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浆水镇》

    文/奥乙乙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一阵微风缓缓吹来,浆水镇周围茂盛苇丛里发出窸窸窣窣声响,随着风势强弱,声音时而细小,时而巨大。芦苇是北方人脾性象征,外表朴拙内敛而顺从,它们遵从着风的旨意,或万籁俱寂静止休憩,或齐声呐喊集体摇晃着身躯,严寒北风督促下,芦苇绝不敢怠慢低头俯身,像臣服暴君的奴隶。

    池塘里密集芦苇苇叶都枯遍了,露着的杆茎仍然残留着绿色,表明它曾经绿意盎然。芦苇丛里发出响声,像是群疆场胜利的蟋蟀不停地得意鸣叫,褐色芦苇杆更像是群披着灰褐色衣裳的绿头野雁,垂着脸颊躲避在傍晚黄昏沼泽里休憩。浆水镇附近芦苇比其他村镇的芦苇径围更粗更大,极其适宜盖房屋、编凉席,编的斗笠防雨防晒透气,坚固耐用备受欢迎。要到树叶都落净,雪花肆意飞舞的时候,芦苇荡便整个枯萎下去,那时苇花飘飘洒洒像撒落的碎小雪花掉落在刚结冻冰面上,整个世界顿显萧瑟安静。

    浆水镇所处小平原夹在青山和绿水中间,四季风景如画的诸多山脊绵延到浆水镇北面骤停,像凝固住流传千百年的华美诗篇。浆水河源头从横跨晋冀两省的陡峭山中淌出来,涓涓细流在山石间跳动着来到小平原跟前聚集成溪流,围绕着浆水镇向北汇入滹沱河,她像条日夜不停晃动的丝绸纽带把低山和庄稼地紧紧联系在一起,长度虽然刚满百里却赋予浆水镇厚重灵魂,是上天赐给浆水镇人最深情厚谊的境地遭遇。她更鲜为人知名称是金银河,名字由来的故事传闻是清军到浆水镇击溃李自成运送宝藏兵卒,兵卒自知不敌担心落入清兵手里,慌乱撤退中将骡马车里的金银都倾倒进河里,诸多兵卒跳入水里淹死以身殉国,清兵随即从水里捞出很多金银财宝。河底埋葬金银消息在周围村镇不胫而走,浆水河因此被清朝官兵误称金银河,但是附近镇民打心眼里不那么称呼她,自春秋战国到如今,浆水河的名字深深扎根两岸镇民心里改不了嘴。

    “俺看见你喇!出来吧!”突然清脆喊叫声划破寂静,接着是两只水桶相继咣当落地声。随着哗啦趟水声越来越清晰,水鸟从窝里陆续噗噜噜展翅飞离,沈禄福哆哆嗦嗦从墨绿色茂盛芦苇丛里淌着水出来,单手捂住肚脐下,另外那只手捂住多半张脸,害羞地从指缝中偷偷往外瞧,瞧见是田二妮手里握着根扁担站在水塘边看着他,两只盛水桶歪七扭八歪滚落在土坡下,铁皮桶口沿沾满泥土。

    水塘通过狭窄水道蜿蜒通着浆水河,远处传来孩子撒水搅泥的嬉闹声,童声忽隐忽现唱道:“和稀泥,做碗碗,泥碗碗,吃饭饭,三道火,焖烂烂,新娶的媳妇赛天仙,穿金带银浆水滩。”

    小时候玩泥的事,田二妮和沈禄福都一起做过,不止是他俩人,而是很多浆水镇小孩子一起在水塘边玩耍,那种最初记忆里的兴奋终身难忘掉。田二妮前去挑水瞧见沈禄福躲在芦苇丛里呲牙咧嘴不说话,弓着身子真像驼背虾米,突然感觉不再熟悉那人,以前天天在浆水镇光屁股奔跑玩耍的孩子转眼变成腿长腰细小男人,她低头瞅瞅隆起的胸脯头脑突然清醒了。田二妮通红着脸憋住笑道:“沈禄福,咋在河里洗身子喇,天冷着哩,挑上两桶水,恳请嫂子给煮点热水在家洗吧。”沈禄福背过身不说话,油亮乌黑的头发打着几个卷,湿漉漉往下滴着水滴。田二妮自小跟沈禄福一起成长,经常瞥见他裸着背在街上奔跑,以前不觉得羞臊或者难为情,此刻也只是略微露出惊讶表情。她拿起扁担勾住只新扁铁水桶,往前走几步,距离沈禄福洗身子不远处打来满满一桶塘水,拉到岸上的时候逗他道:“沈禄福,苇子从里藏着的鹌鹑看着没哩?”半大小伙光着屁股希望她能赶紧离开,听见她打趣的问话,只得耐着性子迟疑道:“有时能看见哩,以前都藏水草窝里,怕是被俺游水扑腾声吓跑哩。”田二妮微笑着指着他藏身处道:“那肯定被吓跑了,你背后藏着鹌鹑窝。”沈禄福没接田二妮的话茬,低头左右看看疑惑问她道:“咦,俺放在岸上的裤子呢?”

    田二妮像是想起要紧事,紧接着爆发串串银铃般的爽朗笑声,回答他道:“你即便不问,俺正要给你说那事呢,刚才田婶嬉笑着拿着你的裤子跑掉了,捂嘴对俺说苇窠里深处藏着只大鹌鹑,让俺咋呼唬着喊两声,俺还以为真能看见鹌鹑,顺嘴一喊你从里面窜出来,咋不是那两只大鹌鹑呢?”

    沈禄福摇摇头突然有些不好意思,田二妮脸上绽放着灿烂笑容不错眼珠盯着他打量,身体想要离开思想却又犹豫,沈禄福瞧见她丰满躯体和不停因说话喘息而起伏的胸脯,顿时脸颊羞得通红,身体随着水波微微荡漾,他想斥责田二妮不要紧盯着他看,田二妮偏盯着看,两人僵持在那里。小男人羞臊着迈步往芦苇荡里钻去,刚背过身去便踩到黏在河底的青苔,脚下湿滑致使他仰面跌倒,重重横摔在水面上溅起不少水花。稳重的田二妮想不到沈禄福突然在河水里摔倒,差点惊呼着叫出声来,沈禄福整个屁股都让她看得一清二楚,仿佛还能听到他心怦怦直跳的声音。

    沈禄福在水里快速翻转身体,恼羞成怒道:“傻闺女盯着男人看个甚?不知羞耻哩。” 田二妮意识到男女有别,担着水羞臊地转过身去,谁料她心慌意乱掌握不住重心平衡,两只水桶与倾斜堤岸碰撞连续发出“咣当”响声,先后脱离扁担挂钩都掉落下来。趁着田二妮转身离去之际,面露尴尬的沈禄福迅速翻身爬起来,往芦苇丛中狠走几步蹲着躲起来。沈禄福有些后悔刚才那句话说太重,赶紧道歉喊道:“二妮,快走吧,有人要是过来看见咱俩在水塘边闲聊就麻烦了,俺爹说男女有别,刚才那句也没啥恶意。”

    远处传来路过嬉闹着说话声和脚步声,像是秦姐和沈文喜走过来,田二妮急忙脱去最外面花褂子朝沈禄福藏身的苇草丛抛掷过去,她希望他能接住拿它遮羞,免得光溜溜的身子被镇里多嘴多舌的人撞见。好在几个过路青年仅在水塘边瞅了几眼,往塘里面抛扔几块小砖头瓦块打水漂,相互嬉闹着相继离去,并未注意到躲藏在树后紧张不安的田二妮和蹲在水里的沈禄福,不然镇里准会有什么闲话瞎传。田二妮从树后藏身处走出,蹲在不远处水塘畔洗干净铁水桶,肩膀上重新担起两桶水,这趟水担的不多,她惴惴不安走上土坡小道,心里突然沮丧难过的像是丢掉重要物品,抿着嘴想着事,抓紧肩膀上的扁担扭动脖颈勾着头,冲着沈禄福藏身的水塘喊道:“要拿裤子去田婶家要,别在这里浪荡着,光着腚不怕被人看见说闲话,天黑水冷咧,更别让家里人跟着担心。”

    沈禄福(学徒时候师傅给改名沈顺禥)游过去从水里捡起田二妮花布衫围在腰间,继续蹲在苇子丛中向芦苇荡外张望。太阳在西边缓慢落山,耀眼金光刺的路人睁不开眼,镇里其他乡亲到水边来了,仅是挑两桶水脚步便匆匆离去。随着太阳落山路经此地的浆水镇人越来越稀少,沈禄福本以为等田婶戏耍够了能发善心来送遮羞的裤子,可是等候好久还是不见田婶来,便有些后悔没请求田二妮去帮他求情把裤子要回来。田二妮是镇里未出嫁的闺女,看见水塘里少男身体早惊得心慌意乱,匆匆跑回家躲起来再不敢来水塘边。

    捡走沈禄福裤子的田婶家在水塘畔裸露土岗上,她男人田正满不久前跟着不正经女人私奔跑掉。她嘴里说的不正经女人便是俞月娟,早些年间在襄城县城大戏院门口站着卖烟卷,后来跟着小军阀到澡堂里给客人搓泥,听说是在澡堂里开的旅馆相识“玩心重”的男人田正满,镇里人都这么议论,至于是不是这么回事,田婶不得而知,她只管家里的事不管她男人外头的事,她男人穿着长袍马褂接待有头有脸客人的时候,都是嘱咐是农村女人的她躲得远远的,怕她经不住大场面露怯,担心她不会用甜言蜜语接待贵宾。

    俞月娟那个女人虽然没见过,却不止一次听她男人跟她提起,俞月娟懂事,脑筋活络,待人接物比乡下女人强十倍百倍。提起田婶的男人田正满,田婶立刻觉得心里像撕裂一匹精致土布,仿佛能听见“呲拉,呲拉”拉扯着撕裂的声音,丈夫事先没任何征兆撇下她,一句囫囵话都没说跟着俞月娟私奔,撇下田婶在浆水镇守寡。她私下会比较她俩人的优缺点,俞月娟比她年轻,会哄人,长的不难看,嘴皮子利索,是个男人都喜欢,镇里人都总这么说,但是没人敢当着田婶面说,田正满担任着县里官员受镇长追捧,怕闲话传到田婶耳朵里惹得两口子吵嘴架殃及自家。

    前一年日本鬼子强占东三省成立满洲国,第二年她男人撇下她奔向自由和幸福,听说田正满带着俞月娟跑到盛京,俩人在东北最繁华的盛京吃喝玩乐半年多,稀罕都玩遍,最后坐着日本长官的汽车住到当时属于日本属地关东州的旅顺,当上日本租界里的政务次长,帮着鬼子当家。襄城县城里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知道田婶男人在日本人手下当官当得风光惬意,什么想法的都有,惊讶、羡慕、妒忌,甚至是跺着脚下的土地咒骂他缺德。

    男人离家走出浆水镇,只剩下她孤单在家吃饭睡觉纳鞋底,三十岁年龄女人关上门一个人,吹熄灯寒冷被子里孤独脚一双,她像是守着寡,是那种有男人而男人身子不着家的寡,祖训女闺逼她守在家里拿绣篷做针线活,逐渐绣的花鸟愈加活灵活现,心里逐渐忘掉她男人到底是人是鬼。乡亲们眼里,田正满算是个合格好男人,他给吃给穿不虐待老婆,生不出孩子是女人没本事,田婶都愧疚,但田正满从不向她报怨,那是他有文化明白道理懂得疼媳妇。尽管他常年不着家,家里婆娘却吃喝不愁,比县城里百姓吃得穿得都要好,顿顿白米精面都是田正满托县城里熟人捎带来的,只要她稍微勤快点,地里种的茄子、菜豆角、西葫芦摘下来吃不清,家里没有公婆刁难,如此惬意生活多少浆水镇女人看着都眼馋。

    田婶没生过孩子自然不知道做人母的辛苦和幸福,三十岁女人是如狼似虎的年纪,最难耐住寂寞守空房,邻居姑嫂找她学绣花也是瞧出她孤寂难耐,想帮她消磨光阴,不知道是她教得不好还是跟着学的女人笨,教多少遍都学不会,教训她们认真点却都冲她嘻嘻哈哈傻笑,田婶埋怨几句或者让她们认真点学便被姑嫂莽撞言语顶撞,她觉得民国下的女人缺乏对师傅尊重,还是清朝规矩重,总之最后让她失去兴趣懒得教,她们渐渐懒得来学,田婶逐渐不再主动去挨家挨户劝她们来家里教她们绣各种鲜活花样说笑解闷。田婶撂下绣蓬上花鸟虫鱼重新抬起低着的眉眼,俩眼睛偷偷去瞄着别人家男人,浆水镇里的人经常遇见她去往西北角自家地里摘豆角,明明自家院里房前屋后种的茄子、南瓜、丝瓜吃不完掉下来烂在土里,她何必舍近求远,慢慢知道她是为从俊俏小伙门前过借势卖弄风骚,想看看那些年轻男人都在家里干啥吃啥玩啥和谁说黏掉嘴巴情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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