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翊说今天吃大白菜猪肉炖粉条,他刚才出去是去菜场买了食材。

    “老头喜欢这菜,小时候经常做,后来我长大一些了也跟着做过,今天突然也想吃了。”

    很普通的菜式,很普通的氛围,很普通的人。如果真的是很普通的人该多好。

    祁落坐在灶台旁看他烧火,少年比她略黑一些,估计是平日里打球运动晒得,但是仍是白皙的。她看过网上讨论过的标准的帅,宽肩窄腰,腕线过裆,三庭五眼的分布……可她说不出来江翊的好看在于哪里。

    天赐的身材比例似乎都成了陪衬,眼下只有他微微偏头看她的模样才是最好。

    “看我做什么?没见过烧火?”

    “没见过你烧火。”

    祁落闭了闭眼睛,左手打开了通话。

    “江翊。”她略略歪斜地靠在墙上,“你说,在你心里我是什么。”

    江翊以为她也幼稚到开始玩些小把戏,努了努嘴,一脸的你这不是问废话嘛。

    祁落顺着他的目光看看自己,知道他说的是自己的衣服。

    能给她衣服穿,还能当她是什么?他似乎把问题抛还给了她。

    祁落攥了衣角:“挺没意思的。”

    她开始说假话,却盯着他,目光如炬。

    灶中的木材啪地一声炸开一朵火花。

    “嗯?”

    江翊的手一顿,抬起头看她,脸上仍有笑意。

    “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了,你都察觉不到一点问题吗。”

    “什么?”

    “我说。”祁落抱胸,微微叹了口气,“我的意思是,我。”

    “站在。”

    “顾思晓。”

    “那边。”

    她一字一句,略带停顿地说完,语气平和到仿佛是在说今天天气很好,风和日丽,万里无云。

    江翊死盯着她,似乎要从她脸上找出一些说谎的痕迹。

    “你开什么玩笑。”

    又是一声火花炸裂。

    “装了挺多年的,我也受够了。”祁落松开了双臂,唇角略带嘲讽,“思晓那盘棋,下了这么多年,唯一的变数就是我。”

    “我们都没想到,你是真的,这么……”

    “在乎我。”

    “十三岁那年,思晓和我就认识了。因为胡安泽。”

    “胡安泽坠楼的真相,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我从头到尾就是他那边的人。”

    “你为了这个真相。”江翊的声音听不出颤抖,眼神却出卖了他,“才选择留在他身边?你是这个意思吗?”

    他起身一步步逼近祁落,祁落坐直了,有些紧张地看他:“你做什么。”

    “你说实话。”他静静地看她,眼神宛若死水,“落落。”

    他喊落落。

    “你别跟我开玩笑。”

    “十三岁那年,胡安泽跳楼,思晓他有那段视频,他在帮我追寻真相。”

    “胡安泽对我很重要。”

    “有多重要?”他近乎咬牙切齿,“比我……”

    祁落噗嗤一笑:“你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

    “胡安泽对我的重要性,足以让我为了那一个真相假装陪在你身边这么多年,江翊。”

    “你算个什么都东西。”

    江翊攥了她的肩膀:“你再说一次?”

    “我说。”祁落叹了口气,“你怎么就不愿意信呢,这么多年你还真把自己当人看了?”

    下一秒江翊的唇落在她唇畔之时她还没能回过神来,这一吻不能算暴力,像是泄愤,几乎要把她按碎在他怀里。

    唇上有丝丝的疼,江翊的呼吸声近在咫尺。

    一瞬间她回想起第一次的亲吻,那个带着血腥气息的,仿若随同末日的亲吻。

    竭尽全力的,仿佛此刻停了心跳也甘之如饴。

    祁落攥了拳头,微微垂眼,一巴掌打了上去。

    啪的一声。

    又是啪的一声。

    火花炸裂,炉腔里有矞矞的光。

    “我为什么转学去你们学校,表面上是为了沈悦,其实只是为了你。”

    “顾思晓对我下的第一个任务是看好你和喻铭,正好我和沈悦认识,你们三个又是一个班,多巧啊,世界这么小,一下子就让我们办事简单了许多。”

    “你去问问胡绍华,转学手续还是他帮我办的呢。”

    一字一句。

    江翊松开她,看她微微红肿的唇和带着怒意的眼,忽然就失去了一切说话的力气。

    “祁落。”他看着她,“你一定要这样吗。”

    祁落心里微微一抽,垂了眼:“我是个人,我也怀疑过这样的对错,你确实是个挺好的人,我现在也不是很想骗你了。”

    “依我和思晓的关系,也没必要一定替他做这些事了,有些事他一个人也做的到。”

    够了。

    她想,够了。所有的语言功底也只够支持她说到这里了。倘若江翊还要问她什么,她总归要比他还先要崩溃。

    太苦了。

    少年的唇,连那微微颤抖的唇,都是苦涩的。

    江翊放开了她。

    她微微睁开眼,起身:“今天我和你说的这些事情……”

    江翊就这么死死地看着她,没有搭话。

    “江翊。”

    “我不信。”他开口道,“祁落,五年,你没必要这么骗我。”

    “我有。”

    祁落静静看着他,“为了胡安泽和顾思晓,我什么都能做的出来。”

    “我外婆去世,也是因为我。你知道她为什么去世吗?”

    她将目光缓缓投注在他脸上,带着三尺寒冰,“我减了她的药。她碍着我的事儿了。”

    江翊的手指微微一颤。

    祁落的角度能看到他在发信息,他在验证。

    胡绍华的回复,是最好的辅佐证明。

    果不其然,当江翊放下手机的时候,已经不再将目光落在她脸上。她心知这是必然的,也是她想要的结局,却仍然忍不住心口剧痛。

    “……”

    江翊与她相顾无言,此刻的祁落格外陌生地站在逆光的角落里,背对着窗外阴沉的天。

    怎么可能呢。

    他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不可能,他的落落不可能是这样的人。

    下雨了。

    祁落的眉头蹙了起来,旋即转身去收晾在外面的衣服。

    江翊坐在远处,默默看着她背影离去,想要开口又无话可说,下雨了,她是走不掉了。村口道路泥泞,也不会再有来往的车辆,她不能自己走回去。

    他把烧好的菜从灶台上端下来,放在桌子上之后,才觉得自己确实已经筋疲力尽了。

    他没动火,却在扬汤止沸,并无太大作用。

    雨水淅沥,他坐在一片阴霾间,沉沉地呼出一口气,他没抽过烟,上一次有了这个念头还是祁落确诊。此刻他却急需一些东西来作为慰藉。

    他不信。他却不得不信。

    事发突然,他没有反应的余地,但是祁落眼睛中的无所谓和鄙夷的冷意着实有伤着他。

    他承认他不知所措。

    堪堪成长十七年,还在什么都未曾明了的年纪,他连自己的归途都没搞明白。江元麓去世的那天他的天都像要塌了一样,他知道江宇不喜欢自己,所以对未来充满恐惧。

    小学那些零碎的回忆总夹杂着伤痛,身高体壮的高年级男生仗势欺人日复一日。

    他不动手,不主动招惹别人,只是为了盲从江元麓给他的信念,要善待他人,干干净净地活下去。

    结果有一天,有人写信告诉他,江元麓也在骗他,他的爷爷死在江元麓手里。

    他想,他有在善待这个世界,可似乎所有的事都在背离善待他的方向。

    然后他遇到了祁落,小太阳一样的祁落,拥抱他所有的伤痛懦弱,让他一点点走出江元麓给他筑好的笼巢,告诉他还手也没有错。

    施暴者才是错的,你永远站在正义这一方。

    冲突与善待并不矛盾,正义的一方才是干干净净的。

    他身如飘萍,十七年没安下一个家,走入江家的一刻他是真的认为一切都有了定数,那时的他虽然没有祁落,却仍能感受到幸福感。

    那时的幸福里只有祁落一个人是定数,后来祁落也回到他身边,他的存在终于有人为他正名。

    可祁落当真是个变数。

    正如她自己所言。

    连祁落也是假的。

    他是对感情有着怀疑的,他怀疑过路绾和江延年对他的疼爱究竟是血脉上的亲情还是补偿,他也怀疑过自己与喻铭,与薛乔旸的友谊似乎真的坚不可摧,可他唯独没怀疑过祁落,他从没怀疑过祁落对他的感情有半分虚假。

    祁落进来站到他面前时,已经换了自己的衣服,衣摆还有些水渍尚未干透,她拿着他的那件白色短袖,欲言又止。

    江翊紧了紧自己身上的黑色外套,如鲠在喉:“……”

    外套里面确实没穿内搭,可也没什么影响。

    那件短袖,也确实不宜再还回来。

    祁落垂了眼:“抱歉。”

    她语气里的生疏让他想发火,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走的时候顺手带走,不用你再碰它了。”

    晚风夹着细密雨丝掠进窗棂,菜肴已经有些微凉。一些辗转于口不得始终的话,似乎已经太过于陈旧了。

    手机铃声响起,祁落接了电话,脸色微微转明:“思晓,我现在回不去。”

    “雨下的太大了。”

    “对。你来接我?”

    她偷偷看了一眼江翊的脸色。江翊垂眸,看着桌子上的菜出神。

    “那我再等你一会儿。”

    祁落放下手机:“我过会儿走。”

    “村口车子进不来,你得自己走过去。”江翊轻声提醒道,“门旁有伞。”

    “我暂时走不掉。”

    祁落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天色已经大暗,她已经被黑暗完全笼罩,在打开灯前她轻轻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吃饭吗。”

    她居然还在问自己,吃饭吗。

    江翊微微愕然,不知如何应答。

    “嗯。”他还是低低应了一声,“你吃吧。我没胃口。”

    他起身离开。

    他们似乎同时选择装作忘记刚才的坦白,她在选择忘记自己的承认,他在选择忘记她刚才的狠话。

    自己是习惯逃避的,江翊心知肚明,可没想到的是今日的祁落也如他一般选择逃避。

    祁落探了筷子,生理上有对白菜的恐惧,心理上却明言告诉她,错过这一次,可能是一辈子。

    江翊为她做的一餐饭,如一对新婚的小夫妻一样,做的一餐饭。

    白菜又算什么,前面面临她的,是死亡还是重生,她已经不再恐惧了。

    这次的决定,又有几分是因为极低的手术成功率和不知还剩下多少天的可以过活的时日?她已经不想再深究了。她能做到的只有一些连结果都无法确定的事,等待一些未知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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