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天的拍摄进展十分迅速,大家都已经或多或少融入到了角色当中。

    于演员而言,对角色的理解越深入,演绎起来也就越顺利。

    “这丫头开窍了啊!”副导演坐在机器前,看着镜头里的裴琦一脸诧异地赞叹道。

    “她不是对表演开窍了,只是入戏了。”陈导轻轻摇了摇头,目光落在沉浸在戏中的小姑娘身上,长叹了一口气。

    “三种演员流派,她选择了体验派。这种流派一向难得,而且往往这一领域里的演员都走得特别远。在我认识的体验派演员里,成就最低的也是个影帝。但是这种流派也有一个致命缺陷,难出戏。说实话,我看她现在这状态,有点担心这丫头。”

    陈导的分析非常准确,裴琦并不是在演戏,而是完完全全将自己当作了白芨。

    相比于剧组内其他的演技派演员,她没有什么表演的经验。所有在此之前所学的都只是皮毛,也只是理论。在缺乏实践的情况下,她“演”的痕迹就会显得很重。

    所以打从听了陈导的那番提点后,裴琦就决定不按照原来所学的去演。

    想要接住各前辈的戏只有一个办法——

    把自己融入白芨,感她所感,想她所想,念她所念。

    从开拍到现在,一共只过去了十天。而在这十天里,裴琦的戏份其实并不多,虽然每天都跟组,却往往一天下来只有几个镜头。

    但偏偏就是这每天几个的镜头,让裴琦愈发进入角色,现在已经有点无论戏里戏外自己都是白芨的感觉了。

    “淮青,你也是体验派,你是怎么解决出戏难这个问题的?”陈导站到楚淮青的旁边,看着裴琦舞动长/枪的身影问着。

    楚淮青苦笑了一下,无奈地回答道:“陈导,这话您问我也没有用。我其实没能解决这个问题。到现在我也还是每演一个角色,就要面临一次出戏难的困境。”

    “不能吧?”陈导回头看了他一眼,“你小子当初拿影帝的那部电影就是跟我拍的,那个时候你可是入戏到基本上分不清演戏和现实了。可你现在看着不是还挺好的吗?还是会有出不来戏?”

    六月已经走到了中旬,片场热得像个蒸笼,所有人脸上都在不断地往下淌着汗。

    楚淮青从助理手中接过电动小风扇,对着自己和陈导一个劲地吹。

    “那次的情况有点特殊,算是我第一次摸到体验派的门槛,也确实是入戏太狠了。现在虽然说不至于到那种程度,基本能分得清自己是在演戏,还是在现实里,但心境上受到的影响很大。就是戏份结束了,我知道我是我,但我的心情,我的感受以及我平时的一些思考方式之类的,仍旧是保留着那个角色的习惯。”

    陈导有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你一般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彻底走出角色?”

    楚淮青思考了一下,保守估计着回答:“这个要看每个人的情况。就我自己而言的话,时间的长短取决于角色和本子吧。像之前跟您一起拍的那部,因为一些设定与我本人比较相似,整体的剧情也较为贴合现实,所以我入戏比较深,最后花了一年时间才走出来。但也有一些在拍完之后,半个月就完全摆脱了角色影响的。我觉得这个问题没有一个固定的答案,可能得视个人情况而定。”

    “唉。”陈导叹了口气,有些发愁,“可是这一人分饰两角,哪有那么长时间给她走出一个角色,然后调整好状态再融入下一个啊。”

    “您是说裴琦吗?她饰演的白芨戏份只剩最后一场了,我建议拍完给她半个月缓缓,先拍我们的部分,让她去走走。”

    楚淮青的视线也投向不远处,看着那个舞动着长/枪的身影:“这个角色的感染力很强,但好在,戏份并没有那么多。第一次入戏出戏是比较困难,不过按这小姑娘的能力来讲,我认为半个月是一个差不多的时间,也不会怎么耽误剧组的进度,您看这样行不行?”

    陈导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行。”

    ……

    “《定山河》第98场A镜第一次,A!”

    王师凯旋之日,京城已入秋。

    街边的梧桐泛了黄,小院里的枇杷也从生到熟,再到跌落枝头。

    秋风在节气的鼓动下,也开始携卷着凉意穿过胡同巷弄。

    城门口,早已站满了问询而来的百姓,将街道的两侧堵得严丝合缝。

    多少亲眷翘首以盼——

    新妇绞着手帕,妻子牵着幼儿,亦有颤颤巍巍相互扶持的老者。

    每一个都将队伍从头扫到尾。

    寻到的松下一口气,含着泪与亲人招手示意;未寻到的不愿相信,抹干眼角的泪,再度探寻,却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希望又一次坠入冰窟。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①”黄沙之下,埋葬了无数家庭。

    每一次凯旋的背后,是离别与相聚,是欣喜与悲戚。

    世间百态,皆有上演。

    谢眺站在旁侧,心已经坠入了谷底。

    作为将领,倘若凯旋,必定是意气风发着执/枪骑马行于最前。

    可记忆里那个笑得爽朗的身影却在此刻不见踪迹。

    忽然想起上次凯旋,某人就是那样骑在马上,挑眉笑着扔给他一个枇杷。

    谢眺将手虚虚一握,好像枇杷还留在掌心,想起心里那个人故意挑眉逗他的模样,忍不住低头一笑。

    可笑着笑着,就哭了。

    眼泪不受控制地顺着脸颊滑落,溅在领口、溅在衣角、溅在掌心……

    “你不是说,你从来不骗我吗?你不是答应我,要我等你凯旋归来吗?”

    归来的队伍一点一点地向前走着,中央的棺木也一点一点地显露出来。

    纵然在军队进入城门的刹那,就已经意识到了她再也不在了的事实,但棺木的出现仍旧像是一把刀,狠狠地刺进了谢眺的心脏,疼得他无法呼吸。

    踉跄着走过去,扶上棺木的最边缘。

    棺椁并未盖上,一身盔甲的白芨静静地躺着,惯使的长/枪也陪在她的身边。

    谢眺的手一直在抖——

    抖着将白芨脸上的碎发轻轻拂开,别于耳后,眼眶通红,强忍着泪水小声念道:“她睡觉的时候,最烦碎发弄到脸上了,在梦里了都要伸个手把它弄开。她睡着了,我得替她别开。”

    每次见面因习武而红润的脸颊,颜色已尽数褪去,灵动的眉眼也已合上。

    就连眼角的那颗泪痣都好像蒙上了尘灰。

    生前骄傲的将军终究只余下了一具骸骨。

    谢眺忍不住低下头,双手捂住脸,任由啜泣声从指缝间漏出。

    “阿眺,这是小芨留给你的。”

    面前的白父好像在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将手中的书信交到谢眺的手里,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沉默了片刻,似乎想要再跟谢眺说些什么,但最后也只是无言地离去。

    双手颤抖着将书信拆开,熟悉的字迹跃然纸上——

    【贤弟见晤:

    虽多有不愿,却仍是瞒你良苦。我自知此去难归,故遗此书信交付与你。

    原是允诺平安凯旋,既见此函,便已食言。

    吾此生为将,便已是将性命交付山河,纵然一去无返,亦无悔意。

    只如今提笔灯下,回首平生,忽觉有愧于你。

    虽为女兄②,却从未照顾于你,反受你担待颇多。

    吾常感命运宽厚,遇之于汝;又觉凉薄,离之于汝。

    今生止于此,勿念阿姊。

    祝尔觅良人,拥儿孙,享长安。

    姊 芨】

    手里攥着最后的字迹,记忆一帧一帧划过。

    儿时攀上枝头,看见院落里的小姑娘举着长/枪虎虎生风,于是,因为不肯习武偷跑出来的小孩,主动拿起了剑。

    第一次跟着父亲受邀去白府,溜进小院里,意欲偷袭,却被长/枪掀翻在地,于是,少年开始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枇杷成熟之际,仰头望着攀到树上一颗颗往下扔的少女,伸手接住,于是,每年都在悄悄盼着叶间藏起的那点颜色渐渐显露。

    一点一滴,爱意随风而起,无法寻其源。待有所感之际,已是丛生荒原。

    “觅良人?”谢眺哭着哭着,又笑了起来,“心中良人已不在,何处可觅啊!”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③。

    ……

    “过!”

    随着陈导的一声“过”,工作人员手忙脚乱地去扶在棺木里的裴琦,然后就看到,小姑娘把妆都全哭糊了,像只小花猫。

    秦霄和楚淮青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已经哭了十分钟的裴琦,还扒在棺木里不肯出来。

    楚淮青管身边的工作人员要了几张纸递给裴琦:“小琦?小琦,先擦擦眼泪吧。”

    “我的天呐。”秦霄看到她哭得通红的脸赶紧拿出手机拍下来,转手发给了裴玦,“不是吧,从小到大都没见你这么哭过啊。这太稀奇了,这我可得发给裴玦看看。”

    一听这话裴琦哭得更凶了,一双眼睛红彤彤地瞪着秦霄:“你不许发。”

    楚淮青扭头看了秦霄一眼,后者立马噤声,以最快的速度把照片撤了回来。

    “没事,哭一哭,把情绪都发泄出来。”等裴琦缓和一点,楚淮青给了她一个拥抱,而后从助理手上把花接过来递给她,“恭喜你,白芨这个角色顺利杀青了。”

    裴琦接过花,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抬头看着面前的二人。

    秦霄在她后脑勺轻轻拍了一下:“好了,别哭了。这花是你裴哥出的钱。他听说你这个角色要杀青了,就打电话叫我帮你买。不过挑是淮青帮你挑的。”

    女孩子总归是爱花的,闻着若有若无的香气,心里也好受了许多。

    裴琦坐着道具棺木里平复着心情,在勉强收敛好情绪后,接过,纸把眼泪擦了擦,朝楚淮青点了点头:“谢谢淮青哥哥。”

    楚淮青轻轻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笑了笑:“不客气。我知道对于一个新人来讲,出戏入戏不那么容易。更何况你一人还要分饰两个形象反差很大的角色。所以我跟陈导建议,给你半个月的时间,让你出去走一走,等好些了再回来完成第二个角色。你觉得可以吗?”

    裴琦赶忙点点头,其实如果楚淮青没有说,她自己也极有可能会去向陈导请两天的假,因为她现在的状态确实不怎么好。

    “如果觉得出不来戏,可以去找找那些最容易把你拉回自己生活的存在。比如说以前的同学,朋友,多与他们待在一起也许对你出戏会有所帮助。”楚淮青知道裴琦的身世背景,刻意避开了家人这个有可能会戳到她的词。

    于是,第二天晨光冲破云层的封锁时,裴琦踏上了回航的飞机。

    等到家收拾完,裴琦精神状态不佳,浑浑噩噩就是一通睡。

    再睁眼时已是夜幕渐沉。

    裴琦在床上坐了一会,还是觉得心口有些闷。

    “裴叔叔,清姨,我去江边走走。可能会晚一点回来,不用担心,我会注意安全的。”拿起放在鞋柜上的钥匙,发了微信跟住在隔壁的裴玦父母招呼了一声便出了门。

    长长的小道旁,路灯藏在枝桠间,发着微弱的光。

    风拂过耳畔,送来江水轻轻拍打岸旁石块的声音。

    今夜无月,却平添思念。

    静静地坐着,吹着晚风,看着星空,听着浪声,什么也不干。

    裴琦将自己放空,仰头闭眼,感受着夏夜一点点卸去白日的燥热。

    不知过了多久,小城里安静了下来,只余下了空旷的大马路和路旁树上断断续续响起的蝉鸣。

    放在一旁的手机疯狂震动着,裴琦连忙擦掉不知道什么时候滑落眼角的泪,接通了裴玦的视频。

    “哥……”

    也许是微风正好,也许是星光正好,这一刻,思念与悲伤疯狂生长。

    “怎么哭了啊?”裴玦轻轻伸手,在屏幕上抹了抹,似乎想跨过时空替小姑娘将眼角的泪擦一擦。

    裴琦抽抽噎噎地把自己最近演的戏跟电话那头的裴玦讲述着,眼睛就像止不住的水龙头,好似要替白芨把所有的委屈都狠狠地发泄出来。

    电话那头的裴玦刚结束了当天的实习,掩饰着眼底深深的倦意,耐心地听裴琦说着。

    “七七,别难过,还记得你曾经和我分享过的一句白芨的台词吗?”

    裴琦带着浓浓的鼻音问:“嗯?”

    “你参加告诉我,白芨说过‘为将者生于山河,归于山河,便是平生大幸。’所以,白芨她不难过,为了边陲的百姓不受战乱之苦,去赴一场明知必死的仗,她觉得是值得的。”

    “可是,可是她也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啊。她到最后都没敢跟谢眺表明心意。凭什么啊,凭什么她这一生要这样画上句号啊!”

    裴琦哭得不能自已,在这一刻,她好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裴琦还是白芨,只知尽情地宣泄着心中的悲痛。

    “因为她的心里装着的是四方百姓。”裴玦的声音很温柔,一点点地抚慰着裴琦心里的痛,“咳咳。”

    听到咳嗽声,裴琦的意识才被拉回一些,手背胡乱地把眼泪抹掉:“哥,你怎么了?感冒了吗?”

    裴琦之前一直沉浸在白芨的情绪里,现在抬头一看,才发现视频的低像素都掩盖不住裴玦的疲惫。

    金丝边的眼镜下黑眼圈仍然清晰可见,口罩都挡不住略有憔悴的事实。

    但即使这样,裴玦也依旧保持着温和耐心的姿态陪着裴琦哭了半个小时。

    “没事,只是最近有点累。”

    虽然看不见嘴,但略弯的眉眼说明了裴玦在笑。

    裴琦看着强撑精神的裴玦,有些心疼,赶忙催促道:“那你赶紧去休息吧,我好多了。”

    “嗯,那你也要早点休息。”裴玦笑着点了点头,跟裴琦挥了挥手,“七七晚安。”

    一通发泄后裴琦好了许多,也因为这通视频清醒了许多。走在空荡荡的马路上,双手张开,拥抱吹来的风。

    裴玦和星空都在陪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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