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月将至,我尚在为父亲之事忧心,一碗与平日无异的药汤呈至我跟前,我丝毫没有多想,随手接过便抬袖掩面,一饮而尽。

    哪知我将将放下药碗,腹中便剧痛无比,那是我毕生无法想象的痛。

    我痛得龇牙咧嘴,痛得连声尖叫,华服很快被汗水浸湿,我的身体好似要被撕裂开。

    妍儿见状,脸色吓得发青,“娘娘怕是要生了!奴婢这便去禀告皇上!”忙不迭地往外跑,另派一人去请太医。

    歆儿在旁手足无措,与我一同流着汗,带着浓重的哭腔慌张道,“娘娘…娘娘撑住啊,皇上一会儿就来了,太医也会很快赶到,娘娘一定要坚持住啊!”

    我痛得无法言语,五脏六腑仿佛移位一般,若不是挺着个肚子,我只怕要痛得在地上打滚。

    我自认为从非矫情之人,若不是属实痛得难以忍受,我绝不会表现得如此夸张。我人生中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痛得死去活来,生不如死。相比之下,什么情伤,什么心痛,什么求而不得、为情所困,根本不值一提。

    我终于理解了常言为何说生过孩子的女人,就是在死亡边缘走过一遭。尤其是我这种从小没怎么吃过苦受过罪的人,爹娘顶天了也就罚我在先祖祠堂里边下跪自省,哪舍得动用家法拿藤条抽我。

    毕竟我可是家中独女啊,尽管我很快就不是了。

    一众太医和产婆很快赶到,我已在多名侍女的搬扶下挪到了床榻上,我几乎挠破被褥,一名产婆道,“娘娘这是要生了。”

    众人便忙得团团转起来,烧水熬药换手巾,出出入入来回转悠,仿佛谁若是待着不动便就犯了弥天大罪。

    我两手拉着吊绳,两腿在被褥底下弓着,我觉得自己像是受困于蜘蛛网上的瓢虫,奋力挣扎却动弹不得,只能绝望接受命运的残酷。

    五六名产婆围着我直叫唤,“娘娘用力啊,用力啊娘娘…”

    我被她们嚷得脑瓜子疼,可又没力气让她们闭嘴,皇宫里的女人命运不由自己掌控,能否怀上孩子取决于皇上也就罢了,不曾想连何时生子都是皇上说了算。

    妍儿对我道,“娘娘,皇上在外边陪着娘娘呢,皇上说定要娘娘母子平安,绝不许娘娘和龙子中的任何一个有事。”

    我心里只觉得可笑,皇上能把持所有事,却终非神明,岂能掌握生死?

    这事有不妥,可我终究无策。

    痛不欲生之感,我今日算是了悟了个明白,若这世上真有魂灵,我真希望我的魂灵能超脱身体,等这孩子生了出来再归回。

    我没想到痛着痛着还能晕过去,可还没消停片刻又被吵醒,周围人都在“娘娘…娘娘…”地喊,可我却仿佛步入一种玄妙的境地,喊声就在我耳边,却犹如隔得很远很远。

    我痛得发懵的脑海里涌起曾经年少时的画面,当我的目光不再总是停留在周勉身上,我渐渐关注起周赴来,只因我随性逍遥惯了,我不喜周赴整日里闷不吭声的性子,可内心又对他生出依赖感。

    周勉是我无法靠近的人,可周赴的世界里仿佛只有我,只有我能与他出入相随,只有我能请教他学业疑难,也只有我能同他互诉衷肠,以至于后来有旁人意图接近周赴,我都假借不让他再受欺负为名挡在他身前,将旁人拒之于千里之外。

    其实我心里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心眼坏,都看周赴不顺眼,都刻意排挤他,总有那么一些是想与他交好的,尤其是那几个达官贵人之女,只看他长着一张白白净净的脸便春心荡漾,内有所属,甚至还觉得他沉默寡言、闷不吭声的样子很惹人爱。

    当是时我半点不觉得自己有错,可后来想想,我却是太自私了,我为他挡桃花,不给她人机会,却没有想过周赴是否希望我这么做。

    入宫后我便想开了,从不争风吃醋,周赴要如何都随他去,我再不干涉,当然我便是想干涉,也未必干涉得了。

    我还记得有一回大风天,我兴之所至带着歆儿驾着马车赶到城外落霞山上放风筝,哪知刚上山便下起了瓢泼大雨,不一会儿便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我与歆儿困在山上等雨停,生生冻了大半日方才趁着雨小些下山回府。

    原本以我的身子骨,这点小风小寒碍不着事,但歆儿受不住染了风寒,又偏要强撑着服侍我,我拗不过她,容她在跟在身侧,整日里听她用沙哑的声音同我说话还不够,病气也过给了我,闹得我也病恹恹的,像个蔫了的丝瓜。

    周赴见我那般,傻呆呆地望着我半天,也不开口问询,只等我自发解释了前因后果,他才说一句“你那日不该上山”的话。

    我支着额头觉得有点犯困,他又补充道,“前日天阴成那样,显是有雨,你竟还上山去放风筝,你是成心不想好过么?”

    我摆摆手道,“所谓天有不测风云,我哪能预料它下不下雨的。”

    周赴又是半晌不言,往常我总以为他是被我噎得没话好说,后来才知道他是什么话都藏在心里不愿说出来。

    左右我都习惯了,也就不管他顾自趴在桌上,枕着自己的胳膊,闭目养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隐约听他道,“若我在就好了。”

    短短六个字仿佛蕴含着无尽的落寞与伤感,我从前只觉得他声音好听,有一种令人心安之感,那一刻才发现他的话语竟能饱含如此的深情。

    其实我想说,我并不是因为在山上淋了雨着了凉才得了风寒的,而是歆儿意志顽强对我不离不弃之故。但我那时实在没精神,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只得作罢。

    若他在就好了,这话从一开始就不成立,到如今更是与事实相悖。

    我的一切愁苦与无奈,分明都是他带给我的。

    我屡屡痛晕过去又被众人闹醒,歆儿十分努力地喂我喝参汤,但我却是没喝下去多少,又给我含服参片,但我觉得除了苦了舌头之外没多大用。

    太医们想了很多办法缓解我的痛楚,各样的药也都试过了,产婆们也一刻不敢放松,如此折腾了近乎一整夜,就在所有人都筋疲力尽的时候,一声婴儿啼哭犹如惊雷般唤醒了阖宫上下,乃至于全京城的黎民百姓都在这一瞬间苏醒。

    而我只觉得想哭,眼泪不自觉就从眼尾滑落,止也止不住。

    不容易啊,太不容易了。

    歆儿为我拭去泪水,轻声宽慰道,“娘娘顺利诞下皇子,今后再不会有烦忧了。”

    我听她的声音也带着哭意,想来是她也觉着不易吧。

    她说我诞下皇子,我果真生了个儿子?

    可今后再不会有烦忧这点,只怕是说来哄我的,我一向不喜听哄人的话,我怕自己当真。

    周围人都大感轻松地庆贺,“恭喜皇后娘娘,贺喜皇后娘娘,娘娘喜得贵子,皇上说要厚赏永乐宫上下,往后娘娘的地位更是无比尊崇,无人可撼,娘娘只管享福就是了。”

    她们这些刺耳的话音实在聒噪,我不想理会,只想看看自己的孩子,可还未张口,我便昏了过去。

    睡梦中我仍记挂着父亲,又惦记着我的孩子,我想这便是血缘亲情的力量,我能醒来,父亲也一定可以。

    我能荣耀加身,则必定能庇护父亲余生。

    皇上约摸是听了旁人劝告,不宜来此糟污之地,所以我在昏晕过去之前没能见到皇上,但我想总有机会的,皇上便是不念及我,也总不会让嫡长子有一个罪臣外祖父。

    我再醒来时,竟有种仿若隔世之感。

    歆儿忙道,“娘娘,您醒了?太好了,您终于醒了。”

    我歪着脑袋看到她那几乎要喜极而泣的表情不禁在想,难道我昏睡了很久?

    我有气无力地问:“孩子呢?本宫的孩子在哪儿?”

    歆儿道,“有乳母在看顾太子,娘娘尽可放心,娘娘是要看看太子?奴婢这就命乳母把太子抱来。”

    太子?

    若非圣旨御封,歆儿绝不敢胡言。

    不多时,乳母便将我的孩子抱了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头,我满怀期许地侧转身子,温情脉脉地看着他。

    这是我的孩子,我辛辛苦苦怀胎九月生下来的孩子,他还很小很小,可是他很快就会长大的。

    看着他的一瞬间,我心里忽然升起一种使命感,这辈子作为女儿,我没能好好孝顺父母,还常惹爹娘生气,如今我成了一名母亲,我定要好生教养他,使他成长在这世上最优秀的人。

    当然我不会对他太严格,我希望他能快快乐乐的,我觉得他就是这世上最好的孩子,往才德兼备的方向成长不会与他原本的意愿相背。

    我相信他会爱重长辈,尤其是我这个娘亲。

    尽管那时我与皇上是在外界的压力下迫于无奈地折腾才有了他,而非是夫妻恩爱如鱼得水的成果,但他总归是我在生死边缘走过一遭才诞下的孩子。

    于我而言,他是否是太子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与我血脉交融,是我独一无二的孩子,我愿为他承担所有,倾尽所有。

    从前我为自己而活,也为父母亲族而活,往后,我更将为他而活。

    看着他在熟睡中的软糯模样,我几乎要欣慰落泪,奈何我连盈泪的力气都没有,勉强笑道,“皇上几时封他为太子了?”

    歆儿道,“就今早,皇上看过太子便赶去上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封嫡长子为太子,赐名…”她顿了顿,脸色稍变,微微低下头道,“单名一个漠字。”

    周漠?

    我第一反应自当是文墨的墨,但我心知若是墨字,歆儿不会是这副神态,我便想了想道,“是朝云漠漠散轻丝的漠,还是淡漠凉薄,漠不关心的漠呢?”

    歆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娘娘别多心,歆儿才疏学浅,不知这漠字有何含义,但既是皇上亲自起的,那必定是有好的寓意。太子殿下之名,皇上定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起好的。”

    是么?

    我笑道,“你又何必惊慌,本宫并未多想,快起来吧。”

    歆儿应了声是,诚惶诚恐地站起身来。

    我的目光回到漠儿身上,起便起了,总归这世间之事都得依皇上之意,他不问过我便起了这一名讳,想来他就没有要问我意见的打算。

    诚然我心有不快,但眼下最着紧的事不是这一桩。

    我痴痴地端详着漠儿,不觉又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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