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了,叶岑潇是不会陪她的,因而直接将她送去道观,让她养养伤。段绪年上来寻过她几次,每每被拒都要撂下狠话,就差放火烧山。

    过了岁旦,便到了沈府接她的日子。

    大抵是许久没来,陈霜凌再度仰望沈家府邸高匾大额,居然有一种春去秋来的时光更替感,像一张泛黄的纸上记述着无关紧要的陈年旧事,而那些旧事又像鱼尾拍浪溅出来的涟漪一样,勾人心弦。

    东厢房里总也摊着书画琴谱,还有一个温和的姐姐,她是沈夫人的女儿。

    姐姐全身暖乎乎,簪子上缀的是绿白相间的绒毛球,耳坠也是,袖口也要缝毛茸茸的料子,见着陈霜凌了,总要眯着杏眼,柔柔说,囡囡,上姐姐怀里来,同你说说体己话。

    整个沈府,最纯善的似乎就是她。

    “姑娘,快请。”一道声音遥遥递过来,打断陈霜凌的思绪,她抬眼,见沈府的管家朝她急忙过来,“您久等。”

    陈霜凌淡笑,摇摇头表示无碍。

    “霜霜。”门内有人小声叫着,她只探出半张脸和一只绿白的绒球耳坠,眼睛眨巴眨巴,连同乌黑的瞳仁都灵动起来了,素白纤细的手轻轻扒拉着门框。

    好像姐姐年长几岁,更幼稚了……

    管家一路领着几位去了未见庭,那是空出来的院子。院子不大,但胜在清幽雅致,院子间还有一棵盘驻的古树。

    这样的古树,总能让她有些另类的想法。

    比如曾经有一棵与之相似的树,树枝上该挂好些个写了祈愿的红丝带;比如该有一个雪夜中,屋子里透出忽明忽暗的暖光,照着两个薄薄的人影,其中一个对另一个人道,今年还会回来过节吗?

    这些空洞而旷远的思绪像针尖似的绵绵戳进心脏,好像那是一段很压抑又抱有遗憾的日子。

    不能再想下去了,叶岑潇要是知道她的想法,大概会骂她脑子有病吧,陈霜凌暗想。

    不多时,便被沈家大姑娘邀了去。

    走在半道上,忽然被拦住。

    “遇见你了。”姑娘拉长了尾音。

    陈霜凌抬眼望去,对方容貌灵巧可爱,杏眼汪汪,身着粉白色齐腰襦裙,胸口处纹上一朵浅粉牡丹,双平簪上分别别了两朵西府海棠。

    这样的讨人喜欢的娇娇,可惜说出来的话不怎么让人高兴了。

    这不是沈家人。

    陈霜凌不着痕迹退后一步:“段姑娘,日安。”

    段绪年闻言,冷哼一声,大抵是不想再与陈霜凌烦,甩帕子走了,不出意外还在为她而生气。

    陈霜凌注意到,她往的正是沈二姑娘的院落。

    “此人倒是娇纵。”红绫开口。

    陈霜凌摩挲下巴,思考如何告诉红绫其实段绪年已经收敛很多,要不是看在这是沈家,多半已经想好说辞为难了。最后也只是出声提醒:“收收性子。”

    沈府虽然有钱,但总归是商贾,上不得台面,而段绪年作为官家女儿,自是不将沈家的人放在眼里。

    听说段绪年来此,一是与沈二姑娘沈知荇是好友,二是因为沈家打算让那位可怜兮兮的大公子娶她。

    段绪年在京城的口碑可以说是一言难尽,看来沈家只是打算卖个儿子攀权。

    不过京城的风言风语,到也总是叫人摸不着头脑,今个儿他娶,明个儿她嫁,未来嫂嫂最后可能进了自己的帐子,也是说不准的事。

    沈知清的住处是单独列出来的,门宽不过三尺,周遭也有竹篱笆围着。

    翠竹的影子投射在高墙上,笼下一片阴影,古潭上压着几座太湖石,潭里却连一条小鱼也没有,怪叫人上不来气。

    好似夫人姨娘和庶出姑娘住的是沈府,沈知清住的又是一个沈府。

    陈霜凌安排云舒与红绫先去学学规矩,支开她们,沈知清才开口:

    “段绪年莫名其妙来了沈府,麻烦你担待。”她伏在案几上,耷拉着脑袋,叹了一口气,毛茸茸的首饰也一同没了生机。

    陈霜凌挑了挑眉,捻了颗果盘里头的蜜饯,不在意地应声:“姐姐这倒是跟我见外了,说什么麻不麻烦的,我自个儿也不大欢喜那位。”

    随后,她轻微皱眉:“齁甜。”

    对方闻言,捂帕子笑:“原先记着你爱吃甜的,谁成想竟是我记岔了吗?倒难为你上我这一回,还没准备合适的点心。”

    “并未,属实是我挑剔了些。”陈霜凌淡笑着用帕子拭过指尖,先前断裂的手串被修复好,只是少了几颗珠子,挂在她的腕上显得有些突兀。

    “客气了。”对方答。

    陈霜凌稍稍正了正身子,直勾勾盯着知清:“话说,我来你这儿的路上,还碰见她了。”

    沈知清笑容一僵,胳膊搭在茶几上,话语里带了些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厌烦:

    “若是不认识她,便是晴天安好了。”又觉得这一出口,有些过分,想找点什么话圆回去,就听陈霜凌抿了口茶,淡淡道:

    “要是她死了更好。”

    沈知清默默闭上了嘴。

    二人又聊了聊府中的事物后,陈霜凌便回了自己院里头。

    她喊了正在府里学规矩的红绫和云舒陪自己解闷。

    她见云舒好像对什么都很好奇,便同她讲自己平日最爱荡秋千。

    于是云舒央着陈霜凌陪自己做一个。

    可陈霜凌手艺实在算不上多好,庭里人还少,这事又落到红绫手里。

    不愧是习武之人,动手能力快得很,拽几根藤条拧在一起,编成两根粗绳,向管家要了块废弃的木板,裁裁剪剪成合适的大小。

    藤条与木板组合起来,红绫三下五除二地跃上庭中树最粗的枝干,将藤条系上去。

    她弯腰扒着树干,低头望向下面监工的陈霜凌:“绑歪了没?”

    陈霜凌抱臂抬头,树荫下的阳光不怎么刺眼,她对树上的人明媚一笑,连周遭景色都能稀释两分,像春树落了繁花。

    “没有,挺好!”

    闻此,红绫在云舒艳羡的目光中从树干上轻盈落下,又拽了拽藤条,确认无碍后,退向陈霜凌身侧。

    陈霜凌转头,撩了下鬓间的发丝:“红绫,试试看?”

    “我不爱玩这种东西。”

    得到否定的答案,陈霜凌指尖在下巴点了点:“云舒,你来。”

    云舒惶恐一瞬:“啊?可是哪有奴婢比主子先的道理?”

    “想玩就去。”

    末了还狡黠挖苦红绫,对云舒耳语,“红绫从来不自称奴婢,也不假辞色,那么没规没矩我不都没说什么?”

    陈霜凌知道红绫听见了,但红绫只是瞥开头,不予理会。

    当真是和她主子很像啊。

    云舒不再推脱,把上了藤条,脚一点,那秋千便“吱呀吱呀”轻轻晃起来。

    陈霜凌莫名升起了逗弄的心思,从后猛拉一把,云舒一惊,哀恼一声:“姑娘!”

    陈霜凌咯咯笑着,放过云舒,但后者倒是很喜欢秋千荡高的自由与失重感,自己借着力便越荡越高。

    秋千很简易,被这么一晃,树干都震得“簌簌”落叶,落了陈霜凌一身,微醺的日落裹挟着少女的嬉闹声,留恋在这世间的浮世一隅。

    原来真有一天的晚霞,会让人想要将时间暂停。

    “咕咕。”一抹黑影掠过,压在红绫肩膀上,是信鸽。

    红绫也不避着,当她的面拆开信,草草读完一遍,将纸条揉成团:“叶姑娘说让您别玩了。”

    “……你什么时候告诉她我在玩的?”

    *

    婢女来禀,说是沈夫人邀她前往前厅小聚。

    陈霜凌喝茶的动作顿了顿。略微思量,敲定云舒陪着。

    她给云舒安排了一件素雅的衣裙,略施粉黛,衬得她清新脱俗,可说话也如一片竹叶没入潭水般轻巧柔婉。

    来者已然落座,陈霜凌内心冰凉,面上却恭敬对着上座行礼,带着云舒落了靠后的位置,这才抬眼正视主位上墨绿长衫的女人。

    情态雍容端庄,眉目间有几分当家主母的凌厉,而副陪位置的是沈知清。

    她似乎察觉陈霜凌略微异常的情绪,误以为她不习惯,便与她咬耳朵:“放心啦,小聚会而已,这种……”

    “咳。”

    主陪轻咳一声,沈知清立即站起身回话:“啊,我在同妹妹介绍几位,分别是母亲您,左右二位是大哥和段姑娘,您身旁侯着的是柳姨娘,还有……”

    “咳咳。”

    沈知清:“……”

    她坐下了。

    沈夫人正式开口:“方才,霜凌已经打过招呼了。”

    “母亲说的是。”

    沈知清总觉得母亲不太想让自己同陈霜凌说话。

    段绪年朝陈霜凌和沈知清这儿剜了一眼,面露不屑,娇声道:“当家主母未曾说过话,二位倒是悄悄聊起什么我们不能听的了?更何况,姨娘罢了,哪里值得嫡长女谈起。”

    沈姨娘眼皮一跳,退后两步,恭敬跪下。

    先前沈姨娘只站着,虽容貌美丽,却像个木偶,如今动起来,才有活人气息。

    沈夫人指腹蹭着杯壁,和蔼说:“无所谓敬不敬的,总归一个妾。”

    陈霜凌似笑非笑:“您规矩立得好。”又转头道,“话说段姑娘在沈家倒是很有发言权,想必与沈大公子的婚事已然定妥,如此一来,倒是美事,往后与大家都是一家人,妹妹在此,先敬过准嫂嫂。”

    段绪年一听这话,倏地站起身,连同身前的碗碟都被碰翻:“你……你胡说八道!”

    陈霜凌将头往下伏低了些,挑挑眉。

    不满意沈择清啊。

    段绪年气呼呼离开,沈知清有些不知所措,无声询问母亲,要不要自己看一看段绪年怎么样了,得到首肯后,带人出去。

    而陈霜凌则是打量了一眼沈择清,好歹芝兰玉树,端方文雅,虽然是个商人,却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而他全程一句话没说,只顾着喝面前的茶。

    看来他也不是很满意段绪年。

    毕竟虽然商人地位不比当官的,但段绪年这性格也真是有些过了头。

    沈夫人还是照旧,似乎没有被段绪年这一出影响到一样。

    柳姨娘也还在老老实实跪着。

    “若不然……女儿也出去看看?”出声的是沈二姑娘,声音清朗,她是其中与段绪年最亲近的人,此时去安慰,情有可原。

    沈夫人颔了颔首。

    二位姑娘都出去了,陈霜凌也没理由再做点什么,先告了辞,沈夫人,姨娘,沈公子,三人是茶厅最沉默的,好像真的只是来喝茶吃点心,其余事都与自己无关似的,哪怕段绪年那样失态地跑出门,三人也没有要处理的打算,可谓是把态度放到极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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