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刚过。

    (指晚上21时至23时,此时正是夜阑人静之夕)

    凉州宋府上的灯火陆陆续续点上。

    东侧的院正房内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子,大概有六十五岁,手里拿着一串佛珠,黼衣方领。

    房内的正下首坐着的正是宋府当家的老爷,宋彬。

    “多谢菩萨保佑,我这次进京得了个优,升职的优诏下个月就可以下来了。”此时正是炎热的初夏,宋彬穿着一件单薄的夏衫,语言间很恭维。

    “你在外面熬了这么多年,从五品升上去也是挺不容易的,不过你也算的上是中等官员了,你这次可有心底?”宋老太太语气平调。

    “周叔已然来信,可能是青州冀州。”宋彬向来为人谨慎。

    “那得要贺喜了,冀州向来都是由五品担当,你一个五品官职都可以当个知县官员了,这不但是祖宗的积德,也是家人对你的一些帮助。”宋老太太道。

    “还是母亲教育的好,对了母亲,京中有几位叔伯的礼单儿子已经备好了,还请母亲过目。”宋彬从衣袖中掏出一张笺纸,递给了一旁守在母亲身旁的小妈妈。

    “这些还得你亲自拿定主意,你要记住一句话,小人之交甘若醴,这些银两要使用周全,礼数要谨慎,你要和老一辈的人亲近些,这些年来他们对你多有照应,那是因为你父亲在世时的一些情分罢了,你也要争气些,他们才肯帮你。”宋老太太说了几句就有些喘气。

    身旁的小妈妈立马端起茶杯递了过去,一手还顺了顺宋老太太的背。

    宋彬见状,有些恍然,急忙道:“母亲保重身体才是,儿子能有今天,全靠母亲教养,当初若不是母亲教的好,说不定儿子这会儿正在流落街头,儿子还未来得及孝敬母亲。”

    宋老太太不言不语,有些出神,过了片刻:“这些都谈不上,不过全了你父亲的情意,总不能让他百年之后坟家妻凉吧,好在你总算有些上进了。”

    宋彬不敢接话,只见屋内一时寂静。

    大概过了片刻,宋彬道:“母亲正当旺盛之时,将来也必会福泽绵长富贵家,紫气东来平安宅,请母亲放心,将自己的身体养好才是。”

    然后宋彬环顾了四周,皱眉道:“ 母亲也太朴素了,怎么弄的像个天竺庵,母亲,听儿子一句劝,常言说,天寒地冻腊八粥,暖暖情谊涌心头,老太太在寺庙里吃斋念佛很热闹的,母亲又何必自苦,若是让别人看见了,还以为儿子不孝呢?”

    宋老太太道:“光热闹有什么用,人的心里再慌,打扮的再好看也无用。”

    宋彬低声道:“是儿子不孝,管不住自家的媳妇。”

    宋老太太道:“这些都不怪你,你孝顺我,这我知道,你也不用埋怨你媳妇,我本来就不是她的好婆婆,两天才来见我一次,见多了,也就觉得我烦了,你也不必担心有没有人说你孝顺不孝顺的,我早年有名声在外,有不少人是知道我脾气的。”

    宋彬急忙说道:“瞧母亲说的什么话,你本来就是我媳妇的好婆婆,我父亲娶你那是明媒正娶,也是儿子的亲生母亲,有恩同造,各种因果,都是儿子和媳妇的错。”

    宋老太太听的有些不耐烦了,便轻轻的挥了挥手:“罢了,这些事,我看你还是别管了,你的升职要紧,得盯着些,你就当冀州知府这些年,有不少同心之人尽了礼数,大家都在一个官府上,有空大家多多聚聚才是。”

    “儿子也这么认为,想起咱们一家刚到冀州的时候,觉得这里天气炎热,语言粗犷,就不是个文明的地方,却也不懂得教养,但这里风调雨顺,百姓们纯朴,又靠近海边,得鱼盐之利很是方便,虽然不如我们南宁富有,倒也丰盛,这几年住下来,儿子到有些舍不得了。”宋彬微笑道。

    宋老太太也跟着笑道:“自从搬到冀州以来,是住过最好的地方了,就算别的地方再好我也不愿意出去,这里山高水长,日子过得悠哉,临走时把这个大宅子卖了吧,咱们办一个小房子,将来也是一个养老送终的好地方。”

    “母亲这方法想的极好,儿子觉得也不错,过几天儿子就去办。”宋彬笑道。

    宋老太太的规矩有些严厉,这句话说下来,屋内的那些丫鬟没有一点声音。

    母子二人说了会话,宋彬想提起一件事情,但又不敢问,一时屋内又冷静了下来。

    宋老太太看了他一眼。

    端着一杯茶水用盖子轻轻的来回拨动水中的茶叶。

    一旁的小妈妈看眼色行事,轻声的叫屋内的老婆子和小丫鬟出去,然后吩咐权利大的丫鬟一句,才回到正房伺候。

    听见宋老太太在说话:“你终于肯说话了,我还以为你要瞒到我死呢。”

    宋彬垂首而立,一脸茫然:“当初不听母亲之言,才造成今天这等祸事,是儿子无能。”

    “这些还不得都怪你?”宋老太太的声音稍微提高了些。

    宋彬大愣了愣,向母亲做礼:“儿子不知,还请母亲指点。”

    宋老太太从榻上直起身子,说道:“这些事我本来就不该管的,也不想多嘴,免得惹人厌烦,你可以去外面打听打听,哪个规矩人家像你这样服侍姨太,只是给她个体面而已,给她个店铺,如今她也有两个女儿 ,只差一个名字,也不必之前的儿媳妇差,你这样嫡子不分,若是乱了规矩,岂不是惹出祸事来,此时已经是一尸两命,你又该如何是好?”

    宋彬脸色羞愧,连忙做礼:“母亲说的是,都是儿子的错,是儿子糊涂,她一人托福于我,实在可怜,她放着外面的正妾不做,宁愿给我做小,我心里有些软弱,再加上从母亲这里出来的,总好比一般姨母要体面些,儿子真的错了。”

    宋老太太听了宋彬说的后几句话,冷笑了一声,端起桌上的茶碗轻轻的吹了一口。

    旁边的小妈妈见状,便往前一步说道:“老爷一向老实巴交,老太太有何不知,就这件事拖了许久,不过大家以后的日子也过得美好,而老太太又是长辈,有些事都不方便说,今日就让我这个小妈妈与老爷说个清楚,还望老爷不要怪罪。”

    宋彬见小妈妈开口,连忙说道:“小妈妈这些年为我们宋家忠心耿耿,服侍母亲一心一意,如同自家长辈一般,有什么话就尽管说出来就是。”

    小妈妈不敢回礼,就侧着身服了一下,说道:“那王姨娘的母亲原本和老太太在宫室之中相识的,也没有见过几次面,而她的关系就不和另外几个宫室的姐妹要好的多,这些姐妹就各自出嫁,所以就没有来往,我从小就跟在老太太身边,这件事情我是最清楚的,后来她的婆家管教不严,虽然被杀头抄家,但也没落了,那年王太太的丈夫病逝,两个女儿,一时就没了依靠,王太太临死前寻到老太太这里,只求着在她宫室的情分上,好生照顾她的两个女儿,她的那些亲戚个个穷凶极恶,没得一个好东西,而老太太是念佛之人,一心善良,这才答应了下来,将王姨娘接近宋家来,我们老太太伺候她,就像对待亲生女儿来看待,这些吃穿用都不愁,等她日后长大了给她置办一份嫁妆,找一个好婆家。”

    宋彬听到这里的时候脸有些羞红,小妈妈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这谁也没想过,这位王太太的心里是有主意的,给她找了几位一般的好人家都不愿意,却在私底下和老爷勾搭上了,我这老婆子说话有些没头没尾的,老爷你千万别见怪,这件事弄得我们都不怎么开口,这位王太太忧心忡忡的跑到宋老太太面前大哭,我们这才知道这身边有个没有规矩的姑娘。”

    宋彬有些羞愧,脸色微红,也没有说出话来。

    小妈妈温柔道:“王姑娘和老太太也不必今日一般,王太太刚进宋家那会儿,宋老太太和她的关系可不一般,自从出事以后,倒是我们老太太没有了面子,养了这位王太太是为了给老爷找小老婆的,后来你娶了王姨娘,再后来王姨娘就给你生了两个可爱的女儿,日子还算是过得不错,太太将自己的一些怨气都撒在老太太身上,后来也不怎么和老太太来往了。”

    宋彬直接给宋老太太(下跪磕了三个响头),垂泪道:“儿子不孝,儿子该死,给母亲惹了这么多的祸事,让母亲的心里有些憋屈无话可说。”

    只见宋老太太闭了闭眼睛,向小妈妈抬了抬手。

    小妈妈就赶紧上前去扶宋彬,但他不肯起身,宋老太太道:“这些内室你一个堂堂的大男人也不太清楚,快起来吧,我们母子之间没有什么隔夜仇的。”

    宋彬这才起身,但他的额头上已经开始红肿了起来。

    宋老太太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你小时候与吴姨娘相依为命,我连我自己的儿都照顾不好,现在才知道自己的下人遮人耳目,母亲让你受苦了,如今你那王太太又不是个厚道的人,你总怕王姨娘和楠弟姐妹受委屈,还被自己的下手欺负生闷气,给他们家业,我也不知道你为了她们费劲了心思。”

    宋彬说道:“这与母亲有和相干,都是儿子无能,母亲说的话句句都说到儿子的心坎里了,儿子只是怕……这都怪儿子,坏了宋家的规矩,儿子罪该万死。”

    宋老太太试探着身边的小妈妈将椅子推了过来,然后扶着宋老太太坐下:“你别这么说,你若是死了,我这个老太太靠谁去?”

    等小妈妈给宋彬递了茶之后,宋老太太接着说道:“咱不说天理难容,你也不想想,如今你刚满三十,经过多少风雨,当年与你一起进京的几位有几个像你一样风顺,还有多少人看着你眼红,到处挑你的缺点,这些不是都没有,而且王姨娘又不是我买来当丫鬟的,她也是个好人家,原本是在北江做生意的,她是要来我家做正经的房太太,如果不是她家中遇难,若是再穷我也不会把她找到家里来给你纳妾,如今她进门活不过六年就得惨死,要是有好心人拿这件事去做媒,若是她再闹出什么祸端来,不治你个枉顾之命,你如今还能够顺利的升职吗?”

    宋欣一时惊慌,满头虚汗:“幸好太太知道,及时保护了李家人,儿子这才不用担心这后面的事情了。”

    “不过那李家人也挺忠诚的,知道李二娘的死也没怎么闹腾,想要要回李二娘的尸体埋葬,我自然是不答应的,李家人出了很多银两给我我都没有要,只是听说他们没有脸面拿自己的女儿来卖命,还哭着求我多多照料玉明丫头已经是感激不尽了,这李家人真是凄惨,我看着也心疼。”

    宋老太太拿出小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小妈妈亲自从外面端了一壶茶继续倒水,给两个瓷纹杯都添上了茶水,随后细心的将水壶盖上,也叹了口气:“李二娘确实是个忠诚的人,她养出来的女儿也够怪可怜的,自从她二娘没了,就连续两天不吃不喝,随后就发了高烧,不知怎么,直到高烧退去之后她就一直傻头傻脑的,就连一句话都没说过,那日我就奉了宋老太太的命去看看她,之看见了外面的丫鬟都在门外打闹,却没有一个人照顾,我进去之后就瞧见了这位姑娘自己下了床,这还是一个不到五六岁的孩子,连床榻都够不着,真是可怜。”

    小妈妈也跟着抹起了泪水。

    这时宋彬想起了李二娘往日的温柔善良,有些惭愧道:“原本我想把她送到夫人那里去的,可这几日我丫头也病了,夫人真是忙里忙外的,想着过几日再送过去。”

    宋老太太顺了气,缓缓说道:“还等几日?玉明丫头是要照顾她还是牵扯她?家中的婆子丫鬟多的是,凡是吩咐下去做事的自然有人要去做,不过要费些心思罢了,她一直不肯收养玉明丫头,怕是在找借口刁难别人吧。”

    宋彬收敛的站了起来,不敢吱声。

    宋老太太看了他一眼,声音中带着一些含义:“你不敢指示她,也不说着她,除非是自己立身处世,当初你坏了规矩,把这些姨娘惯的不成体统,竟然跟小妈妈所作所为?小妈妈说了这些我也是没想到,怎么没事的时候,都是王姨娘自己带孩子养,自己的娘亲死了,这倒是想起了她这个挂名的继母了,好了,多的我就不说了,以前的事我都不管不问,我现在只问你一句话,你要如实回答。”

    宋彬连忙说道:“母亲请讲,不管多少句,儿子都如实回答。”

    “李二娘一尸两命,你是打算混过去呢?还是拿命低人?”宋老太太的目光紧紧的盯着宋彬。

    “这自然是要考虑的,自己家中有这等恶毒之人岂能轻饶,她今日能害死李二娘和她怀里的骨肉,我们宋家岂能容下这种人!”宋彬答到。

    宋老太太缓了缓脸色,接着说道:“好,如今家中这样没大没小的嫡庶,你打算怎么办?”

    宋彬长叹了口气:“还请母亲明察,等我回来的时候已经看见李二娘身上浑身都是血,还把腹中的孩儿活活闷死,我现在已经是悔恨不已,这些下人还如此狂妄,不过只是没有严厉的管教罢了,我已经下定决心,其门风之变化。”

    “说得不错,有你这些话好了。”宋老太太心中有些慌张,知道宋彬的为人处事。

    宋老太太点了点头,只好继续再往下说:“不管怎样,你这官职是要长久做下去的,如果我们宋家想要绵延子嗣,就得严加管教,要知道同室操戈,许多家世都是从内外起来的,这些咱们可得鉴戒。”

    “几日前儿子还为进京考试担忧,如今心里的这块大石头终于落下去了,有空就整顿整顿,先从李二娘分娩那日的婆子查起来。”宋彬语言平调,心中有些愤怒。

    万万没想到的是宋老太太竟然一口否决:“现在还不能查。”

    宋彬有些疑惑:“母亲,为何不能查?难道还要纵容这些婆子不成。”

    宋老太太看了宋彬一眼:“你在冀州同知多年,大家都是知根知底,家中女眷都有来往,一个管家的婆子都是从本地买过来的,一旦家中有任何事情,别人不知道,你虽然与官职相同的人交好,也很难保有你嫉妒的人,这明显摆着告诉别人,你在家中闹得不得安宁。”

    宋彬这才警惕了些:“幸好母亲提醒,不然儿子就误了这些事,要是在冀州家里收拾,到时候被别人知道我们人口贩卖,恐怕整个冀州都晓得了,等我们到了河北,到时候整个西北角落,我们怎么发配那几个婆子。”

    “所以你现在还不能大事张扬,要稳住我们这一家子,待明日圣旨下来,拿了官印,我们一家到了河北之后,你再慢慢明察也不迟。”

    “儿子已经许久没有和母亲说过话了,今日说了这些感觉心里舒服多了,以后管家还要多多依靠母亲了,得让太太向母亲指导才是。”宋彬诚恳道。

    “不用了,我已经快是入土为安的人了,我们这次不要把事情闹大,以后这边一切按计划行事,你媳妇每个月问候三次即可,你管好自己的家事就好,我只管吃斋念佛就可以了。”

    宋老太太觉得有些累了,就靠在床榻边上,眼睛一闭,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屋内的檀香吐着云纹的香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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