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五皇子宫变失败,皇帝忧惧交加,交由太子监国,几乎不理朝政。早朝停了两个多月,致使整个西京城里随大流的高官们陷入了晨昏暮醒、纸醉金迷的好日子中。

    当值的小黄门点起满殿的烛火,轻手轻脚的打起珠帘,让太子和晋王进得东宫内殿。

    黄铜兽炉内弥散出一股青烟,真腊进贡的笃耨香气味雅郁,烟雾袅袅婷婷,很快让空旷的内殿满目氤氲。

    李玄在大内也住了也不少天了,还没有习惯这么浓郁的香气,自进门连打了两个喷嚏。

    殿内只有两名低眉垂目的宫娥,远远伺候着,他的喷嚏声仿佛带了回音,异常刺耳。

    太子坐在一扇烟敛寒林的丝质屏风后面,被他这动作逗笑了,轻斥道:“陋习。”

    李玄温然一笑,也不反驳,在太子身边坐下。

    太子李邺忍不住再次打量起这个与他一母同胞的双生弟弟。

    李玄长得和他一点也不像,性子也相差甚远,自小便有些不着调,天生富贵闲人的命。

    太子自小对他是又爱又恨,恨他文略武功样样不通,与自己大相径庭,又喜欢他性子柔顺,知晓进退有度的道理。

    从八年前这弟弟自愿去东胡当质子,他心里又多了一重复杂的愧疚。

    太子见弟弟正好奇地仰着头,端详一旁的邛窑绿釉烛台,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很是寒掺,突然道:“东胡的情况,真的像传言的那样糟吗?”

    李玄愣了愣,从他回来,太子绝口不提他在东胡的事,仿佛刻意遗忘似的。

    这样的对话,还是头一次。

    东胡与大周从合盟后,不断留扣皇族贵戚,让他们在东胡都城燕州做为质子,也相安无事好几十年。

    晋王李玄便是接替已故皇叔,去东胡做质子的。

    本以为要在那里待上一辈子,今年开春,东胡态度突然软下来,让质子返乡,并让他带回了求娶大周帝姬的请求。

    在这种情况下,他得以结束人质生涯,回到故土。

    “西边有个部落叫犬绒,”李玄道:“那里的人骁勇善战,又茹毛饮血,单论起打仗,东胡是有所忌惮的。”

    大周几十年前与东胡交手,打的已是心力交瘁,劳民伤财不说,两边都损失了几名悍将。

    让东胡忌惮的劲敌,若是硬碰硬……太子捏着下巴思忖了片刻,嘴巴里咀嚼着“茹毛饮血”这四个字,大致想象出犬绒人血腥野蛮的模样。

    李玄哪里看不出太子的想法。

    他在犬绒也暗自留了不少线人,明白这个部落绝不是太子想的那么简单好收买。即便犬绒人再不开化,争夺地盘时,打不过,要面临的就是国破家亡。

    太子不爱听,他也不至于去触这个霉头。

    果然,太子跳过了这个在他心中尴尬而鄙薄的“蛮夷”对手,转而接起上面的话头。

    “他们求娶大周帝姬?”

    李玄顿了顿:“……诰封的宗室女,应当也可以。”

    太子明显的松了一口气:“那几个帝姬啊……各个刁蛮任性。”

    李玄笑了:“长姐脾气是大,不晓得将来找什么样的驸马。”

    提起长公主宜城帝姬这个共同的胞姐,李玄也放松了一些,深宫中为数不多几个真心待他的人,她算是一个。

    太子被他一点,又想起件事:“听说你和爹爹阿娘说了,下个月要去住宫外的王府?”

    李玄不好意思地低头笑道:“成年皇子久居宫中不合适啊。”

    太子眯着眼道:“究竟是不合适,还是在宫里住,你胡混不便利了?”

    李玄吐了吐舌头:“阿兄说什么呢?”

    太子毫不留情地卷起一旁的书,作势便要抽他:“前日躲在野山里和村妇厮混,近日你日日流连勾栏妓馆,以为我都不知道?”

    李玄立刻跳起来,逃到殿中。

    他动作狼狈,差点带倒了案前的屏风。几个原本木雕泥塑一般立在烛火边的黄门和宫娥,都忍不住低头轻笑。

    “定是我前日去南瓦看戏,叫何喜那太监撞见,下次看我不饶了他。”李玄边跑边道,顷刻已经逃到大殿门口。

    太子叉着腰,用书指着弟弟:“罢了,你回来,孤允你出府。让太子妃给你挑些美妾,你以后不可再乱来,免得御史台那群长舌妇参你。”

    李玄眼中神色微动,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知道太子做梦都恨不能自己快点离宫,于是在得到应允的第三天,李玄就顶着“出宫浪荡”的名声,拿着拨来的两万贯钱,在宫外买了一栋现成的小宅子。

    李玄的宅子在几个亲王中已算最小,只有五进。好在基本陈设都有。将原本陪着他的几个小黄门,并太子妃挑来的数十个家丁婢子塞进来,还显得绰绰有余。

    正房最早打扫出来,小黄门配着果子沏了点毛尖,给李玄当午点。

    他端着茶抿了一口,眼前的漆木螺钿盒中,排着四只形态各异的茶点,不知用什么染得色,配色十分艳丽。

    那喧哗的颜色看的李玄眼花,他捏起一块,不知为何突然想到,皎皎那晚鬓发散乱、满脸油彩的模样。只觉得喉咙里都是干的,顿时没了胃口。

    这时候,小黄门来报:“晋王殿下,东胡的使臣已到了平安驿,太子让您和礼部侍郎晚上接待一下。”

    下午李玄心思重重地打马赶了几里路,才到了城外的驿馆。

    年事已高的礼部侍郎和几个太子心腹已经到了,在同东胡来使扯了好一会儿家长理短。

    李玄边走边笑道:“你们倒是来的早。”

    那几人知道他的脾性,也不奇怪,都寒暄道:“晋王殿下。”

    坐在最内侧的几名东胡来使,闻声也走出来同他行礼。

    李玄一愣,站在中间的有一人,乃是他的老熟人,名叫斡丹。

    此人出身贵胄,却没有东胡世家子那些熬鹰走狗的恶习。

    他能骑善射,在军中是名高级军官。两人走的不算近,但他与李玄惺惺相惜,感情一直不错。

    两人在众人间,只遥遥对视瞬间,便错开眼神,不知为何都默契的装作不认识。

    李玄带头和几个使臣聊了会西京城里奇闻异事,又谈到了小时候在东胡的趣事,众人绝口不提东胡的战况。

    使臣们品了南方新进的茶,茶香四溢,内心却有些按捺不住。

    李玄悄悄看了斡丹一眼,他一向很得东胡皇帝的器重,派他来,却又没有赋以正使的职位,更像是来探听消息的。

    造成这奇怪现象最大的可能,就是东胡与犬绒的战况,比他了解到的还要不容乐观。

    礼部侍郎在来前就得了太子的授意,这次只管和东胡人行“拖”字诀,好吃好喝的供着,一切走一步看一步。

    他几次掐掉了正使的话头,看外头太阳有下山的趋势,便招呼左右安排晚宴。

    一个黄门啧啧道:“教坊新进了一批女乐,都是色艺双绝的大美人儿……”

    李玄端着茶盏的手一顿。

    不多时那黄门一合掌,立刻进来一名美艳的混血舞姬,四周鼓点响起,舞姬随着节奏旋转。

    接着鼓乐齐奏,一群色艺稍逊的舞姬簇拥而上,纱裙流光溢彩,裙摆上的金属片叮铃作响,一时间让人移不开眼。

    李玄轻瞥舞姬暴露的衣着,一颗心像是被吊着。

    熬到舞姬一曲终了,又换了几个琵琶、剑舞,最后还演了一出杖头傀儡戏。

    李玄知道助兴的剧目演完了,不知觉中出了一身冷汗。

    他虽然和皎皎不在一起了,依旧自问无法接受,她在别的男人面前,如这些女乐般搔首弄姿。

    众人敬过一巡酒,正使趁着汉臣们略染醉意,便开口道:“和亲一事……”

    礼部侍郎面色潮红,伴着傀儡戏的声音,语气却是不容置喙:“和亲一事,来日方长么!东胡好汉们,且先歇上几日,感受我大周丰亨豫大、海晏河清之势……”

    李玄并不想在驿站过夜,明日他要去趟金明池。

    为了迎接他归来,皇帝授意举办宴饮,节目早已定好,明日在金明池最后排演一次,他和太子要去露个脸。

    他看众人都成了醉鬼,便也佯醉,摇摇晃晃出了门。

    一柄短剑横在他眼前。

    李玄垂眸拨开剑,脸上带着轻浮的笑:“这不是东胡副使吗?拦着小可做什么?”

    斡丹道:“阿姬沙,你没醉。”

    李玄绕开他,并不与他多做言语。

    斡丹愣了愣,看着李玄的背影,再没有追上去。

    回程的路上,李玄迎着冰冷的夜风,心里像压着块巨石。东胡使臣一路带着礼物辎重,来一趟西京足足要月余。

    这么长时间,战事瞬息万变,犬绒人又擅奇袭,结合他手上线人的情报,现在可能已经在争夺平营滦等几个军事重镇。

    他的线人虽来回只需五日,得到的消息终究只是琐碎。比起斡丹这样,直接得到东胡皇帝口信的意向情报,还是差远了。

    如今之计最好的做法,就是敞开来和东胡交换线报,尽快决定对两国的策略。

    可是太子不点头,他在无数双眼睛的盯梢下,也不敢贸然顶着私通领国的罪名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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