是满意她的反应,眼眸在她脸上流转一番,漂亮,听话,加上她的身世,想来会是一把不错的武器,一步精妙的好棋。

    “到神谕司至今,有七年了吧?”

    “回禀王后娘娘,下个月就满八年了。”

    “真是快啊。"郑氏眼中露出回忆之色,“八年前何家获罪的事,你可怨本宫与大王?”

    何汐紧抿着嘴,咬着下唇,不愿回答。

    "倒是个倔强的丫头。本宫方才刚召见了你哥哥。你猜他是怎么回答的?"

    "你哥哥说,何氏叛国,罪有应得。"

    "留你二人性命,是王上开恩。"

    是……开恩吗?爹娘那么好的人,何家满门忠贞,几十口人一夕之间都被处死,这就是所谓的恩典吗?

    郑氏将剪下的芍药放在石桌上,伸手抬起女孩的下巴,让她和自己对视,

    "现在就是你们报恩的时候了。"

    "下月十五,我要你随然儿北上蓟都,此行凶险,归期不定,必不计代价保护公子,你可明白?"

    公子然是郑氏唯一的嫡子,也是南梁王最年幼的儿子。郑氏把持后宫多年,然而一直没有子嗣,遍求医方才终于得了这么一个儿子。可赵然自生下来就先天不足,体弱多病,全靠汤药续着,并无长寿之相。怎奈两名庶出的公子一个天生痴傻大字不识,一个整日花天酒地,实在不成气候,王上年事已高,眼见着也只有公子然一个继承人了,此番却要送去蓟都为质,尚不知能否平安归来。何汐直直望进妇人的眼睛,里面氤氲着复杂的情绪,只是不知其中更多的是对权势的渴望,还是对幼子的不舍?

    "奴婢明白,必以命相护,保公子周全。"

    "很好。"郑氏放开手,笑容和蔼。"近来恰好有些事务要处理,需要人手,你哥哥此番就留在南梁吧。"

    "……是。"

    长久的路途颠簸让何汐感到略微困倦,她努力压下一个呵欠,微微挺直身体,让自己保持清醒的状态。赵然已经重新闭上眼睛,头靠在车壁上,似乎睡梦中有些不适,微微蹙着眉头。马车忽然一顿,停了下来,前方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何汐掀开帘幕,压低声音,"不是还须一刻钟吗?出了什么事?"

    随行的侍卫面色难堪,"有内侍带着诏令拦在前头,说是已近顺天门,要留下我们的马车造册,盘查清楚才许进入。"

    "通关时已经查过,此时拦在承宁街是什么意思?刁难使臣难道是大国之风吗?"

    此时未至宫门戒严处,街道两旁还有不少围观议论的百姓,说是盘查车队,实则便是游街示众,当着蓟都百姓的面让他们出丑罢了。

    何汐向前张望,果然见几名年长内监手执诏令拦在前头,还带了两队禁军,看来这是要给南梁一个下马威了。她正欲下车交涉,却被一只手轻轻拉住了衣袖。

    "要查便查吧,我们下车。"

    "公子,不可。"何汐皱眉,赵然神色倒是淡淡的,语气平和。

    "无妨。南梁是大魏的藩国,自然应当恪守君臣之道。既有上谕,理当遵从。"

    此处离顺天门还有几里路,正是七月流火的时候,炽烈骄阳灼得人喘不过气,呼吸间空气中都弥散着干燥的热流。何汐走在赵然身边,少年身姿挺拔,步履从容,一副云淡风轻的姿态,她却能看到他微微颤抖的单薄肩膀,和额上发间滑落的汗珠。赵然没有吃过什么苦,也不曾受过这般折辱,此时的每一步踏着的都是他与南梁的尊严,沉重非常。

    "快看,那就是南梁的小公子?怎么在这里就下车了?这儿离宫禁可还有好远哪,难道要使臣走着进宫?"

    "哪儿来的什么使臣啊。"一旁的汉子接道,"就是人质来的。南梁想造反又没本事,只能送儿子过来讨饶,都到这份上了,还要什么脸呢。"

    "区区弹丸之地,存的野心可不小。不到天子脚下,都不知道谁才是皇帝了。这下好了,就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街道两旁百姓开始指指点点,品评议论声充斥着何汐的耳膜,仿佛他们是什么稀有的动物当街展览一般。

    "生的倒是细皮嫩肉清秀得很,不过看起来怎么病病殃殃的?"

    "都说南梁山好水好,我看啊还不如咱们蓟都风水养人。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这些话,赵然想来也听见了。南梁于自己而言,宛如深陷的梦魇,于他而言,却是依恋的故乡吧。她和哥哥进了神谕司,吃了荼灵散,此生就脱不出南梁的掌控。保护赵然是命令和职责,多余的事不需要做。而此刻她心下却有些柔软,想要说些什么话打破沉寂。

    "公子。"何汐轻唤了一声,身旁的人停住步子,侧过脸看向她时,她却又有些滞涩。

    "以后的日子我会陪着您,保护您的。"

    赵然轻笑,灼热日光在他颊上投出好看的阴影。他的脸如雪一样白,笑起来就像是冰雪新霁,百花初绽一般,让她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形。

    "往后路还长,想来总会一日好过一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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