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提到那个被吃掉的儿子,怅怅然:“你是不是觉得失去儿女很悲哀?”

    女人向着顶高的窗口处看了看,只是现在月光已经透不过来多少了。

    “你没了双亲,应该能明白失去的感觉。

    二人隔栏而坐,她也想说说话了。

    “陈霜凌,你也认得我的女儿,她叫秦时安。”

    秦时安。

    陈霜凌将京城传言原封不动地说出来:“时安似乎是自尽?”

    “不。”女人突然隔着监牢将陈霜凌的手臂扯来。□□挤过栏杆,磨破了皮,连带出一道血痕。

    “她不是自杀的,她是被人逼死的,是段绪年。”

    她的语气平淡,眼眸里流露出的疯狂却难以令人忽视。陈霜凌不知道这个地方究竟磨平了她多少棱角,但明白一定没有磨平她的恨意。

    她是秦夫人。丈夫原本是个小官,家里还算富裕,奈何不思进取,给不了秦时安入京城女子学堂的资格。

    秦夫人很不平,于是靠着一己之力,居然让女儿够着了个名额。

    秦夫人复仇出了差池,连带着一家人都遭牢狱之灾,反观段绪年,什么事也没有。

    “段绪年活得那样好,而我却要在这关一辈子……一辈子……我怎么不恨!”

    她发了狠,栏杆晃动声在空旷寂寞的监牢分外清晰,狱卒醉醺醺的声音从走廊尽头穿来,回音响了一圈又一圈。

    *

    陈霜凌需要一段时间消化接踵而来的变故,直接在里面待了一年。

    她心中笃定,叶岑潇不会坐视不管,现下只需要等,等叶岑潇需要她的时候。

    偶尔叶岑潇那边来人给她送几套合时令的衣物,她就蜷在窗下,逃避现实。

    蓦然有一天,狱卒扣了扣她的门,说:“你,出来吧。”

    陈霜凌盘腿坐在正中,眉眼细长,含着淡淡的笑意,气质似乎沉静许多,手上的也珠串没有往日的光泽,反而呈现出质朴感。

    “是,多谢了。”

    她衣着有些破烂,沾了污垢,起身先去洗了把脸。

    栏栅处似有响动,大概是老鼠之类的,陈霜凌脸上覆着面巾,颤了颤手指。

    “诶!做什么呢!”狱卒眼力极好,不耐烦地催促道。

    陈霜凌将面巾搭上杆子,水润过的刘海贴在面颊旁,好脾气地解释:“待得久了,手有点不自在。”

    她周身似乎真的围绕着亲和力。

    狱卒看了看她身上的泥污,不耐烦地暗骂一声,腰间的连串钥匙叮当响。

    在暗牢里,随处可见污血,陈霜凌也并不避讳地踏过去,从始至终都没问究竟是谁把自己救出来的。

    刚一接触猛烈的光亮,她便下意识闭眼,将手覆盖在双眼上,重重地吐了口浊气。

    还未等完全适应,后头狱卒的喊声便冲破出来:“秦氏越狱了!!!”

    错杂的脚步声纷沓而至,一众人追出缉拿秦氏,慌乱之中将陈霜凌推搡在地,脸倏然砸进泥血中。

    “……”

    她在狱中消瘦不少,缓了好一会儿才清醒,正要起身,却见一角素白色衣袂。

    风尘之中衣袂蹁跹,捎着隐隐暗香。

    “阿霜。”

    清冷的声音稳稳落在陈霜凌心脏底部,逼得她连周遭喧嚣都听不见。

    如碧海潮生般的惊喜从头顶贯穿至下,她的手脚抖到发麻的地步。

    只是无论如何,她都没想过二人再次相遇,会是这番情形。

    一个一尘不染如天上月;一个卑贱不堪如脚下泥。

    一只手向她探过来,陈霜凌凝视着对方如瓷如玉的手指,低声道了句谢,自己撑着地爬起来。

    白愈指尖微颤,还是收了回去,眸中闪过些许担忧,似谪仙轻愁。

    清风霁月,无边明澈。

    她有些局促。

    陈霜凌偏头啐了口血沫,无奈笑道:“好久不见,多亏你来了,否则我可能得待半辈子。”

    白愈察觉她动作有分寸,便向后略退一步,让二人之间的距离没有那么亲密:

    “先上车罢?”

    “请。”

    *

    马车不疾不徐地行驶,二人面对面坐着,陷入长久沉默。

    “阿霜与我生分了。”

    陈霜凌不自觉直了直身,像纨绔公子偶遇自己的教习先生那样不安。

    她不知作何回答,单问:“我们去哪儿?”

    灌溉而来的欣喜好像只有那片刻时间,现在她速度极快地冷静下来,感到棘手。

    她把秦氏放出来,就绝不会再从算计中脱身,但白愈无声无息地回来了,她总不能摈弃与他的情感,专注于往后的筹谋,虽然未来还不成定局。

    白愈弯了弯眉眼:“先前的宅子,不过我听闻阿霜与叶二姑娘关系匪浅,若是想去那儿也好,多交些新朋友。”

    “行。”

    “……行?”白愈笑容不减,陈霜凌却从中读取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情,“当真是,与我生分了。”

    陈霜凌摸了摸鼻子。

    白愈温声道:“阿霜手腕的道珠有所损耗,不如我们再一同去道观求一条新的?”

    陈霜凌忙说好。

    道观坐落于山上,山间空气清新,天色方好,尽管时间已经不早,山却依旧像被蘸了水的狼毫抹了一笔白缎的颜色,那是凉雾。

    二人从道观下山时,不知名侍女喊住了她。

    气氛被打破,陈霜凌略有些不耐地蹙眉,回头看她时却又是一派玩世不恭。

    她看了看叫住她的那名侍女,觉得眼熟,思来想去,才从段绪年的众多奴婢中搜览到这张脸:“找我何事?”

    这侍女的鼻子与唇,和陈霜凌颇为相像。

    侍女上前了两步,恭敬道:“我家姑娘下月初诞辰,订了南湖游船,邀诸位女眷一同庆贺。”

    “包括我?”

    “自然包括您,段姑娘要与您赔个不是。”

    陈霜凌百无聊赖地转身,给侍女留了个背影,右手指尖点了点手臂。

    她似乎在斟酌这个提议的可行性。

    一言不发的沉默中,侍女揪了揪手指,内心无端焦灼起来。

    最后陈霜凌定夺:“行,是驴子是马都得拉出来遛遛。”

    离下个月还有一段时日,陈霜凌权衡了一下,决定陪同白愈待几天,顺带掂掂自己在叶岑潇心中的分量。

    她平时会挑几个晦涩难懂的文章求教,那会儿对方往往坐在窗边的桌案旁,微微侧了身,垂眸换支朱砂红的狼毫,在来人所求的问题上圈圈画画,清冷寂静得不像话。

    窗户微微开着,他们的发丝一同缠绵,落在几枚芳菲亲吻过的窗扉上,像压住了一整个春。京城的四五月份还没有蝉鸣,和煦的暖风随着时光慢慢荡漾。

    可这一次陈霜凌再度上门时,书房的主人似乎揽了个闲,只留下一本册子替自己赴约,陈霜凌懒洋洋承下这样的情,翻开内容,却又笑得眼里镀了层惊鸿,像繁花与春水,共同潋滟起一片盛景。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也许算不得情诗,但实在应景。

    理所当然的,陈霜凌长臂一捞,扯了张案台上不知道是不是故意放置的宣纸,回了两句。

    写完将纸端端正正叠好,顺手捻了两瓣落花,一同夹在《桃夭》开头两句的那一页码中,放归原位。

    这边陈霜凌闲暇得很,段廷尉卿却是犯难。他看管不利,犯人逃跑,上头压根没法交代。

    焦头烂额之际,女儿却突然亲手给自己递了封信。

    段绪年缠着父亲的手臂,在贵气萦绕的书房中撒娇:“父亲,你就看看嘛,看看她讲的是不是很好。”

    廷尉卿面上流露出和蔼,连粗犷的嗓音都轻柔不少,一边拆开信,一边道:“好年年,让父亲看看你带了什么给我。”

    他一向不对段绪年带来的东西抱有什么实质价值的希望,只当小丫头拿些新戏文和他取乐。

    只是展开信笺,笑意也慢慢凝重。

    信是陈霜凌写的,她的意思是,让廷尉卿向上头哭穷,犯人逃跑是因为需要修缮牢狱。

    这些他自己当然想得到,只不过关键是陈霜凌愿意以自己“犯人”的身份,替他挑明这些。

    没有利益牵扯,所以她来做这件事,可信度会高出不知道多少倍。

    段绪年期待着催促道:“怎么样怎么样?”

    段廷尉卿将信搁在烛台上燃烧。

    “问问她,她想从我这里获得什么?”

    这算是应了。

    *

    初雪消融,和风款款,陈霜凌与几位世家女子受邀入游船赏景,一路风光无限好。

    左岸山林郁郁葱葱,山涧搭了架栈道,木质栈道不太牢固,摇摇晃晃地攀着山,攀着山下人的命脉。

    右侧是京城的红墙黛瓦,岸边种了些柳树,眼下时节正正好,碧波荡漾中也流转着柳色青青,岸边拴着仅容几人乘坐的小舟,摇摇晃晃,恰好能坐小舟上左山。

    段绪年向她靠近,轻轻敲了敲陈霜凌的脑袋,绽出一个笑。

    她长得甜,笑起来也好看,纯真得能让人直接无视她的所作所为。

    “我知道错了,上次你托我交给我父亲的信,我也带到了,现在气消了没呢?”

    风轻轻拂过,陈霜凌惬意地喟叹,不正面回答。刚打算开口说什么,却蓦然警觉,她似乎感知到一股狠厉得不寻常的风刃将空间撕开。

    她飞快站起身,只见一抹金属光泽在她眼前闪了闪,却没有向她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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