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只开了玄关的小灯,一尘不染的地面上摆放着几个还没扔掉的快递盒子。

    祁落没回应江翊问她是什么意思的问题,只是把几个盒子摞整齐了,随手把今天陪外婆去医院的药方扔到桌子上:“坐。”

    她似乎好了些许,脱下了他的衣服,替他挂到肩膀上:“喝水吗?”

    “不用。”江翊舒展开眉眼,看祁落伸手开灯,却把边线灯打开了。

    啪的一声关掉,又按下了另一个开关。

    这次是吊灯,可见平日里并不常开,不然祁落不会被亮如白昼的灯光吓得一抖。

    又关,最后终于打开了一圈投射灯,适宜的亮度。

    “你是连自己家里的灯都不认识吗?”

    祁落摇头:“我一个人在家,开客厅的灯做什么。”

    说的倒也在理,只不过听起来却有股撒娇的味道。当祁落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耳廓已经微微泛起了红色:“我……”

    “想让我陪你吗?”江翊温和地笑。

    “……”

    “总感觉你这两年变了不少。”祁落蹙眉,背向江翊,“或者是这半年。”

    江翊点头:“你倒是说说怎么个变法?”

    见祁落不回答,江翊替她说道:“长高了?还是瘦了?总不能是……”

    “变帅了?”

    “变贱了。”

    声音近乎同时响起,祁落眼神微微一动:“好吧,还变的不要脸了。”

    他说的也是实话,长高了是真的,初三那年他也就勉勉强强到一米八一,高中两年蹿了五厘米不止,以前还没比祁落高上太多,现在却有了差不多20厘米的身高差。

    体重却和初中一样没什么太大变化,总结起来也确实是瘦了。他一向有薄层肌肉,是归结于儿时江元麓的训练。

    变帅了?

    祁落撇了撇嘴,到也不能说他自恋,只能说有自知之明,他那张脸是没人能说长得丑的地步吧?

    “今天是祁冀让你来的?”

    “说你怕黑。”

    “我怕黑关你什么事儿?”

    “我想管你。”

    一片沉默。祁落停下手里的动作,江翊的角度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低垂的侧脸,隐藏在光影后面,自成了一片死寂。

    有些名为寂寞孤独,抗拒逃避的花会在深夜里独自开放。祁落想着。

    那张脸过了许久才有些许动静。

    “别胡说。”

    “你倒是像个大人了。”祁落轻轻说道。

    “你现在说话……怎么总有股妈味。”江翊皱眉看她,“我妈都不这么说话。”

    真的是许久没说过这么多话,江翊的神经都开始莫名地兴奋了起来,他坐在灯光下凝视着祁落,看她收拾完桌子上的纸片,把其中一张揣到口袋里,又把桌子上的水栽花拿过去接水,总归是没闲着。

    “你没有作业写?”祁落抿唇,下了逐客令。她的表情忽然之间显得有些严肃起来,“怎么总是大半夜出来……”

    江翊起身,走到玄关,开始换鞋,祁落看着他站着换鞋,重心不稳,便递了个小凳子过去:“给。”江翊接过来,坐下来之后就比祁落矮了不少,祁落想抱胸靠在墙上看他,又觉得不合适,索性不再看他。

    却又转身:“今天谢谢你了。”

    江翊还是没吭声,似是兴奋劲儿已经过去,显得有些低落。

    “落落。”他唤她的名字,“你有没有觉得……”

    “嗯?”听到他这般喊她,她便看过来,一双隐藏在微长刘海之下的眼睛温柔了许多。

    “是不是缺了点什么?”江翊穿好了鞋,起身开门,并没有直面她说话,“我们俩是不是太……”

    他声音低沉,最后的字音掐断在嗓子里,咽也不得,却又不能再说出口。

    “……”

    祁落倚在已经关上的门上,轻轻叹了口气,伸手一把关上了房间里所有的灯光,只留下玄关处的方寸亮色。

    江翊嗅到了门外新鲜空气的气息,就这么与祁落进行着仅仅一门之隔的后背相贴,伸手打开了手机。

    屏幕上是祁冀上一次发给他的病情诊断书,和这一次的语音通话。

    他发消息,说任务完成。

    祁落再次打开房间里的灯光,又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抽出那张毫无用处的药方,走到阳台上去。

    全玻璃的阳台可以依稀捕捉到星星的光,她能嗅到衣服柔顺剂的甜香气息,以及那株母亲养了多年的栀子花,现在还在她手里好好地生长开花。

    她记得汪曾祺的文章里写过这么一段,说“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她实在是不明白,那么白的那么干净的骨朵,从出生到绽放,凭什么因为香便要为文人所不齿?她便一向不喜欢那些自命清高的文人雅士,过分主观臆断又自以为最解风情,都是花,谁又比谁更高贵?

    她在作文里也这么写过,却罕见地得了低分,由于校考没有扫描阅卷,那个阅卷老师甚至还在答题卡上写了评语,大意就是说她偏激不理解文人墨客之心,或许这位老师也不赞同汪曾祺先生的话。

    那天她看到评语就把卷子撕了,心里烦躁得厉害。

    打火机燃起灼热火苗,她用手拢了一下,感受了一下外焰的温度,继而关掉打火机。

    她把一瓶剩下二十多粒的维生素b6片全数倒出,就着水一粒一粒地咽下去。

    然后把那张药方扔到塞在花盆后面的小火盆里,点燃。火盆下的积灰像是受到刺激,随着火光一起飞舞。

    她站起身,继续往嘴里塞维生素片。

    这时候她能就着月光和路灯看到江翊的背影。

    十八。

    十九。

    她第四次呛了水,这一次呛得格外严重,咳到整个人都有些脱力。

    二十。

    她颤颤巍巍的手拿起最后一粒,直接嚼碎了咽下去。难言的奇怪味道在唇齿间蔓延,她最后咳嗽几声,起身走到客厅,打开了房间里所有的灯。

    以及地下室的灯。

    她亦步亦趋地走下去,手指因紧握而微微泛白。

    在楼梯尽头可以看到被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地下室,那日产生投影的机器被祁冀拆掉,现在被她涂上了纯黑色的颜料,像块硕大的黑板。

    她拿起散落在地上的粉笔,手指按着墙壁,把整个身体抵在墙上。

    地下室与负一层的隔断门已经换了最先进安全性最好的锁,除了她没人能进来。

    她的眼睛差点与黑暗遁为一体,只剩下一点点微弱的光还在挣扎着闪烁,祁落知它也命不久矣,却也无可奈何。

    她写到。

    第一宗罪。

    为了让外婆回家,每天用维生素b6换掉了她的降压药的其中一片,使她药量减半,引发复发性高血压。

    第二宗罪。

    她轻轻写下四个字,靠在墙上想了几秒,放下了粉笔,又抬起手,在旁侧空白的区域写下“欲拒还迎,是为大罪。”

    可我控制不了。可又有谁能控制的了。

    在她遥望江翊背影的时候,有多少次她想着要转身背对他,不愿意去看他一眼――时至今日,情况背离了她当初的期待已经太多太多,似乎已经到了一种无法挽回的地步。她大不可能对自己飏言相责,却也无法不责怪自己,可就算自控力如她,面对江翊也只能如这般,如她所言,欲拒还迎。

    这是一个封锁,密闭,无人可以窥探其中秘密的房间。

    祁落松手落锁,铁丝网上的那把锁的钥匙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哪,或许十年二十年,只要她不愿,便没人能打开这把锁,亦再无人能进入那个潮湿阴暗的地下室。

    她拿起吉他,轻轻哼唱,坐在满房间的灯光之下。

    “明天也慢慢地慢慢清晰。”

    明天也慢慢地慢慢清晰。

    第二天她就胃疼得死去活来。

    先是上语文课,大多数人都选择在语文课补起觉来,今日她却异常清醒,原因自然是身体的隐隐作痛。不可名状的疼痛感从胃部扩散到四周,她身体虽然本就不算太好,却又极能忍痛,所以能不动声色地忍了很久很久。

    或许是天赋,她在置她于水深火热的疼痛中苦中作乐,想不到吧,自己居然还有这种天赋。

    所以直到上午的课程结束,沈悦才察觉到旁边祁落逐渐难以承受的轻微的颤抖。

    “小落?”

    她冲祁落挥了挥手,“你怎么了?该吃午饭了。”

    祁落放下手机,上面有搜索的“吃了二十粒维生素b6会有什么后果”的页面,被她翻了个底朝天,有人说b6是水溶性,八小时后就分解了,所以现在的疼痛已经是确确实实地伤着胃了。

    要命。更有甚者说长期大量服用会伤着神经,还有建议去洗胃的,建议多喝水的,严重的不严重的都有,想着百度医生终究是不靠谱,她索性不再看。

    她有些费力的转过头来看向沈悦,“你自己去,我没胃口。”

    “不是,你不能不吃饭啊。”

    “不舒服,没胃口。”她生硬地重复,“我下午请假,你……”

    沈悦起身走了。

    她脸色实在难看得可怕,祁落总把她当傻子看,她的胃疼怕是已经超出了常人能承受的范围了。

    还能怎么办?下楼左转,找江翊。江翊来哄一哄,说不定就愿意去了呢。

    可她没想到今天的江翊心情也格外不好。

    江翊跟他恰巧在教室门口碰上,他低下头听沈悦说话,一米八多的个子要听沈悦说话实在是费劲。

    他说知道了,脸色毫无波澜……又或许是从他出现那一刻就已经臭着一张脸了,即使听说了祁落出事却也不能做出更糟糕的表情。他从沈悦身侧走过,然后上楼去找祁落。

    这个时候祁落的座位已经空了,只留下整理好的书本和搭在椅背上的衣服,此刻正沐浴在南窗的阳光之下,显得格外静谧又美好。

    沈悦在对祁落的东西进行一系列检查之后发现了一丝端倪:“水杯不在。”

    她与江翊对视一眼,便抽身向水房奔去,岂料路过洗手间的时候就听见祁落格外强烈的咳嗽声。

    声音支离破碎,隐隐压抑着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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