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

    “对,交易,”昭澜找了个舒适的姿势坐下,托着脸道,“当年在雪林,你怎么伤到褚玉的?告诉我,我就把定身符撤掉。”

    满昆愣了下,立刻便反应过来,这人族没打算对他怎么样。

    他方才出来的冷汗消了下去。

    用了定身符,明明可以跟他提那么多要求……却只问他这么一件小事?

    年轻人,还是太嫩了,和人谈判怎么能一开始就把自己的底牌亮出来。

    满昆放下心来,也不慌了,慢悠悠道:

    “你也想杀褚玉?”

    昭澜屁股一歪,差点从石头上摔下去,心里一惊:

    卧槽,这老狐狸怎么看出来的!

    不,她方才如此谨言慎行,绝对没说漏嘴,这老狐狸定是在诈她。

    昭澜收敛表情,面色略显僵硬道。

    “哦,有趣的猜想,为什么这么说?”

    老狐狸一个太极打回来:“活得久了,一眼就能看穿。”

    “你方才支开杜博山,就为了问这个?为何不问些更有趣的?”

    他压低声音道:“既然我们都想杀褚玉,你何不解开我的定身符……同我合作?”

    “合作?”

    昭澜匪夷所思,这老狐狸不会真把她当傻子吧。现在拿开定身符,他肯定马上杀她!

    她才不要与虎谋皮。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几句话便打乱了她的思路。

    话题朝着昭澜无法控制的方向走去,她定了定神,想起师姐说过,和人对峙,不要被拉到对方的节奏里,便哼哼两声,没上当。

    “你才是不能动的那个,你回答我的问题。”

    老狐狸瞥她一眼:“你倒比我想象的聪明一点。”

    昭澜冷哼一声。

    “聪明不一定,只是很擅长分辨你这类人。”

    “哪类?”

    “想利用我的人,”昭澜抱胸,一副我早看穿你真面目的表情,“所以大家只是做个交易。”

    老狐狸胸腔中发出几声闷笑。

    “想知道当年我怎么重伤他?旧事一桩,也没什么不能说的。那是四百年前的事了,说不准那时候,你还没出生。”

    四百年前?

    昭澜摇摇头。

    那她肯定出生了。

    而且那段时间的事,她记得清楚,件件不敢忘。

    ——因为那正是天清石预言,她是灭世灾星的时候。

    ·

    褚玉穿过一段花团锦簇的青石小径,来到粉蓝色的幽蝶花前。

    过了一会儿,林叔紧跟进来,慌乱地跑到他面前,语气急切。

    “尊上!不好了,满昆逃走了,他……”

    褚玉置若罔闻,抬起那棵有点蔫的花苞,不紧不慢地往上输送灵气。

    此花叶片繁茂,需要的灵气滋养极多,若不按时补给,便会蔫。

    他精心养护了数百年的花,自从那个人族来了之后,短短一个月时间,已经折了两枝。

    过了一会儿,花似是恢复了精神,褚玉净了手,斜靠着阑干,半垂眼帘,从袖中掏出一本《论道》。

    “要入夜了,林叔休息吧。”

    “我这个年纪,睡不着觉!”

    看来今日又没办法好好休息了。

    褚玉才草草翻了两页,揉揉眉头,将书册放下。

    “何事如此担忧?燃石岛?”

    他自然看见那个人族的传信符了,符在燃石岛顶端炸了足足一刻,整个噬生城的人该是都看见了。

    “满昆此番解开封印,必是想来杀您啊!”

    “我自然知道,所以只要在这里等他来杀我,不就行了?”

    想杀他,要杀他的人多了,一个个去干掉多累。

    这样比较省事。

    林叔:“……”

    尊上说得好有道理,他竟无法反驳。

    林叔犹豫片刻,还是实话实说道:“满昆明明是您叔父,却背叛了您的信任,您不恨他吗?”

    “恨?”褚玉抬眸,茶色的眼中有丝淡淡的厌烦,“他没有那个价值。”

    褚玉翻开下一页,突然看到书上多了一点红色,他皱眉回翻,也有一处红点,寻找片刻,他抬起手指,才发现是方才看花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花刺。

    他流血了。

    这数百年来,他鲜少受过伤,也再没流过血。

    满昆这个名字,自从关去燃石岛以后,他也很久没听过了。

    褚玉垂眸。

    那是……四百年前的事了。

    ·

    褚玉承魔姬血脉,修行天赋异禀,别人穷尽一生也堪不破的境界,他信手拈来。

    有人说,假以时日,三界之主必落他手。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比他更适合做魔尊。

    但某日,褚玉遇到一个他无法解决的问题。

    因为好友突然问他:

    “褚三好,你是不是不开心?”

    褚玉不解:“未曾,为何这样问?”

    好友抖抖头毛:“因为你从来不笑。”

    他未曾不开心,也未曾开心过。

    不值得笑,所以不笑。

    他询问母亲,如何才能让自己高兴?

    魔姬看着自家儿子,挠挠头,感觉她快长出了脑子。

    她日日都高兴,从没想过不高兴要怎么办。

    让那些麻烦他、打搅他,让他烦心的人消失不就行了?

    可魔姬转念又想,前两日才与夫君约法三章,在教育孩子一事上,不可推崇暴力。

    正好,她望见脚边一朵野花,便道:

    “养花。平心静气。”

    褚玉点了点头,于是他每日便都种花,甚至是堪称魔域无人能种活,最难养护的幽蝶。

    但他还是不会笑。

    褚玉当上魔尊前,又遇见一个问题。

    他为何要做魔尊?

    “上古天地两分,万物生死轮回——若这是规则,是必然,我做魔尊,有什么意义?”

    “若一切都是既定的,我当三界之主,又有什么意义?”

    魔姬觉得头疼。

    这儿子生来便是跟他较劲的。为什么每次都问些她根本不会去想的问题?

    她转念又想,前两日才与夫君约法三章,不可糊弄自家孩子,便直接道:“我也不知道。”

    褚玉:“……”

    魔姬严肃地说:“我又不是什么全知全能的魔域大祖宗,不知道不是很正常?若有人说自己什么都知道,那必然是骗子好吧!”

    褚玉跑去问爹,此刻正在研究草药的爹只道:

    “这问题太难,你得自己去找答案。对了,少去烦你娘。”

    褚玉:“……”

    褚玉觉得他多半也是在糊弄自己。

    但他对这个问题很执着。

    思考了数百年,也没有找到答案。

    又是几百年过去,他身为魔姬唯一的血脉,登上魔尊之位。

    林叔追着褚玉,满面苦楚。

    “尊上?你不能走啊,你走了,魔域可怎么办?”

    “为何,这魔域缺了我,便不能运转了吗?”褚玉脚步不停,手往空中一掀,空中便出现一个通道。

    他想去个安静点的地方,没人烦他。

    “可您是魔尊啊,一界之主!”

    “那又如何。”

    “您是魔姬唯一的孩子!”

    “无所谓。”

    这时,满昆走了出来,劝住林叔:“他还年轻,可能有些事情没想清楚。”

    随后,满昆又拍拍褚玉的肩膀,慈祥道。

    “雪林的梅花开了,侄儿要不要去看看?”

    上古神器之一的雪霁就在雪林里,若能得到它的青睐,对增强魔域的力量,大有裨益。

    “就当去散散心,试试?”

    褚玉出门的脚步一顿。

    “若是去了,便再也不会拿这事儿来烦我了吧。”

    “那便去吧。”

    ·

    雪林是一大片白梅林。

    褚玉背对着满昆,手拂过雪霁的枝叶,轻轻放在手心,灵气在他周围聚集起来。

    在满昆眼中,便是半点不设防。

    满昆眼睛一眯,右手聚力,直接朝褚玉心脏处攻去。

    但满昆甫一出手,就知道坏事了。

    他心惊,惊自己竟然因为褚玉不设防,而一时没忍住,对他下了死手。

    任谁这种时候都会下意识反击,何况褚玉?他若按兵不动,那必然有后招!

    满昆扮演一个慈祥的叔父,这么多年,最后算计这一次,却反过来中了圈套。

    但出乎意料的是,褚玉结结实实接下了这一击。

    他咯出一口血,靠在雪霁旁边,半闭着眼,缓缓坐下。

    雪色变了血色。

    满昆害怕了。

    明明他才是那个得手的人,却察觉到一种滔天的恐惧,迎面涌来。

    他喃喃着后退:“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我想杀你。”

    知道他接近他,对他好,一切的好都是有所目的。

    “你,你——”

    满昆结巴,那他既然知道,为何一直放任。

    甚至到现在受了重伤,都没有唤来魔兵。

    他想做什么?

    杀了他?

    将他扔进众生海中,肠穿肚烂而死?

    将他关入大牢,千刀万剐?

    但褚玉哪一个都没有选。

    他蹭掉嘴边的血丝,淡茶色眸子微抬,像游离尘世的一株白梅,被孤独与虚无浸没。

    他问了满昆一个问题。

    “叔父为何想做魔尊?”

    叔父看着垂死的侄子,眼神有些茫然,但随后,他的目光就一发不可收拾地狂热起来,满眼贪婪。

    “因为我想要权力,想要站在顶端,想要他人的跪伏,想要无所不能。”

    “想要世间的一切都为我所掌控。”

    “你呢?”他追问道,“你又为何不愿意做魔尊?”

    为何?

    褚玉闭了闭眼,有些讥讽地轻笑一声,手中紧握的白梅花瓣,从指缝掉下,零落在地。

    “——虚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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