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沅赶到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她从后门接过江翊,把他放在保姆车上,深深地看了一眼他,然后回头,冲祁落无奈地笑。

    她知道江翊为什么变成这样,今天上午江翊作为飞行嘉宾录制了一个综艺,其中有一个片段就是演员的照本即兴表演。好巧不巧江翊抽到的那个本正好是有关爱人去世的内容。

    江翊从下场开始脸色就不太好,晚上没什么事又独自一个人出来喝酒,结果恰好到了祁落的那家酒吧。

    待车子消失在路的尽头,祁落转过身:“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过来?”

    “刚忙完,正好路过。”祁冀扬起一个无害的笑,“我回家陪我们小妍儿去了,你就回去睡觉吧,明天你是不是要去东京?”

    “阿妍姐也要去。”

    “那我得早点回去了。”

    等祁落上了楼,祁冀打开手机,上面有记录下来的林沅的电话号码,他拨过去,对面很快接通了电话:“跟你商量个事。”

    江翊被手机铃声吵醒的时候已经是次日中午,冬季的阳光即使热烈却也不算刺眼。他有些茫然地起身,捉到身边的手机。

    “醒了没?”

    “刚醒。”

    他刚睡醒的时候嗓音格外低哑,屋子里一股宿醉的酒味儿,他索性起身开窗通风去。林沅不知道在喋喋不休些什么,他用力甩了甩头,略有不满:“你说什么?”

    “十五分钟后等着给我开门。”

    林沅拎着一兜吃的,看见江翊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脸色并不好看。

    “一屋子酒味。”她吐槽道。

    “我开了窗了。”

    “把东西吃了吧。”

    林沅静静地看着江翊吃饭,打开手机看了许久,出声问道:“你知道你昨天喝了多少吗。”

    江翊眉头一蹙。

    “昨天人家店老板亲自给我打的电话,让我把你接回去,没让你被别人看见。”

    江翊喝了一口粥:“他有你电话啊。”

    林沅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一片寂静里轰轰作响。可她仍装作漫不经心道:“人家拿的你的手机,事后还让我跟你道歉。你也别怪人家窥探你隐私,特殊时期只能……”

    勺子碰撞碗壁,发出一声脆响。

    她住了嘴,静静看着他。

    还没意识到吗。

    好像跟预想中的不太一样。林沅这样想着。

    等她再次看向对面的人,目光对上了一双墨黑色的双眸。

    他看着掉进碗里的勺子,轻声问道:“用的是我的手机?”

    他在等她给出最后一个确认的答复。

    林沅闭上双眼,点头道:“是。”

    她演不下去了,她也实在看不下去了。于是她索性不演了。

    耳畔的寂静中,桌椅碰撞声突然炸开来,尤为刺耳。她猛然睁开眼,面前空无一人,她急忙转过身去,冲着那个背影喊道:“你去哪?”

    那个背影僵立在门前,虽然腰杆笔直,却显得尤为颓废。

    良久,比刚才还要低哑的声音响起:“我去谢谢她。”

    林沅是和江翊一起去的酒吧。

    江翊一向不太喜欢开车,驾驶证拿到手两三年,开车的次数屈指可数,这次是他鲜少开车次数中开得最快的一次。

    他不是容易慌乱的脾气。

    林沅坐在副驾上,有些胆战心惊。

    她的角度能看到江翊半张脸,也能看到那张俊秀的脸上紧紧抿着的唇,可他的眼睛仍然如同一潭死水,波澜不惊。

    “你没事吧。”她出声问道。

    出乎意料的是,江翊居然给了她回答:“我能有什么事。”

    “道个谢罢了。”

    杀到酒吧门前是下午一点,还没开始营业,但是门确是打开的,他亟亟进去,临头撞上的却是祁冀。

    祁冀坐在吧台后,玩弄着两个高脚杯,看到他进来,面无表情地把头抬起来。

    细细看他,已经不是记忆里那个喜怒形于色的十七岁少年了,少年长成男人后更加英气逼人,周身散发出的气场还来不及敛去,此刻却少见的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为什么是你?”

    他艰难开口,面有疑惑,却又忽然如释重负,紧绷一路的疲惫抽去后他有些颓然地坐下:“我还以为……”

    他还以为什么?

    可是他的手机密码,只有一个人知道。

    等他再次用探究的目光看向祁冀,却看见了一张飞机票和他的护照。

    还有他的行李箱。

    “去找她吧。”

    他静静看着飞机票很久,反唇相讥:“找谁?”

    “我要找谁?”

    祁冀被他堵回去,没有回答。

    他还是坐上了那班飞往东京的航班。在飞机稳在云端的一刹那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静自己混乱的思绪。

    赶到祁落在的那家居酒屋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七八点钟,居酒屋位于涩谷的一个闭塞巷子里,据祁冀所说,她很喜欢这家店。

    还没走进居酒屋大门,他听见两个男人的对话:“也不知道刚才那个姑娘怎么样了。”

    “中国人在国外何必为难中国人呢?”

    在异国他乡遇到国人,当然是件好事。但哪有这么多好事,比如他还没从听到了熟悉的语言的喜悦中脱身,就猛然察觉他们话中的异样。

    “请问发生了什么?”

    两个男人很乐意告诉另一个中国人,其中一个小心翼翼地说道:“里面有个女孩子,我没看清,但是大概是被下药了,应该是个中国人。”

    他的脑袋轰的一声炸了。

    许久之后他回忆起这天,只记得居酒屋外摇曳的灯光,热热闹闹的人群里隐藏着的一片孤寂,他在那片孤寂中看到了一个他朝思暮想的身影。

    而他身边的人,已经看是动手动脚了。

    他不记得那天自己的动作,只记得自己身体里困囿多年的那团火熊熊燃烧,那不像是五年前另一个逼仄的巷落里,他被按在地上,透过三五个少年,不甘地看向她的脸,而现在的她,更不像是五年前的她。

    他掀翻那两个人,在一片骚乱中把昏昏欲睡的她抱进自己怀里,她自己还有一点点意识,惊恐地看了他一眼,下意识地抓紧了他胸口的衣襟。

    他以为她什么都不会多说,却听见她意识弥留之际呢喃道:“救我。”

    两个男人爬起来,追上江翊的步伐,对准他的后脑勺就是一拳,江翊堪堪躲开,又听到祁落说道:“别人不能再碰我了…救我…”

    他看到她的眼泪急匆匆顺着脸颊滑过。

    他抱着她,胳膊受影响,根本无法使出十分之一的功力,索性身旁有人起身,两三个日本人叽里呱啦地叫嚷着,还有两个中国人紧紧拽住其中一个人,而另一个男人则是个日本人,已经被另外三个日本人制止。

    他后知后觉地转过身:“你给她吃了什么?”

    那个男人没料到他也是个中国人,见他不答,压制他的另两个中国男人中,也有一个动了怒:“你他妈赶快说!丢人现眼的玩意!”

    “没吃什么,就是普通的催眠药…”

    另一个面色和善中国男人狐疑地看他:“不是什么□□?”

    “…没…没有。”

    店主在和那三个帮忙的日本人叽里呱啦个不停,那个面色和善的中国人看了江翊一眼:“你还是带她去医院看看吧,查一下,万一是什么不好的东西…”

    江翊道了谢,转身向外走去。

    仔细想来,真的是一件很奇妙的事。

    冗长的巷落里,已经洋洋洒洒落了雪,他不敢低头看她,双臂却一刻不敢放松,她似乎又瘦了好多,抱在怀里并不沉重。

    究竟为什么,我们要在这种地方重逢呢。

    五年以来,他身体里,记忆里,乃至魂魄里都浸润着不可磨灭的恨意和不甘心。没有一场盛大的告别,没有一场情真意切的分手,从如胶似漆到反目成仇他们只用了一场三分钟的对话。

    因为这次见面,这次欺瞒了他那么久的死亡,他的恨意顿时无的放矢,细细品之,竟只剩下茫然。

    该恨还是不该恨?

    可是为什么,他再一次见到这个恨了五年的人,他的第一反应仍然是把她紧紧拥抱在怀里呢?

    放在五年前,祁落怕是要抱怨,再这么抱下去怕是要勒死她。

    可她一言不发,就这么躺在他怀里,他想做什么都可以,她的样子比五年前似乎更加孱弱。

    走到巷子尽头,他还没说清爱与恨,然后他看到了姜妍。

    姜妍微抿着唇,看到他先是一愣,然后看到了他怀里的祁落,顿时紧张起来:“你对她做了什么?”

    姜妍并不比祁冀,因为祁落一直不愿回忆,祁冀也不知道太多细节,恩恩怨怨她不知道太多,更何况这次见面的策划谨慎为主,避免人多口杂,祁冀并没告诉姜妍。

    “带她去医院。”

    江翊言简意赅地解释一番在居酒屋里遇到的事,便把祁落交到了姜妍手里,三个人坐上了计程车,在去医院的路上,他没看过祁落一眼。

    似乎整个神经系统和语言系统都退化了,他竟没有力气多说一句话。

    他看着外面的落雪想了很久,低头,在屏幕上敲打着。

    “在她身上发生过什么。”

    江翊是个很敏锐的人,他知道祁落不会那么轻易落泪,可联想起上次严路的事件,电光石火之间,他终于在这些事中找到了联系。

    她对于触碰格外的抵触以及脆弱易碎,似乎都在昭示着发生在她身上的一些陈年旧事所带来的影响,仍在她身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呈现。

    他最了解她,即使过了五年,他还是最了解她。

    一通电话结束,他仍旧没去看祁落一眼。检查完毕,抽血化验结果出来,显示并无大碍后,他们决定带祁落回酒店去。

    他连祁落的房间都没进,跟姜妍打了个招呼后就转身离开了。

    姜妍看他离开的背影,安顿好祁落后给给她打了十多个电话的祁冀回了个电话。在听清这次刻意谋划的相遇的来龙去脉后,她看了一眼祁落的睡颜,犹豫着轻声问道:“我总感觉,江翊对她没那么上心。”

    听见祁冀没有回答,她补充道:“他连目光都没放在祁落身上过。”

    连个眼神都不屑给她的人,会有多爱她?

    “你知道近乡情怯吗?”

    祁冀略带笑意的慵懒声音从电话里清晰传来:“远离故乡多年的人,再次回到故乡,都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无形的胆怯之情。”

    “这个比喻或许不贴切,但是你要知道。可能有些时候对于有些人来说,一个人的归属不是家乡,而是另一个人。”

    “江翊不是不上心,他只是时隔五年,再一次见到了他的归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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