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是自私的,谁也不例外。

    我泡在温水里,思绪便犹如眼前水雾,飘飘渺渺,不知要去往何处。

    只要父亲能平安就好,其他事,便顺其自然吧。

    待我沐浴更衣毕,小薛子一脸喜气地跑来向我回禀,“娘娘,侯爷回府了。”

    我几乎要喜极而泣,“果真?”

    小薛子笃定道,“千真万确,奴才岂敢虚报哄骗娘娘。”

    我欢喜得坐不住,“那娴娘那边情形如何?”

    小薛子道,“回娘娘话,夫人得知侯爷已平安归来,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了地,几碗药汤喝下去,补足了气力,想来很快就能把孩子生下来。等有了好消息,奴才再来向娘娘回禀。”

    我点点头,也算是松了口气,挥挥手着其退下,小薛子道了句“奴才先行告退”,便就离去。

    或许是因情绪起伏太大,我心口竟隐隐作痛,额上也浮出些虚汗。

    歆儿忙道,“娘娘怎么热出汗了?奴婢给娘娘扇扇风吧。”

    我摆手道,“不必了。”

    歆儿递上帕子,我接过抹了把汗,“许是方才沐浴加的水太热了。”

    歆儿又道,“那奴婢给娘娘备壶花茶,今日新摘的木梨花,极是清香,又可降燥去火。”

    我道,“好。”她便去了。

    晚膳时我多用了些,填饱了肚子方有力气应对皇上,回想起来,自入宫起,我便不曾像从前那般放松自在地与他相处了。

    初时他待我极好,可谓是关怀备至,体贴入微,可我总是不习惯,原本我以为自己是不习惯曾经一直照拂的人而今却要反过来受他照拂,后来我才明白,我不习惯的是曾经那个少言寡语与人疏远的少年,变成了如今励精图治、勤政爱民的皇帝。

    就好像曾经只属于我的东西,不知不觉间离我远去,当我反应过来,四处观望寻找他的踪迹,他已立于山巅,遥遥俯瞰着我。

    我心知一入宫门深似海的道理,许多不习惯的地方也总要习惯。

    近来胃口都不大好,进食不多,突然饱餐一顿令我略感不适,便至庭院中散步消食。

    花架上开了不少粉紫色的牵牛花,我向来无甚雅兴,不过是百无聊赖罢了,我正停步观赏,小薛子三步并作两步地赶来向我道,“奴才参见娘娘。”

    我心中已有预感,但仍平静问道,“何事?”

    小薛子抬眼看我,“恭喜娘娘,侯府那儿传来好消息,说是夫人顺利产子,侯爷跟夫人都高兴坏了,侯爷后继有人,娘娘往后也多了个亲生弟弟。”

    我眼眸如月,凉风过境般瞅着他。

    小薛子脊背一僵,笑颜瞬间消失不见,犹如刚泛起的涟漪还未扩散开,便奇迹般化为虚无。

    歆儿见状,呵斥道,“糊涂东西,浑说什么?娘娘只问你侯爷跟夫人那边的情形,你说那么多做甚?”

    小薛子忙跪地叩首道,“奴才多嘴,望娘娘恕罪。”

    我漠然望远,“起来吧,本宫又不是豺狼虎豹,没那么大的脾气,不会动辄论罪惩处。何况你为本宫办事忙活了整日,本宫正要赏你,又岂会罚你。”

    小薛子立刻道,“为娘娘效力乃是奴才殊荣,奴才只愿一辈子伺候娘娘,对娘娘敬忠,岂可领赏。再者说…”极犹豫道,“奴才方才失言,娘娘不怪罪奴才,奴才便谢天谢地了,哪里还敢受娘娘赏赐。”

    又来这套。

    我向歆儿使了个眼色,歆儿会意,自袖口中掏出一锭金元宝,递给他道,“娘娘赏你,你受赏谢礼便是,不必说那么些个虚的,咱们娘娘言出必行,既说要赏,便没有不赏的道理,还不快拿着。”

    小薛子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飞速接过金元宝,再对我连连叩首,“奴才谢娘娘厚赏,娘娘大人大量,奴才望尘莫及。”

    歆儿学着我平日里的模样摆了摆手,“行了,自去忙吧。”

    小薛子极响亮道,“嗻,奴才告退。”揣着金元宝快步退下。

    我望着半空好似在发呆,苏娴雅心愿得偿一家团聚,父亲心里除自责愧疚之外,也总算多了份安慰,我该为此而欢喜,可我却欢喜不起来。

    亲弟弟…

    我才有了个亲儿子,如今又多了个亲弟弟,上天还真是待我不薄啊。

    就在我彷徨迷惘之时,外头传来通报:“皇上驾到!”

    皇上来了,我转头迎向他,“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皇上扶起了我,“夜里凉,皇后怎么在风口处站着。”

    我平静地看着他,“这么晚了,臣妾还以为皇上不来了。”

    皇上神色极柔和,“因政事耽搁了些时辰,皇后是在等朕?”

    我扮出犯困的样子,“是啊,若不在此清醒清醒,臣妾只怕要睡着了。”

    皇上略带了点儿笑意,“乐儿若是困了,先行睡下便是,朕能瞧着乐儿的侧颜入睡,亦不失为一桩美事。”

    我笑着挽住他手臂,“皇上还是陪臣妾进殿吧,干站着说话,臣妾腿都软了。”

    皇上便与我一同步入寝殿,随后洗漱宽衣,半卧于帐中。

    我问皇上可要看看太子,皇上极简略地说不必。

    太子降生这一个多月里,皇上都没怎么看过他抱过他,难道皇上不喜欢太子?

    不应该啊,太子可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也是目前为止唯一的一个,无比尊贵,相貌又与他神似,他没有不喜欢的道理。

    难不成是因为太子是我生的?

    皇上见我狐疑且幽怨地望了他一眼,只得解释道,“夜渐深了,还是让太子好生睡着吧,那么小的孩子,若是受到惊扰,可就麻烦了。待朕改日得空,早些过来,再去探望太子。”

    我困倦地应了声好,也许皇上只是不适应罢了。

    皇上幼时几乎不曾受过父母关爱,如今不懂得关爱自己的孩子,自是情有可原。

    莫说是他了,就连我都时常感到不习惯,抱着太子时总觉得自己责任重大。可我散漫惯了,很少有极认真的时候,如今做了母亲,便是不得不认真仔细着了。

    太子但凡有丁点不适,我心里都跟刀剐似的。

    想来为人母者,大多如此吧。

    我枕在皇上的肩膀上,闭着眼,原以为很快就能睡着,哪知心绪纷乱,不是记起从前,便是想象着父亲怀抱着我那亲弟弟时的神态,还有他握住苏娴雅的手时,会说些什么话。

    以父亲的不善言辞,想来不过是“娴儿,你为我生了个儿子”这样的话,连句“往后我再不会让你担心,再也不会离开你”之类的情话,都是不会说的。

    有时候我真不明白,娘亲和苏娴雅喜欢父亲什么,喜欢他不风流不多情,还是喜欢他沉闷木讷,性子板正?

    幼时我便常常在想,将来我定要找个知冷知热,温柔体贴的夫君,会逗我笑也会安安静静地陪着我,事事以我为先,为我着想,绝不要父亲这般木头桩子似的男子。

    可惜终归是事与愿违了。

    思绪飘摇如碎云,无法规整。不经意间,我想起远在边关不知几时得以归来的周勉,皇上不让他人将洛清雨已然病逝的消息外传,所以周勉至今仍蒙在鼓里。

    周勉待洛清雨未见得有几分真心,可皇上此举,始终是有违仁义。

    或许是因我心生不满而导致身躯僵直,皇上一向敏锐,自是有所察觉,便问道,“还没睡么?”

    我呢喃般“嗯”了一声。

    皇上又道,“在想什么?”

    我不知如何回应。

    皇上搂着我道,“宁国公安然回府,苏夫人顺利产子,乐儿心愿已了,还有何事耿耿于怀?”

    我仍无言以对。

    皇上语气陡然加重,“是为了裕王?”

    算是也不算是,我没法解释,只能默认。

    皇上一把抽出手臂,侧对着我道,“你可知道自己是在谁人怀里?”

    我惊慌地坐起身来,低着头道,“皇上误会了,臣妾并非心系裕王,臣妾只是想起了过世的表姐。”

    皇上也坐了起来,蕴满怒气地冷笑道,“是么?”

    就在我以为他要对我做什么不好的事情而下意识往后缩时,他却倾身过来,抬手至半空,眸光中充满隐忍和疲惫。

    良久,他叹了口气,慢慢直回身子,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

    适才我真是被他吓得一愣一愣的,他就像是个领域受到侵犯的凶兽,浑身充斥着威压,令人寒毛直立、呼吸凝滞。

    所幸他还能恢复冷静。

    但我想,他抬起手,并不是要向我甩耳光,或许他是想抓住我的手臂,将我重新拽回他的领域里。

    我小声道,“皇上,睡吧。”

    皇上呆坐不语。

    我背后发凉,径自倒回被窝里,把自己盖了个严严实实,而后闭眼睡下。

    受了一场小惊吓,我反而能入睡了。

    睡梦中,我竟感觉到有个软乎乎的东西往我怀里钻,头枕在我肩窝里,手搭在我肚子上,像个表面上不理人,实际却是个粘人精的小猫咪。

    翌日清晨,我没能早起送皇上上朝,当我睁开眼时,天已大亮,身旁空无一人。

    我从被窝里支起身子,只觉得右边肩臂一阵发酸,歆儿过来伺候我洗漱,见我蹙眉扭了扭右胳膊,关怀道,“娘娘昨夜睡后压着手了?”

    我道,“约摸是吧。”

    歆儿走到我身旁,“奴婢给娘娘揉揉。”

    我点头应了一声,她便动作轻柔地在我手臂上按压,顺道一提,“太子殿下昨晚哭闹得厉害,乳母们唯恐打扰皇上跟娘娘休歇,想尽办法哄了整晚,最后实在没辙,只能是抱了太子到侧殿最里间的房里睡,离得远些,皇上跟娘娘便可安宁了。”

    安宁?

    我与皇上之间,早已不得安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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