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碗瓢盆,灶台,菜刀,整齐地码着,台上没有肉,一切照旧,只有一把带血的斧头突兀立在墙角。

    斧头原先应该在柴房里的。

    她壮着胆子上前,掂起斧子准备扔回柴房,却发觉斧头上沾了小小的血字

    ——报官,你将一无所有。

    字迹娟秀文雅,可惜就是这样好的字,却令人遍体生寒。

    她慌忙扯下洗碗布,浸在水缸里,把斧头上的血字搓掉。

    她不能报官。

    报官意味着查封,届时,她怎么养活自己和孩子?

    眼下无人发现,尸体也不知去向,不如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好了。

    阳光温暖,照耀在堂前,门口的流浪猫陆陆续续醒来,餍足舔了舔毛发,柔软的肚子圆滚滚的。

    又是一个好晴天。

    *

    “先生。”陈霜凌操劳一夜,半趴在马车里,还要娇滴滴跟白愈撒娇。

    其实她原打算窝在白愈怀里的,奈何对方不愿意。

    “先生,你说会不会我们已经死了,现在的生活就是一本回忆录。”

    “是要探讨生死哲理么?”白愈离她有些远,微微倾下身子,眉眼弯弯,“依照个人见解,可能性不大。假使我们真的已经故去,但在所谓‘回忆录’中,未来发生的一切皆是未知,若思若念也是当下不可预测的,这样就足够了。”

    陈霜凌歪歪脑袋:“这样一来,我们在正义的史书里,又会是怎样的角色?”

    “是什么样的角色并不重要,正义和不正义之间,也是立场不同罢了。”他不止一次想触碰陈霜凌的发丝,最终都没有所成,这次也一样,小心翼翼伸手,又匆匆收回。

    陈霜凌还想问些什么,可用目光仔细描摹白愈后,又不说了,只扯开话题:“先生昨夜那一刀,当真是给阿霜好大一个惊喜。”

    “迫不得已罢了。”

    白愈温柔得过分,以至于陈霜凌现在也无法意识到他不久前亲手了结一个人的性命。

    “我刚刚有没有吓到你?”陈霜凌向他那儿靠近一点点。

    白愈往旁边挪一下:“没有。”

    “真的没有吗?你要相信我只是一个可爱善良的姑娘。”

    “嗯嗯,阿霜可爱善良。”

    “那你离我那么远干嘛。”陈霜凌可怜巴巴地比划一下两人之间的距离。

    白愈叹气:“你可以没个学生样,我不能没个先生样。”

    “这样啊。”陈霜凌半开玩笑道,“要不我们不当师生了。”

    白愈轻声道:“……不要戏弄我。”

    她听见有风来过,绵延十里,在叶间泄来,最后往心脏打了个旋儿,吹出一个凉凉的小洞。

    “先生别总叹气,身体好不了。”

    师生不师生这个问题,又草率揭过了。

    陈霜凌没有认错青梅竹马,彼此也从不存在误会,她分明说她心动难抑,却又总是欺骗怀疑。

    没有许下承诺,又处处撩拨,他只能一边守着“师生”伦理,一边默默渴求她打破常规。

    陈霜凌享受背德感,他只觉得压抑窒息。

    等他再度睁眼,陈霜凌已经睡着了。

    失落感涌上心头,像日日夜夜喝的苦药,呛得他难受。

    陈霜凌困得犯迷糊,朦朦胧胧间听见白愈的咳嗽声,嘤咛着爬起来给他顺背。

    *

    午间,叶岑潇趁着马吃草休息,下车撩开陈霜凌那边的帘子,瞧见里头的光景,诧异一瞬,又很快恢复成平时生人勿近的模样:“还在睡呢?”

    白愈轻声道:“三个多时辰,没多久。”

    叶岑潇“啧”了一句:“她平时两天都不一定能睡三个时辰。话说昨夜动静那么大,客栈里的宾客会不会疑心?”

    “不会。”陈霜凌不知何时醒了,懒洋洋道,“我给掌柜留了话,想必她能处理好。”

    “怎么醒了?”白愈低眉,注意到她凌乱的头发,“阿霜的发簪歪了。”

    “先生替我正正。”陈霜凌笑着。

    话虽如此,她还是自己抬了抬发簪,乌发、肤白与衣衫的红色相应,构成一幅诡丽的画面。

    “叶岑潇,我们往哪儿去?”

    “过了一天多,你连去哪都不知道?”叶岑潇右手揽着帘子,有些酸了,变了个位置换左手,“安邑。”

    她贴到马车窗前,和叶岑潇咫尺之距:“安邑?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居然听了我的胡言乱语。”

    “太阳有没有打西边出来我不知道,但你一觉睡到太阳挂西。”叶岑潇松开马车帘,厚实的布料结结实实覆陈霜凌脸上。

    “接着睡吧,还没出什么事。”她向马儿走去,一脚深一脚浅踩在繁茂的草地中,在这人烟稀少的地方,声音也显得辽远。

    陈霜凌乖乖窝回马车里,却也不再睡了,睁着美目从白愈眉骨一路向下,再是泪痣、鼻梁、薄唇、下颌,然后就是被衣衫挡住的光景。

    最后才重新仰着颈子,对上那双清冷又粹了柔情的桃花眼。

    “听叶二姑娘说,你平时就睡一个多时辰?”

    “是呀。”

    “一日十二时辰,剩下那些时间你都做什么去了?”

    “和先生待在一起。”

    “我不在的时候呢?”

    “想先生。”

    白愈又想叹气,见陈霜凌无比真挚地看着自己,只好把头别向一边,寻出一本册子。

    “把这道题写了,思路讲给我听。”

    陈霜凌接过那本算经一看。哟,还不如不看。

    讲的是分绢,分配不均,一会儿多了一会儿少了。

    陈霜凌也懒得想,把算经递回去,直接下定论:“一人一匹绢,把剩下的人都杀了。”

    白愈叹好大一口气。

    有了前车之鉴,他们以后的路也不歇在客栈里,陈霜凌还警惕地提议让两个车夫先回京,叫叶岑潇这个身体最好的人驾马车。

    叶岑潇凉凉地说这样最好,三个人一起死外头了也没人发现。

    驾车比坐马车舒服多了,可以看见风卷起落叶的形状。

    慢悠悠赶路,清晨雾气散开,花香从外面透进来。

    白愈的状态不是很客观,此时紧闭着眸,眉头也微微蹙起来。

    陈霜凌悄悄探上对方的腕,想要判断他究竟是不是装病,白愈却猛然清醒,轻轻把手抽回来。

    没关系,陈霜凌想,目前她已经知道他不仅有病,而且病得不轻。

    至于能活多少年,她判断不出来。

    陈霜凌涉猎奇广,却基本都是浮光掠影。

    白愈幽幽地看她,如果陈霜凌这时凑上去,一定能听见他“咚咚”的心跳。

    但是她没有,她只是讹言道:“先生的手好看,想牵一牵。”。

    白愈容色黯淡了。

    又骗他。

    “先生啊,我想问……”“聒噪。”

    白愈第一次打断陈霜凌的话,似乎有些疲惫,又闭上双眼。

    陈霜凌话语一凝,其实她想问曾经两人发生过什么故事来重温旧梦,最后干脆就成亲。

    但先生好像累了。

    第一次她那样直白表达心意,虽然有成分掺假,但白愈并没有给出回应,这次再试探又被直接遏制。

    难道自己果然没有年少时吸引人了?

    不过没关系,大家都是会死的,到时候黄土一抔,谁还知道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更何况又不是非他不可。

    或者直接把他关在院子里,他要是讨厌自己了,就把他杀死,日日夜夜放在枕边,嗅他的梅香。

    等到□□腐烂,骨头可以用丝线串起来,想让他做什么,他都会乖乖照做。

    唯一可惜的是听不见那样清透的声音了。

    要不两个一起去死?

    说实话,她知道自己还是有点喜欢他的。

    白愈对陈霜凌内心的想法一无所知,他现在为他方才的失态感到抱歉。

    可他以前跟陈霜凌几乎没有什么矛盾,也不知道如何与陈霜凌这样的姑娘家表达歉意。

    他坐得板正,目不斜视地伸手,轻轻拉了拉陈霜凌的衣袖。

    陈霜凌并没有搭理他,他又忽而泄气起来了,把手收回自己袖中。

    恰逢此刻,一片绯红扑面袭来,陈霜凌蓦然靠近他,发丝微动。而惊悸的自己则倒映在对方荡漾着笑意的瞳中。

    “我可以牵你的手吗?”

    这次,陈霜凌切切实实地听见白愈的心跳。

    气氛正暧昧,下一秒,叶岑潇一个急刹,巨大的冲击力使得陈霜凌猛地磕在马车壁上。

    她半匐在地上,眼前阵阵发黑。

    她揉了揉摔着的额头,恍恍惚惚地爬上座位。

    陈霜凌骤然清醒,便直接扯开帘子,向着叶岑潇嗔怒:“这是遇见奔丧的还是怎么了?”

    待她看清外头的景象,不由得“啧”了一声,“还真是奔丧的。”

    前头一大片人由远及近浩浩荡荡而来,头戴白绸身披白布,却没有太多声响,只有几声抽噎埋在人堆里。

    此时雾霭分明已经散去,但这黑压压的人并挤在道上,竟然也使周遭景物变得模糊。

    叶岑潇驱车退至边沿,安静地等待对方通行。

    林中鸟雀起,细叶微动,陈霜凌扒着窗,充满好奇地向外看,眼眸灵动,流转着单纯与烂漫。

    叶岑潇余光见到这一幕,压低声音道:“看什么。”自古以来,人们对神鬼生死都极为敬重,盯着人家丧事看的除了陈霜凌以外,叶岑潇只在未开智的孩童身上见过。

    陈霜凌却像是高楼中对未知景物充满向往憧憬的闺阁小姐般打量着这瘆人的场面。

    “我在想,我那在沈府离去了的小猫……”她温柔呢喃着,声音轻得风一吹,就散开在白愈耳畔。

    话风一转,她又笑起来,朗声道:“我回去了,也要让沈府按照这样的声势为我的猫儿送行啊,哈哈哈哈。”

    “别发疯!”叶岑潇挥鞭,逼得陈霜凌不得不退回马车里。

    “武器不向自家人嘛。”她笑,还是这半真半假的调侃语气。

    “姓白的你完全不管她是吗?!”叶岑潇忍无可忍,偏头低吼。

    回应她的是两声轻飘飘的咳嗽。

    “……”

    两个奇葩。

    再一抬头,发现此处的动静已经吸引丧事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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