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雪喜欢吃新鲜鱼,刚出锅热乎乎鱼卤子浇在黄灿灿小米干饭上,米香鱼香,吃在嘴里甜丝丝,再闻一口周围清醇空气,感觉整个人都充满憧憬力量。梅雪既然喜欢吃鱼,河里有得是,张滴普不惜力气天天替她捉鱼,梅雪喜笑颜开天天吃鱼肉干饭,小院里渐渐有很多欢笑声。开春时候,梅雪移植来一株稚嫩梅树仔细浇灌,不小心被护树荆棘刺破手指一滴血滴在树上,张滴普看见赶紧替她包扎,俩人用手里闲钱买只小猪崽,开始是张滴普每天去山边砍些猪菜,猪菜都是新鲜嫩叶,猪爱吃长得也快,渐渐地猪一天一夜要吃几十斤新鲜草,每天都是张滴普出去割猪草,一个人供不上,而且他还要给地主家干活。将心比心,梅雪心疼张滴普,俩口一起上山,白天张滴普替地主干完活,傍晚把猪草割回来一部分,剩下的都是梅雪去割猪草,两口子勤快猪长得就快,眼看着猪一天天长大,张滴普盘算着把猪卖掉能挣三四块银元,梅雪闲着一年能养三四头,一年下来也能攒不少钱,过两年能买上一两亩地,到时梅雪该怀上孩子生孩子,她在家养猪,俺在田地里干活,晚上炒俩野菜烫上壶白酒,老婆孩子热炕头这生活要多滋润有多滋润。他喝醉就顺势躺下自言自语,说仔细想想老天爷对俺张滴普不薄诸如此类。张滴普这样想但现实是残酷的,问题是猪卖给谁,地主家都养着猪,穷苦人吃不起猪肉,猪要是零卖是卖不出好价钱,猪肉吃的就是新鲜,三五天还没卖完便都腐烂败坏。

    恰好村里有两户人家相继办红白喜事,张滴普借机把猪杀掉,当即卖出去四、五十斤猪肉,合计俩大猪前腿,他家吃上两顿白菜粉条炖大肥肉,俩人狠狠地解馋,还剩下两百多斤。

    浆水镇人多主顾自然多,张滴普跟梅雪俩人走路推车去浆水镇卖猪肉,俩人到镇里街口不用张滴普吱声,梅雪抛开羞臊,站圈里开唱,不多时围满来看热闹人群,张滴普示意她低着头尽管唱,不用说镇里男女老幼都认识她。等她唱了一折,张滴普把架子车上的猪肉早已推到人群中间,一字一句道:“各位浆水镇叔叔婶子大爷大娘哥嫂小姐妹,俺是晚誉村张滴普,这是俺家的猪肉,肉质新鲜,二十个铜钱一斤,贵是贵了点,你是跟着听着戏了,愿意买的请给钱,想要那块俺割给你,乡里乡亲斤称高高地绝不压秤。人群里道:“梅雪姑娘唱的真好,有一年多没听她的戏,真是想的慌。”又道:“她家猪肉能买,听好戏买猪肉改善两不耽误。“接着人群里起哄道:“瞧她汉子就是疼婆娘,两口子都能养家糊口,猪肉看着新鲜,俺得买些给媳妇炖着。”最后都道:“戏好梅雪人还是那么好看,猪肉以后得去晚誉梅雪家里买,炖烂乎搁面里得多香。”

    听梅雪的戏,不少人唏嘘着还是纷纷掏钱,如此梅雪唱一小段,张滴普卖一阵猪肉,一下午共卖出去一百五六十斤,还剩下四十斤左右,此时张滴普赚来两块银元,比其他人整整多一倍。眼看天要黑,卖剩下的肉还有些,他想尽快卖掉便大声吆喝道:“新鲜猪肉,剩下只要一十九个铜钱一斤。”詹嫂装着一袋麦子,到张滴普肉摊钱毫不犹豫换走三四斤,背起便走。

    逐渐愚昧沈师范蹲在地里琢磨农肥,听人说梅雪在浆水镇街口唱戏,她男人在一旁搭着卖肉,沈师范心想梅雪得攒多少勇气才能回到浆水镇来,俺得去看看,着急忙慌从烂泥地里出来,到河边洗干净手脚,心里替她难过着来到街上寻求记忆里的她,老远听见张滴普吆喝卖猪肉,摸摸身上分文未有,顾不得看她便走岔路返回到家中跟他爹要钱。此时,暴四爷的轿子静静地停下在路旁休息,让随从撩着轿帘,他从普通官家轿子中悄然打量梅雪,精致唱戏女子他很面熟,只是好久未见,嫁过人后模样更招人疼,他想多买些梅雪卖的猪肉,又恐被乡邻看见,犹豫着瞧见詹嫂背着肉从跟前走过忙拿着折扇挡住嘴喊她。

    詹嫂瞧见是襄城县粮食筹备官急忙鞠躬,暴四爷招手让眼前四十多岁詹媒婆过来,道:“俺看她是个好模样姑娘,唱的戏也好,俺家缺个女伴唱戏陪着游乐,不如詹嫂帮忙说好话让她从了俺,俺必不亏待。”詹嫂道:“秦姐夫妻俩从监狱里逃出不知所踪,若是她活着在浆水镇,凭你俩关系,俺是半句嘴都不能多,秦姐自会识趣绑缚住她送到暴四爷府里给老爷解闷,俺不知底细,擅自做主那是鸡蛋往石头上撞,不如暴四爷请秦姐帮解难题,出了事爷也不便怪罪。”提到秦姐越狱暴四爷额头冒汗道:“此地不宜商量好事,不如晚上詹嫂到俺家细谈。”暴四爷摆摆手起轿,心中自然清楚前不久秦姐夫妻俩真从监狱逃脱回浆水镇,不敢进自家门,搬到秦姐弟弟秦富老宅里整天插门闭户,夜晚派儿子安组石到暴家拿些吃喝。

    詹嫂往人群里瞅几眼并未看见浆水镇熟人秦姐,恐得罪,思忖一番道:“此事凭官爷做主,若是肯屈驾,请稍等片刻便去。”

    沈文盛听沈师范理直气壮跟他要钱,两眼一翻道:“为啥事你要钱要的这般紧急,似脑袋贴催命符一般。”沈师范知道隐瞒不过,只得说实话道:“梅雪姑娘在街上卖肉俺想买一块,顺便帮她一把,爹快把钱给俺,磨蹭啥。”沈文盛想起被戏班子卖出去的小戏子,一蹴而就蹲在木门槛上默然不做声,吸口烟道:“你要去就去么,俺没得钱,去找你婆娘要去,她若给你俺还能有啥话说,跟俺要钱分文没有。”沈师范听见他父亲拒绝他,黑着脸想找媳妇白草芝要钱,谁料一向通情达理媳妇白草芝听见,从屋里出来抖搂围裙道:“梅雪唱戏卖猪肉那是她有本事,管咱家啥事,招蜂引蝶你莫要凑热闹帮她,镇长就是恨她才捆绑着把她卖到晚誉村,如今她不嫌丢脸重来浆水镇,无非是想狗仗人势打算赚些脸面,你莫招惹晦气。”沈师范道:“事都过去了,再说董镇长不是恨她,而是她得罪戏班半两金,梅雪已经受两年惩罚,咱该帮还是要帮,咱家好久没吃炖肉焖面条子,你要给便给,不能出言不逊侮辱。”

    白草芝听丈夫把事挑开,学着街上恶婆娘神气样,束起围裙,扔掉手上水瓢,横眉斜着眼道:“路过妖精戏子专会勾男人魂魄哩,她卖的猪肉比肉铺贵上两倍,她的肉咱家吃的起吗?你要去买,明摆着告诉镇里人你和梅雪不清不楚要明里暗里勾搭起来乱搞破鞋,还标榜说你跟她清白无辜,俺看你就是想把她往身子底下按住操弄,咱家没闲钱买闲情趣事,只要她在,你更不许去街上!”

    沈师范想不到买两斤猪肉会勾起白草芝如此大醋意反应,训斥丈夫像训斥自家孩子,白草芝此前从没表示过对梅雪反感,今晚这么一说,她话语中都是火药味,眼神中充满妒忌和怨恨,恨不能拿言语当刀斧祸害人家无辜姑娘。沈师范怕她把事情闹大,恐怕梅雪将来落个好歹,心想得先降降媳妇心气再说,便攥紧拳头劈头盖脸如雨点般砸在她脸上腚上,打骂着道:“俺只是买两斤肉给全家解馋,你便发癫诬赖俺和她有染,恨不能跑到浆水镇大街上祸害俺俩清白性命,俺倒是算了,她是个刚嫁过去没娘家的苦命女人,若是脏话传扬出去,他丈夫能轻饶她?”沈师范狠狠打白草芝十几下,便穿上衣服到年少时交好的弟兄钱振纲家借到两块银元,此刻去街口看戏买肉的人群几乎要散尽。梅雪老远看见沈师范,停住唱,低着头只顾招呼买肉的人,等到沈师范到跟前,她忽然抬起头道:“沈先生,也要买肉?”沈师范抑制住激动说道:“是滴。”

    梅雪从丈夫手中拿起刀,低着头指着肉说道:“沈先生要那里尽管挑吧,俺只听你的指派,别挑错掉。”围拢人群哄笑着道:“梅雪姑娘还没给沈大哥唱呢,猪肉岂不是白买。”梅雪解围道:“大家别起哄,不让先生白买,俺这就唱。”说着嘴头上唱起:“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池塘梦晓,阑槛辞春;蝶粉轻沾飞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尘;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香消了六朝金粉,清减了三楚精神。”几句唱完,梅雪手脚麻利已经把肉割好,先用油纸包住,再拿纸绳扎在肉腰间,捆成个美人受累样儿递给前面一个顾客。沈师范张嘴要四斤,硬给两块银元,梅雪说是割他买的重量,其实割下十斤都不止,象征性搭了下秤,赶紧把猪肉用纸包包好,纸绳牢牢系住捆成结实肉提,其中一块银元在两人中间来回推,最后俩人的手到底碰到一起,随后紧紧握在一起,两人都感觉尴尬接着都抬起头,冲着对方枯涩一笑,那带着双方体温的银元“铛啷”和肉提同时落地,紧接着俩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表情,梅雪接过沈师范捡起的一枚银元,沈师范收了她递过来捆的结结实实沉重肉提。

    沈师范接过猪肉,听到浆水镇男女老少哄笑声,他红着脸幸福地回嘴道:“笑个甚哩?没看见买肉卖肉的都是善良人?善良人买卖东西还遭笑话,真是活在浆水镇里难办哩!”他的话并未得到浆水镇人认同,因此不敢在人群中停留,怕人看出他脸皮下隐藏的秘密,所幸天色已黑透,足以遮住他舒展的黑红脸皮。梅雪点起浆水镇人递过来的火把给点着,此刻发觉浆水镇那个姓沈的无情男人走掉了。她推开她男人张滴普,操起刀替人割着猪肉,随后扯起嗓门在后唱道:“俺那里有落红满地胭脂冷,休辜负眼前良辰美景。俺那里准备着鸳鸯夜月销金帐,孔雀春风软玉屏,你明可以做跨凤乘鸾客,俺到晚来卧看牵牛织女星。”唱的如此婉转动听高亢,足以打动全浆水镇男女老少,让他们觉得没白来看一趟梅雪唱戏卖猪肉。沈师范在背后听见梅雪扯开嗓子舒心地唱,略微心喜,心道就知她对俺还是有些意思,只是俺已是娶老婆的人,不能背叛家庭,抛妻弃子,她喜欢俺,俺是知道的,这种喜欢往后只能是藏在心里。

    沈师范走在暗暗想出首新诗:啊!梅雪,对不起!啊!梅雪,你不幸的婚姻是绊脚石,你昏暗的家庭破碎了梦想,浆水镇男人心里最不能遗忘之事,便是替你记着曾经美丽形象。他这个师范生心底默默吟诵完,担心梅雪割伤手,沈师范略转动一下却始终能没回过头来,梅雪用灵魂感知他脚步走的缓慢,他的心跳呼吸不断更加急促,耳朵伸展到最大范围像是在仔细听她的唱词,她和他像是黑幕落下后舞台上最后两个戏者,彼此在酝酿着能出口的台词,他始终沉默,她唱到最后两句,他仍旧没转过头来冲她哪怕迷离般地回眸,梅雪失望地停下割肉的手对众人道:“诸位浆水镇乡亲,俺们张家猪肉今晚卖到这里,明天想吃猪肉得去晚誉村,这里还有二、三十斤新鲜的,再晚就吃不着了。”

    话到最后梅雪清亮的嗓子突然不那么清亮,众人也被张滴普吆喝着三三两两散去,她累了斜靠着被突然推倒的架子车沉默,张滴普将她搀起到架子车上坐稳。她男人在月光下推着架子车兴趣盎然出了浆水镇街道往家赶,车子一侧是没卖完的猪肉,一侧是梅雪,梅雪揽住车架表面笑嘻嘻陪张滴普赶路,其实心中暗暗难过,既然沈先生对她没意思,她又何必惦念,既然已经幸好是及早遇见丈夫张滴普,若不是她今晚看个清楚他的虚情假意,怕要被沈师范欺骗一生及来世。

    出浆水镇,张滴普慢悠悠推着车沿着大道赶向晚誉村,他道:“梅雪,给俺唱一个呗。”梅雪神色倦怠道:“唱了一下午,还没听够么?”张滴普瞪大眼睛盯着她道:“只要你唱,俺便听不够不腻,唱的再难听俺都不嫌弃,唱吧。”梅雪笑着让他停下车子歇会儿,她便唱上一小段。浆水镇到晚誉村一条大路上没遇到土匪,宽敞大道上俩人唱着走走停停,倒也宽心欢畅。

    张滴普鼓励着梅雪几乎是唱一道,好久没用心唱这么长时间,嗓子肯定受不了,想起沈师范她心中愈加气恼,重重咳嗽几声,一口鲜血喷在另一侧猪肉上,她轻轻拿出手帕擦干净,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张滴普从路边摘些枯黄野蒿草,说是熬好拌上冰糖给梅雪养嗓子,嗓子里长疔,喝下准好也不再犯。披星戴月俩人回到晚誉村张家土坯房,已经到半夜,张滴普算一算钱,整整赚来四块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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