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妹妹来了，坐。”
正值暑热，洛维翰在房里喝茶纳凉，得大丫鬟淑章禀报说洛娉婷来了。
淑章手脚麻利搬来紫檀凳，沏茶。
洛维翰对淑章道：“安琩说这茶性寒易冷脾胃，男子暑热火气大饮了无妨，恐怕会冷伤二妹妹的身子。你去将昨儿滇地进贡来的香花茶取来沏了。”
“哎。”淑章应着。
“滇地花茶味甘性温，不伤脾胃。”洛维翰向洛娉婷介绍。
“我此番前来，倒不是为了尝兄长的茶。”
洛娉婷环顾屋内半旧的器皿玩意儿。
之前进屋，她也暗中多瞧了几眼跟随伺候洛维翰饮食起居的大丫鬟淑章、惠文吃穿用度，穿戴首饰与往常无异，没什么大变动。
“都是些淫巧小玩意儿，妹妹若有得眼的，拿去玩便是。”
洛维翰是洛府长子，也是洛娉婷的嫡兄。
但他对这庶出妹子相当宽柔客气不怠慢：一是眼看着蹦跳长大的妹子，又不是无心无情之人，或多或少养成类似伴携亲妹的感情；二是洛娉婷颇有才智，当下正替气血不顺卧床休养一阵的母亲执掌府上银钱支取，于情于理都不便开罪；三是他日娉婷出嫁，进门王侯士宦人家，与她关系尚好便可以为洛家、为自己以后朝堂仕途增添一份可靠奥援。
“我瞧着账本，今年爷儿们消暑银钱开销得尤为大发，比以往高出不少，便来看看新鲜。”洛娉婷不打马虎眼儿。
大小爷儿们都以洛维翰为长兄，她也就头一个往他这里来。
府上虽有规矩说主仆有序男女有别，但还不至于有序有别到妹子连朝夕相处兄长的房门都进不得。更何况，她有事务在身，总得弄明白那些无由头飙高的花销到底“大发”在了哪里。
“父亲性子妹妹是知道的，时常过来考察我功课，我就算有心也没有胆呐。”
洛维翰半自嘲半开脱。
洛府老爷洛菁原属寒门，一路寒窗苦读，科考榜上有名中了进士，在士宦中立足脚跟，改头换面。洛菁每每家教儿女，通过自述过往艰苦生活经历来强调为人须清正勤俭，平日更是见不得含金汤匙出生就无所顾忌的世家纨绔，“都是溃梁之蚁，再坚实的大厦也有掏空倒塌的那天，咱家可万万不能养这般丧家祸根”。
洛维翰是正妻扶风金氏女所出的第一个孩子，也是他生平第一个儿子，做父亲的自然寄予厚望，相当注重对长子的栽培，经常往来过问读书情况。
“兄长无需着急，我只是问询一二。”
“是了，妹妹心细大器，解决反常小事不在话下。”洛维翰捧洛娉婷一句，转言又道，“临近科考，父亲敦促我好生准备，一举登科。我虽用功读书习作，却……”
“科考为重，兄长需要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
“不妨妹妹笑话，我温习以往论议对策总不尽心意，笔墨纸张教我废了不少。”
洛维翰摸着茶杯边沿，神情有些窘迫。
科考入仕真的好难，不是题目晦涩多难下笔，而是如何下笔有神脱颖而出一鸣惊人，尤其是惊眼当朝皇帝。
父亲成功开了一个好头、做了个好榜样，也尽心尽力地教导他，但他总觉得自己资质平庸，无法复制父亲天才神魄，画虎不成反类犬。
“古人云‘文不可力强而致，譬如音乐，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遗子弟’。父亲年长经久，时常伴君查探决断，思虑自然深沉多面；而兄长年岁尚轻，乳虎初探，还有大好时日获得觉悟，当下不必自怨自艾。”洛娉婷宽慰道。
女子不能参与科考。
偏偏这条不公规矩，让洛娉婷在读书上越发自由无拘束，广集众家。
“可古人又云，‘羊质虎皮，见草而悦，见豹而战’。以妹之愚见，文章议论，不羊质便是真虎。”
“大才重骨不重皮。”
金夫人教导她和洛维宁料理府邸事务时就常言下人说报什么、账本记录什么都是虚的，最重要的是说报上来的与账本记录的都能找得到、对得上、用得实处。
路过学塾捡到洛维翰丢掉的废稿纸团，不难发现他写着写着就没了下文的议论好炫子建神喻，而轻子桓人理。
科考，不只是白衣士子求官的科考，也是玄袍皇帝求贤的科考。
心性单纯者不管银库也不能管银库，同理，净笔纯墨人不混庙堂也不能混庙堂。
兄弟二人中，往往子桓擅长文论之余既做成世子又当上皇帝，也就能隐隐侧击出古往今来上位者们心里最期待青睐怎样的家国人才。
见二妹引用篡位弄臣之言，洛维翰心里很不舒服，劝道：“古人有良莠忠奸，妹子还需谨慎明辨，莫要被僭越邪佞带坏了心思。”
洛娉婷一瞬间错愕，没反应过来洛维翰话语的意思。
倏地忆起，前些时日兄弟们学塾辩论魏蜀正统，嫡兄李维翰坚决站在蜀汉一边，也相当反感魏武之风。
“世人皆说‘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怨’。我倒觉得，去短不避忠，汲长不避奸。赤忠高德之人若有难掩缺处，摒弃他的短劣以自警醒；贪野挟篡之人若有超人优点，照样汲取他的经验为己所用。择善而从，不善而改。”
并非洛娉婷狭隘心坏，洛维翰不比父亲，屡试不第，不是没有个人缘故。
洛维翰不自觉点头，喝口凉茶，瞅着洛娉婷的清美面容，浅浅笑说：“妹子真是可惜了了。”
“可惜什么了？”
“可惜妹妹不是男子。否则以妹妹才智，咱家子嗣或许能更早登堂入庙出人头地。”
父亲亲自教习议论文章时跟他过一嘴，说洛娉婷若命好一些投个男儿身，也是个可雕琢的美玉，献给江山社稷再合适不过。
“男子有男子的登堂入庙，女儿也有女儿的出人头地。”
“妹子觉得现在出人头地了么？”洛维翰随即问她。
“……”
洛娉婷又不明白兄长的思绪了。
“女子出人头地无非家院宫闱，洛府一亩三分地终究还是小的，妹子大鹏展翅可以考虑更高、更广大的枝头了。”
既然洛娉婷无法成为男子献给江山社稷，那就将她献给拥有江山社稷的人。
以她的聪明才智，揣度圣意得宠君王并不困难。
他日天降甘霖，自己这个做兄长的也便宜得露而立，少费苦功、少走弯路。
安琩说，相当多的读书人一条道儿曲折顶到黑、闯到死是因为没有捷径可走、回头路可退，只能咬牙奋力前行。
他既然有机会拥有捷径，那就毫不犹豫地开辟、享用。
正好，王公世家公子淑女们相互结识定情的曲水流觞宴会日子临近。
——出人头地的顶好机会。
去短不避忠，汲长不避奸。
这话妹妹说得妙极，也大大启发了他，他其实完全不介意效仿杨国忠的发迹。
“阿姊不是还未出嫁吗？我这个做妹妹的岂敢越俎代庖？”
洛娉婷知晓洛维翰言外之意，心有不适，便拿洛维宁挡枪。
“她快了，净等靖王府那边的意思。”
听母亲说，最终给大妹中意了靖王府的公子，媒人已经差遣去，就等对方表态。
流觞之宴就是旁敲那位靖王公子态度的极好时机。
母亲肯定叮嘱大妹维宁好生准备起来。
“竟有这等事……”
与阿姊维宁一块吃住读书睡觉、替母亲执掌家事，却从未听阿姊诉说心系哪家儿郎。
“联姻诸事，没有你我。”
这是洛维宁唯一一句有关姻亲的话。
“下一个就是妹妹了，要早做准备。”洛维翰遣退了淑章侍候，亲自给洛娉婷斟一杯茶，“妹妹若已经得意哪家王公贵子，不妨告诉兄长，兄长给你保媒。”
话虽如此说，但世家公子普遍重视女子嫡庶出身，二妹大概率处于劣势，稍微代入自身，家族际遇宽裕下他这个嫡长子也不想委屈自己娶门户庶女为正妻。
即便勉强说成媒，给的聘礼也会大打折扣。
母亲也表明了不愿洛娉婷因为庶女之身在别家受冷眼欺辱，埋没金玉之质。
非常有意思的是，当今圣上乃庶子争位为帝，皇后也是庶女私会出阁，如今分毫不影响龙凤呈祥。综合看来，还是皇宫适合二妹发挥才能，待会儿就找安琩商量如何将二妹引入宫闱做女官女史。
“我从没想过姻亲，也不念谁家贵子。”
洛娉婷没有喝下洛维翰给她斟的茶，直白说。
正值暑热，洛维翰在房里喝茶纳凉，得大丫鬟淑章禀报说洛娉婷来了。
淑章手脚麻利搬来紫檀凳，沏茶。
洛维翰对淑章道：“安琩说这茶性寒易冷脾胃，男子暑热火气大饮了无妨，恐怕会冷伤二妹妹的身子。你去将昨儿滇地进贡来的香花茶取来沏了。”
“哎。”淑章应着。
“滇地花茶味甘性温，不伤脾胃。”洛维翰向洛娉婷介绍。
“我此番前来，倒不是为了尝兄长的茶。”
洛娉婷环顾屋内半旧的器皿玩意儿。
之前进屋，她也暗中多瞧了几眼跟随伺候洛维翰饮食起居的大丫鬟淑章、惠文吃穿用度，穿戴首饰与往常无异，没什么大变动。
“都是些淫巧小玩意儿，妹妹若有得眼的，拿去玩便是。”
洛维翰是洛府长子，也是洛娉婷的嫡兄。
但他对这庶出妹子相当宽柔客气不怠慢：一是眼看着蹦跳长大的妹子，又不是无心无情之人，或多或少养成类似伴携亲妹的感情；二是洛娉婷颇有才智，当下正替气血不顺卧床休养一阵的母亲执掌府上银钱支取，于情于理都不便开罪；三是他日娉婷出嫁，进门王侯士宦人家，与她关系尚好便可以为洛家、为自己以后朝堂仕途增添一份可靠奥援。
“我瞧着账本，今年爷儿们消暑银钱开销得尤为大发，比以往高出不少，便来看看新鲜。”洛娉婷不打马虎眼儿。
大小爷儿们都以洛维翰为长兄，她也就头一个往他这里来。
府上虽有规矩说主仆有序男女有别，但还不至于有序有别到妹子连朝夕相处兄长的房门都进不得。更何况，她有事务在身，总得弄明白那些无由头飙高的花销到底“大发”在了哪里。
“父亲性子妹妹是知道的，时常过来考察我功课，我就算有心也没有胆呐。”
洛维翰半自嘲半开脱。
洛府老爷洛菁原属寒门，一路寒窗苦读，科考榜上有名中了进士，在士宦中立足脚跟，改头换面。洛菁每每家教儿女，通过自述过往艰苦生活经历来强调为人须清正勤俭，平日更是见不得含金汤匙出生就无所顾忌的世家纨绔，“都是溃梁之蚁，再坚实的大厦也有掏空倒塌的那天，咱家可万万不能养这般丧家祸根”。
洛维翰是正妻扶风金氏女所出的第一个孩子，也是他生平第一个儿子，做父亲的自然寄予厚望，相当注重对长子的栽培，经常往来过问读书情况。
“兄长无需着急，我只是问询一二。”
“是了，妹妹心细大器，解决反常小事不在话下。”洛维翰捧洛娉婷一句，转言又道，“临近科考，父亲敦促我好生准备，一举登科。我虽用功读书习作，却……”
“科考为重，兄长需要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
“不妨妹妹笑话，我温习以往论议对策总不尽心意，笔墨纸张教我废了不少。”
洛维翰摸着茶杯边沿，神情有些窘迫。
科考入仕真的好难，不是题目晦涩多难下笔，而是如何下笔有神脱颖而出一鸣惊人，尤其是惊眼当朝皇帝。
父亲成功开了一个好头、做了个好榜样，也尽心尽力地教导他，但他总觉得自己资质平庸，无法复制父亲天才神魄，画虎不成反类犬。
“古人云‘文不可力强而致，譬如音乐，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遗子弟’。父亲年长经久，时常伴君查探决断，思虑自然深沉多面；而兄长年岁尚轻，乳虎初探，还有大好时日获得觉悟，当下不必自怨自艾。”洛娉婷宽慰道。
女子不能参与科考。
偏偏这条不公规矩，让洛娉婷在读书上越发自由无拘束，广集众家。
“可古人又云，‘羊质虎皮，见草而悦，见豹而战’。以妹之愚见，文章议论，不羊质便是真虎。”
“大才重骨不重皮。”
金夫人教导她和洛维宁料理府邸事务时就常言下人说报什么、账本记录什么都是虚的，最重要的是说报上来的与账本记录的都能找得到、对得上、用得实处。
路过学塾捡到洛维翰丢掉的废稿纸团，不难发现他写着写着就没了下文的议论好炫子建神喻，而轻子桓人理。
科考，不只是白衣士子求官的科考，也是玄袍皇帝求贤的科考。
心性单纯者不管银库也不能管银库，同理，净笔纯墨人不混庙堂也不能混庙堂。
兄弟二人中，往往子桓擅长文论之余既做成世子又当上皇帝，也就能隐隐侧击出古往今来上位者们心里最期待青睐怎样的家国人才。
见二妹引用篡位弄臣之言，洛维翰心里很不舒服，劝道：“古人有良莠忠奸，妹子还需谨慎明辨，莫要被僭越邪佞带坏了心思。”
洛娉婷一瞬间错愕，没反应过来洛维翰话语的意思。
倏地忆起，前些时日兄弟们学塾辩论魏蜀正统，嫡兄李维翰坚决站在蜀汉一边，也相当反感魏武之风。
“世人皆说‘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怨’。我倒觉得，去短不避忠，汲长不避奸。赤忠高德之人若有难掩缺处，摒弃他的短劣以自警醒；贪野挟篡之人若有超人优点，照样汲取他的经验为己所用。择善而从，不善而改。”
并非洛娉婷狭隘心坏，洛维翰不比父亲，屡试不第，不是没有个人缘故。
洛维翰不自觉点头，喝口凉茶，瞅着洛娉婷的清美面容，浅浅笑说：“妹子真是可惜了了。”
“可惜什么了？”
“可惜妹妹不是男子。否则以妹妹才智，咱家子嗣或许能更早登堂入庙出人头地。”
父亲亲自教习议论文章时跟他过一嘴，说洛娉婷若命好一些投个男儿身，也是个可雕琢的美玉，献给江山社稷再合适不过。
“男子有男子的登堂入庙，女儿也有女儿的出人头地。”
“妹子觉得现在出人头地了么？”洛维翰随即问她。
“……”
洛娉婷又不明白兄长的思绪了。
“女子出人头地无非家院宫闱，洛府一亩三分地终究还是小的，妹子大鹏展翅可以考虑更高、更广大的枝头了。”
既然洛娉婷无法成为男子献给江山社稷，那就将她献给拥有江山社稷的人。
以她的聪明才智，揣度圣意得宠君王并不困难。
他日天降甘霖，自己这个做兄长的也便宜得露而立，少费苦功、少走弯路。
安琩说，相当多的读书人一条道儿曲折顶到黑、闯到死是因为没有捷径可走、回头路可退，只能咬牙奋力前行。
他既然有机会拥有捷径，那就毫不犹豫地开辟、享用。
正好，王公世家公子淑女们相互结识定情的曲水流觞宴会日子临近。
——出人头地的顶好机会。
去短不避忠，汲长不避奸。
这话妹妹说得妙极，也大大启发了他，他其实完全不介意效仿杨国忠的发迹。
“阿姊不是还未出嫁吗？我这个做妹妹的岂敢越俎代庖？”
洛娉婷知晓洛维翰言外之意，心有不适，便拿洛维宁挡枪。
“她快了，净等靖王府那边的意思。”
听母亲说，最终给大妹中意了靖王府的公子，媒人已经差遣去，就等对方表态。
流觞之宴就是旁敲那位靖王公子态度的极好时机。
母亲肯定叮嘱大妹维宁好生准备起来。
“竟有这等事……”
与阿姊维宁一块吃住读书睡觉、替母亲执掌家事，却从未听阿姊诉说心系哪家儿郎。
“联姻诸事，没有你我。”
这是洛维宁唯一一句有关姻亲的话。
“下一个就是妹妹了，要早做准备。”洛维翰遣退了淑章侍候，亲自给洛娉婷斟一杯茶，“妹妹若已经得意哪家王公贵子，不妨告诉兄长，兄长给你保媒。”
话虽如此说，但世家公子普遍重视女子嫡庶出身，二妹大概率处于劣势，稍微代入自身，家族际遇宽裕下他这个嫡长子也不想委屈自己娶门户庶女为正妻。
即便勉强说成媒，给的聘礼也会大打折扣。
母亲也表明了不愿洛娉婷因为庶女之身在别家受冷眼欺辱，埋没金玉之质。
非常有意思的是，当今圣上乃庶子争位为帝，皇后也是庶女私会出阁，如今分毫不影响龙凤呈祥。综合看来，还是皇宫适合二妹发挥才能，待会儿就找安琩商量如何将二妹引入宫闱做女官女史。
“我从没想过姻亲，也不念谁家贵子。”
洛娉婷没有喝下洛维翰给她斟的茶，直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