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神庙厚重条案上香炉里三支檀香缓慢燃起，缕缕烟气缭绕直冲屋梁。烟香森暗君莫嘲，曾藏罗帐擅多情。梅雪突然憎恨张滴普的无情，狠心到从来不肯来浆水镇看她，哪怕是请人带两句安慰的话也好，对她一直像是隐藏着不可告人心事，更恨沈师范愚蠢的头脑，暴四爷对她像是尊重般的玩弄股掌之中，慢慢意识里祈求狱神能放胡郎中鬼魂从阴曹地府里出来，俩人能再见一面叙叙相思之情。或者是金诚所至金石为开，她模糊意识之中仿佛看见了胡郎中悄然从河畔爬出来，缓步走来推开狱神庙门，一身蓝衫穿戴整齐走到狱神雕塑像前鞠躬，再轻盈迈步从她身侧走过，脸上不再流露卑贱神情，骨子里透着高贵默默坐在墙角，抬起头看着害他致死的刑具璀璨一笑。她涌出泪水睁大双眼张着嘴唇，质疑的话还未出声，他踪影已然消失，根本来不及请他给腹中孩子拿主意。梅雪一辈子经历人生酸楚，舞台上琐碎不如意事如麻成堆，拖累到此不堪收拾地步，她清楚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梅雪满脸诚挚道：“胡郎中，难道是要我步你后尘，咱俩到阴间奈何桥畔相聚？”胡郎中鬼魂未再露面，她迟疑很久，很想就此结束生命，不再受被思念逼迫折磨，却也想着要不要给腹中孩儿留条生路，世道炎凉，她都难以轻易活得下去，何况还需要人照顾的襁褓婴孩，不如母子一同了断和胡郎中相聚，她强忍心酸仰着头把小包白色药面倒进嘴里，药在嘴里酸苦，从舌苔两侧冒着寒气，她伸伸脖子用口水强往下吞咽，之后便是捂着胸干咳很久，效果如此明显，顷刻肚子里如翻江倒海，直到她痛得翻滚着晕死过去，孩子在肚里折腾，她独自在破庙里折跟头，头撞墙痛的昏厥过去，她再醒过来时外面天空中已露出鱼肚白，透过木窗瞪大双眼看到片片鱼鳞纹云出现在西方和南方。她抚摸着肚皮继而缓慢摸遍整个身体，下身只是一点点出血，她能感觉到腹中胎儿动弹得更厉害。梅雪经历劫后余生心里突然觉得宽慰起来，呼吸着吹拂来得清新空气，一种说不出自豪感从肺腑升腾出来，她拼命扯着栅栏爬起到神前拜一拜，心说千不幸万不幸都过去了，幸运的是她母子能保住条性命，实属老天爷开恩。既然是命运安排母子俩要继续步步艰难，她该选择坚强活下去，选择留住腹中孩子，将来母子俩平安在浆水镇活着也算是对本镇人胡郎中的交代。
暴四爷带着得意在省城总算略有斩获，但在北平和南京运作活动接连受挫，那里大官基本都是对小地方之人嗤之以鼻，暴夫人也因丈夫施钱求官不顺而气急伤身生病住院，反复吃高官闭门羹的代镇长暴四爷黯然神伤回到浆水镇，终日在戏院里看戏解闷，脑中盘算着前途，眼神却是重新被梅雪姿容和精湛演技吸引，再次端正身心要细致欣赏她一颦一笑，但是也被梅雪愈加臃肿笨拙身段感到迷惑，当然很快得知梅雪怀孕真相，梅雪暂居在暴家隐秘府里突然怀上身孕对他无疑是种侮辱，像是到嘴鱼儿吃掉鱼饵丢钩溜走，像是小猫不经同意偷了腥，暴四爷从未在府里碰触过她的身体，便觉得梅雪身怀有孕是对他不尊敬，以至暴四爷从心底里怀疑起周围人联合起来欺骗他，以前那么欲擒故纵厚待她，难道是为让她偷偷搞背叛。暴四爷反应过来他养着梅雪，是另有所需，她是牵制镇长的利器，是凝聚浆水镇乡亲父老威望的王牌，甚至是诠释他替弱女伸张正义形象的最好证明。他脑筋里盘算张滴普身份低贱，不足以给他薄面在暴家宅邸里生男诞女，既然好事难成，他必须施展手段给其他家人看看老爷脾气秉性，暴四爷吩咐下人锁住后院，拿走梅雪穿过的华美精致戏服，连夜毫不留情把她赶进戏园。
虽然到这步田地，梅雪丝毫没有觉得难过，舍弃锦衣玉食畅然安居假山流水豪宅的好生活，暂时寄住在给戏班里打杂的戏婆母女俩家中，小户人家粗茶淡饭说说笑笑，不用刻意逢迎倒是轻松自在，毫不拘束。因为逼仄的生活，迫使梅雪不得不每天抛头露面，帮着母女俩买些针头线脑和零食小菜，梅雪和沈师范俩人重新在胡同里偶遇，沈师范对她重生好感，堆着憨厚笑脸，褪去红肚兜每天换件干净褂子蹲守在戏婆家屋外守候梅雪，瞧见她怀孕期间痛苦表情，竟然冒失捧来打胎药请她服下，梅雪肯定是无情拒绝，慢慢怀疑其是否对她有真情，俩人像是猫鼠般彼此试探着，心酸和幸福郁结在她心里。
然而暴四爷并未能放过她，就在她生下孩子几天后，新戏头二升米突然找到她，以县里来贵宾为由，暴四爷邀请她回去，逼她演很危险武生戏《白敛楼》，梅雪已经两三个月未能练功，从十米高台翻腾而下，清楚是暴四爷要偷偷废她戏台满身功夫，毁她将来，心里犹豫不愿推辞，门还未关紧便被二升米带的徒弟突然涌进来打的鼻青脸肿，口吐鲜血，此刻她摆手示意，只手撑着墙，留下洇红掌印，黯然道：“此事有商量，莫要欺辱连累到无辜戏婆，我离开浆水镇便是。”半两金恐她有朝一日在别处唱出名头，把今晚丑事传扬出去，便闪身出来强拦着道：“此事容不得商量，姑娘要走也得唱完再走。”眼前诸多人杀气腾腾，都满脸不善，此情此景满嘴银牙咬碎，想起舞台上曾经林林总总，想起亏欠暴四爷寄养恩情，痛快答应即便硬着头皮也要爬上去。顾不得多思量那天终于来了，她颤抖着软绵绵双腿地站在十米高台之上，一瞬间回想起从入梨园行到如今凄惨经历，眼前模模糊糊出现胡郎中身影，他卑微地蹲在暴四爷身旁，一遍遍微笑着冲他摇手，像他一如既往般懦弱，梅雪低头看看沈师范仰着脸笑嘻嘻期待表情，她双眼一瞪，猛伸手露相，咬住发辫不再犹豫翻身而下，这跟头飘忽下来突然听见“啪”一声脆响，单腿膝盖磕在舞台外侧，当即膝盖摔的粉碎。暴四爷听见场内观众惊呼声，清楚她已跌落下来，佯装看不见听不见，仍旧手拿折扇和来宾贵客谈笑风生，甚至对饮喝数杯，梅雪伴着嘈杂喊叫声蔑视地冲他瞧一眼，双手抱起断腿，慢慢扶起站稳，咬牙坚持走个圆场，鲜血顺着大腿一直流到小腿。
梅雪一声没吭，忍着伤痛到后台扯开血迹未干裤子给新戏头看，她抱拳强撑道：“徒弟，师傅头回求你件事，给掌柜好好说，梅雪腿残，认栽知错，今后也不会再在浆水镇登台露脸，请海涵吧。”她虽然低调，然而一瘸一拐走在回家路上，她被扰乱治安罪遭警察投进监狱，来不及被医生医治而导致永久残疾。梅雪在浆水镇无缘无故生个孩子，张滴普死活想不通，若是暴四爷的种，他不能这样往死里整梅雪，逼她残疾了，算日子种也肯定不是他张滴普的。暴四爷也想弄明白，他想亲耳听见张滴普认下这孩子是他的，便放梅雪娘俩走，那种气势压得夫妻俩透不过气来，戏园扣着梅雪几个月唱戏钱，梅雪想领走钱靠它将来和孩子生活，之前被暴四爷从豪宅赶出来，除贴身衣服和傲骨几乎分文未带出来。面对威逼张滴普在最后时刻含糊认下孩子，他把疑问凄然埋在心底，丝毫没有埋怨梅雪，他不忍心看梅雪流泪双眼，不忍心看暴四爷得了便宜卖乖嚣张气焰，梅雪瘸着腿低声下气到账房处领出一百块银元，受迫孩子来历，认怂不再讨要未给足部分。
俩人被暴四爷从监牢里放出来，梅雪拖着残腿，亦步亦趋跟着男人走在大街上，腆着脸全然不顾路人怪异眼神，走到浆水镇夫妻曾经卖肉的十字街口，张滴普擦拭满含着泪水双眼，停下问她道：“还唱不？”此一年多梅雪唱够了，她犹豫片刻，最后道：“再不想唱了，这一年多俺已过完一生戏瘾，心气丢掉，仇人多了，唱也唱不好了，瞎唱不如不唱。”张滴普肩上背着个褡裢，兜子里一头装着馍馍干粮，一头装着卖猪赚来的两块银元，今年喂的两头猪都小，梅雪不在旁边帮着卖唱吆喝，他一人卖不出好价钱，肉都要臭了没能赚多少。梅雪道：“俺知道你是来卖猪的，为花钱赎出俺娘俩，猪卖早俩月，没能把猪喂大，孩子爹把一百块银元银票拿上，过两天去县城兑出来藏起来。”她从怀里掏出张银票递给张滴普。张滴普接过银票搀着她缓慢挪动步伐，浆水镇人都闪开条道，他低着头道：“那咱们回去吧，往后好好过，不能再来浆水镇丢人。”他其实想问清孩子亲爹是谁，显然是明知故问，明摆着狱神庙里传闻隐隐证实梅雪和胡郎中私通，但他还是想听梅雪亲口对他说清楚。
话到嘴边张滴普还是忍住了，松开她胳膊，紧走几步问道：“梅雪，自从跟着俺后悔不？往后想好好过不？”梅雪紧走几步拦住他去路道：“这事没啥后悔不后悔，俺先不回去，俺亲娘来找俺，她要伺候俺跟孩子哩。要回你回去吧。”张滴普不知真假埋着头答应往前便走。梅雪看着他憔悴背影猛然叫唤住他道：“当家的，把孩子先抱着回去，俺随后见俺娘团聚两天再去，俺想好她哩，俺孩子将来就叫朗中，不偷不抢，朗朗乾坤走正中的意思。”张滴普犹豫着来抱起孩子，望着她满脸通红亢奋傻笑，以为她月子病犯心痴，便想着路上摘草药到家熬药。梅雪不断催促他道：“走吧，抱着孩子赶紧走吧，天黑前能到家。”张滴普知道她父母死得早，如今哪里突然冒出来的亲娘，汉子心生狐疑，瞧见妻子一脸坚决不敢丝毫多想，紧紧肩头褡裢，抱着孩子身影渐渐淹没在镇外黄昏里。梅雪趁着张滴普转身功夫，暗中从怀里掏出唱最后一出戏前借暴四爷的五百块整银票藏在孩子襁褓里，便再无挂念。梅雪想起晚誉村路口酸枣树，她突然想给憨厚汉子说要吃酸的，让他马上想办法给她弄来，摸摸暴四爷派仆人送来的旧衣裳兜里装着数月前无意攒的西洋糖块，她一块一块走着丢着，跟在晚誉村她男人后头，浆水镇大人孩子男男女女蜂拥追逐着目送她出了镇口。她想起他爹生前出门讨生活，她还是闺女跟在屁股后头喜欢唱酸曲，由不得喊一嗓子，“眼馋着人家好路九百九，俺想走的却么有，大人孩子走宽地，吃饭紧着捞干地，糊窗糨子黏黏地，啐口唾沫咸咸地，撕了窗纸寒寒地，被骂做人难难地。”
梅雪默默站在镇外桥畔，眼瞅着掩映在两岸荆棘丛里的浆水河流淌不歇，她此刻迫切想改嫁给胡郎中，迫切想念以致产生强烈幻觉，她想要的人藏身在清澈河水里，只是依旧唯唯诺诺藏头露尾，不肯以真面目面对浆水镇父老乡亲，她扒着石头栏杆流着泪笑起来，一抬腿毫不犹豫纵身跳下去。她迷迷糊糊潜意识里，感觉到沈师范沉重脚步声从远处奔跑过来，带着浓重呼吸紧紧抱住她沉重痛麻身体不停呼唤她的戏名。梅雪想睁开眼，眼皮却有千斤重，脑中光怪陆离，像是闪现去年在舞台上唱戏般热闹光景，想起沈师范脸上带着憨厚笑容不断拿眼神瞄她；她想起闹年龙时遇见沈师范，他腋下夹着弟弟沈顺禥请人捎来的新板凳来占地看戏，脸上表情滑稽可笑；她亲眼看见他和妻子闹了矛盾喝得酩酊大醉，白草芝带着几分不屑和傲气搀扶着沈师范打她眼前走过去回家；她亲眼看见过沈师范带着神秘表情偷偷从墙上揭下来一张海报，种种诸如此类，为啥唯独看不见想见的胡郎中？梅雪最后带着失望喘着粗气喷出一口鲜血，伸着脖子安静地咽了气，她死在了她愿意待的浆水镇，死在喜欢过的沈师范怀里，任凭片片绿色梅叶飞舞着落满俩人身躯。寒梅早冻赘重雪，缘薄色艺偏压身。
暴四爷带着得意在省城总算略有斩获，但在北平和南京运作活动接连受挫，那里大官基本都是对小地方之人嗤之以鼻，暴夫人也因丈夫施钱求官不顺而气急伤身生病住院，反复吃高官闭门羹的代镇长暴四爷黯然神伤回到浆水镇，终日在戏院里看戏解闷，脑中盘算着前途，眼神却是重新被梅雪姿容和精湛演技吸引，再次端正身心要细致欣赏她一颦一笑，但是也被梅雪愈加臃肿笨拙身段感到迷惑，当然很快得知梅雪怀孕真相，梅雪暂居在暴家隐秘府里突然怀上身孕对他无疑是种侮辱，像是到嘴鱼儿吃掉鱼饵丢钩溜走，像是小猫不经同意偷了腥，暴四爷从未在府里碰触过她的身体，便觉得梅雪身怀有孕是对他不尊敬，以至暴四爷从心底里怀疑起周围人联合起来欺骗他，以前那么欲擒故纵厚待她，难道是为让她偷偷搞背叛。暴四爷反应过来他养着梅雪，是另有所需，她是牵制镇长的利器，是凝聚浆水镇乡亲父老威望的王牌，甚至是诠释他替弱女伸张正义形象的最好证明。他脑筋里盘算张滴普身份低贱，不足以给他薄面在暴家宅邸里生男诞女，既然好事难成，他必须施展手段给其他家人看看老爷脾气秉性，暴四爷吩咐下人锁住后院，拿走梅雪穿过的华美精致戏服，连夜毫不留情把她赶进戏园。
虽然到这步田地，梅雪丝毫没有觉得难过，舍弃锦衣玉食畅然安居假山流水豪宅的好生活，暂时寄住在给戏班里打杂的戏婆母女俩家中，小户人家粗茶淡饭说说笑笑，不用刻意逢迎倒是轻松自在，毫不拘束。因为逼仄的生活，迫使梅雪不得不每天抛头露面，帮着母女俩买些针头线脑和零食小菜，梅雪和沈师范俩人重新在胡同里偶遇，沈师范对她重生好感，堆着憨厚笑脸，褪去红肚兜每天换件干净褂子蹲守在戏婆家屋外守候梅雪，瞧见她怀孕期间痛苦表情，竟然冒失捧来打胎药请她服下，梅雪肯定是无情拒绝，慢慢怀疑其是否对她有真情，俩人像是猫鼠般彼此试探着，心酸和幸福郁结在她心里。
然而暴四爷并未能放过她，就在她生下孩子几天后，新戏头二升米突然找到她，以县里来贵宾为由，暴四爷邀请她回去，逼她演很危险武生戏《白敛楼》，梅雪已经两三个月未能练功，从十米高台翻腾而下，清楚是暴四爷要偷偷废她戏台满身功夫，毁她将来，心里犹豫不愿推辞，门还未关紧便被二升米带的徒弟突然涌进来打的鼻青脸肿，口吐鲜血，此刻她摆手示意，只手撑着墙，留下洇红掌印，黯然道：“此事有商量，莫要欺辱连累到无辜戏婆，我离开浆水镇便是。”半两金恐她有朝一日在别处唱出名头，把今晚丑事传扬出去，便闪身出来强拦着道：“此事容不得商量，姑娘要走也得唱完再走。”眼前诸多人杀气腾腾，都满脸不善，此情此景满嘴银牙咬碎，想起舞台上曾经林林总总，想起亏欠暴四爷寄养恩情，痛快答应即便硬着头皮也要爬上去。顾不得多思量那天终于来了，她颤抖着软绵绵双腿地站在十米高台之上，一瞬间回想起从入梨园行到如今凄惨经历，眼前模模糊糊出现胡郎中身影，他卑微地蹲在暴四爷身旁，一遍遍微笑着冲他摇手，像他一如既往般懦弱，梅雪低头看看沈师范仰着脸笑嘻嘻期待表情，她双眼一瞪，猛伸手露相，咬住发辫不再犹豫翻身而下，这跟头飘忽下来突然听见“啪”一声脆响，单腿膝盖磕在舞台外侧，当即膝盖摔的粉碎。暴四爷听见场内观众惊呼声，清楚她已跌落下来，佯装看不见听不见，仍旧手拿折扇和来宾贵客谈笑风生，甚至对饮喝数杯，梅雪伴着嘈杂喊叫声蔑视地冲他瞧一眼，双手抱起断腿，慢慢扶起站稳，咬牙坚持走个圆场，鲜血顺着大腿一直流到小腿。
梅雪一声没吭，忍着伤痛到后台扯开血迹未干裤子给新戏头看，她抱拳强撑道：“徒弟，师傅头回求你件事，给掌柜好好说，梅雪腿残，认栽知错，今后也不会再在浆水镇登台露脸，请海涵吧。”她虽然低调，然而一瘸一拐走在回家路上，她被扰乱治安罪遭警察投进监狱，来不及被医生医治而导致永久残疾。梅雪在浆水镇无缘无故生个孩子，张滴普死活想不通，若是暴四爷的种，他不能这样往死里整梅雪，逼她残疾了，算日子种也肯定不是他张滴普的。暴四爷也想弄明白，他想亲耳听见张滴普认下这孩子是他的，便放梅雪娘俩走，那种气势压得夫妻俩透不过气来，戏园扣着梅雪几个月唱戏钱，梅雪想领走钱靠它将来和孩子生活，之前被暴四爷从豪宅赶出来，除贴身衣服和傲骨几乎分文未带出来。面对威逼张滴普在最后时刻含糊认下孩子，他把疑问凄然埋在心底，丝毫没有埋怨梅雪，他不忍心看梅雪流泪双眼，不忍心看暴四爷得了便宜卖乖嚣张气焰，梅雪瘸着腿低声下气到账房处领出一百块银元，受迫孩子来历，认怂不再讨要未给足部分。
俩人被暴四爷从监牢里放出来，梅雪拖着残腿，亦步亦趋跟着男人走在大街上，腆着脸全然不顾路人怪异眼神，走到浆水镇夫妻曾经卖肉的十字街口，张滴普擦拭满含着泪水双眼，停下问她道：“还唱不？”此一年多梅雪唱够了，她犹豫片刻，最后道：“再不想唱了，这一年多俺已过完一生戏瘾，心气丢掉，仇人多了，唱也唱不好了，瞎唱不如不唱。”张滴普肩上背着个褡裢，兜子里一头装着馍馍干粮，一头装着卖猪赚来的两块银元，今年喂的两头猪都小，梅雪不在旁边帮着卖唱吆喝，他一人卖不出好价钱，肉都要臭了没能赚多少。梅雪道：“俺知道你是来卖猪的，为花钱赎出俺娘俩，猪卖早俩月，没能把猪喂大，孩子爹把一百块银元银票拿上，过两天去县城兑出来藏起来。”她从怀里掏出张银票递给张滴普。张滴普接过银票搀着她缓慢挪动步伐，浆水镇人都闪开条道，他低着头道：“那咱们回去吧，往后好好过，不能再来浆水镇丢人。”他其实想问清孩子亲爹是谁，显然是明知故问，明摆着狱神庙里传闻隐隐证实梅雪和胡郎中私通，但他还是想听梅雪亲口对他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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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雪默默站在镇外桥畔，眼瞅着掩映在两岸荆棘丛里的浆水河流淌不歇，她此刻迫切想改嫁给胡郎中，迫切想念以致产生强烈幻觉，她想要的人藏身在清澈河水里，只是依旧唯唯诺诺藏头露尾，不肯以真面目面对浆水镇父老乡亲，她扒着石头栏杆流着泪笑起来，一抬腿毫不犹豫纵身跳下去。她迷迷糊糊潜意识里，感觉到沈师范沉重脚步声从远处奔跑过来，带着浓重呼吸紧紧抱住她沉重痛麻身体不停呼唤她的戏名。梅雪想睁开眼，眼皮却有千斤重，脑中光怪陆离，像是闪现去年在舞台上唱戏般热闹光景，想起沈师范脸上带着憨厚笑容不断拿眼神瞄她；她想起闹年龙时遇见沈师范，他腋下夹着弟弟沈顺禥请人捎来的新板凳来占地看戏，脸上表情滑稽可笑；她亲眼看见他和妻子闹了矛盾喝得酩酊大醉，白草芝带着几分不屑和傲气搀扶着沈师范打她眼前走过去回家；她亲眼看见过沈师范带着神秘表情偷偷从墙上揭下来一张海报，种种诸如此类，为啥唯独看不见想见的胡郎中？梅雪最后带着失望喘着粗气喷出一口鲜血，伸着脖子安静地咽了气，她死在了她愿意待的浆水镇，死在喜欢过的沈师范怀里，任凭片片绿色梅叶飞舞着落满俩人身躯。寒梅早冻赘重雪，缘薄色艺偏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