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五年暮春,风犹清冷,洛花遍布,一片凄凉。

    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下人们已经许久不曾送过像样的饭来了,肚里就像被杵舂一样绞痛。终于有一日,落葵告诉我已经没有东西可吃了。

    我追问她怎么了,她含糊不答,我又问了几次,她才说,膳房的厨子已经跑光了。我只觉脑中嗡嗡作响,饥饿的痛苦更加剧烈了,更别说想到以后怎么过活,想也不敢想。

    “落葵,我饿。”这已经是我不知第多少次这么哭丧着脸对她说这句话了。

    “殿下,已经没有吃的了,”她说着说着,自己也红了眼,有些不耐烦地看着我,“别再闹了好吗?奴婢也是饿了好个日头了。”

    一种惊恐慌乱突然包裹了我,我忍不住皱着眉、捏着她的手,“落葵…你会不会也和她们一样离开我啊?”

    其他许多侍婢,都已经不在了,落葵说她们和家人一起逃走了。我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逃,洛阳宫不好吗?为何都走了呢?她们不是都很疼爱我吗?

    我感到落葵温热的眼泪打在我手背上。良久,她才抬起头来,哽咽着说:“不会的,奴婢会一直陪着殿下,不会走的。”

    她抱了抱我,我在她颈间蹭了蹭。她已许久没有这样抱过我了。我轻轻拍拍她的背,想说些什么安慰她的话,要她不再哭了,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我其实也不知道她为何哭。大概是因为,往后就很难吃饱了,或是什么活儿都需要她一个人来做了吧。

    晓华打水给我洗漱的时候一直不大对劲。她还只是个六七岁大的小孩,所以什么心思都挂在脸上。从前她总是笑着,今天却越发愁闷,皱眉不展。

    “晓华,”

    她倏然惊了一下,盯着我,又垂下头道歉:“公主殿下恕过。”

    “你怎么了,心神不宁的。”

    她愣了顷刻,哭了起来,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直往下掉。

    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她为何也哭了?我是不甚擅长哄人的,尤其是小孩子。于是我只好盯着她,拿手帕给她擦眼泪。

    “别哭了,晓华。”

    她像是停不住了。我无助地四周看,可落葵好像出去了。

    “别哭了!有什么事儿说出来吧。”

    “……殿下,我娘说……她说今天领我走。”她呜呜咽咽道。

    这下换我愣住了。我也有些想哭了,但我忍住没有哭出来。“要走就走吧,哭什么?”

    “我舍不得,我不想走。但……但我怕爹娘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我怕他们自己走了。而且我走了,你怎么办啊!”

    “走就走呗,慕春、素音她们都走了,我不好好的?”

    “殿下!”

    “你不要哭,走吧,我送你出去,你爹娘不会扔下你不管的。”我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勇气让我说出了这话。我说毕便起身拉着她往空空荡荡的殿外走。她也咬咬牙,终于舍得走了。但走到门口,又回头瞄了眼站在珠帘后的我,遂偷偷抹了把泪,兔子似得窜走了。我突然感到很冷,我把衣服裹紧了些。但一股清冷的、无处不在的寒意从颈口钻了进来,凭我如何紧裹也抵挡不住的冷。我鼻头一酸,背过面,泪水沿着两颊坠下来。我只是觉得心口一阵阵地胀痛,眼泪不停往外涌。

    余捷一面跑一面朝房内喊:“姓江的!要是还有口气儿就赶紧滚出来!”

    屋内一个面如冠玉、翩然俊雅的少年正在擦拭手中锋茫夺目的红缨枪。等他跑到门口了,少年才冲他督了眼,道:“屁股烧着了?这么风风火火的。”

    “江亦辞!你要干什么?”余捷紧促着眉说,“匈奴贼子都打到护城河口了,你还愣着等他们收你尸吗!”

    他终于抬起头来。“这么快……皇族呢?陛下呢?”

    “陛下,”余捷冷笑了一声,“大晋天子早从后门儿跑了!”

    他一怔,拎起枪站起来,“跑了?”

    “怎么,不跑等着给呼延一锅端了?”

    “都走了?不是说…”

    “太后还在城里,只是出宫了。大概是,不清楚。总之,再不跑就没命了。”

    “太后怎么还在城里?”

    “这我一个小校怎么知道?”

    “不会是清河公主,真的被丢在宫里了吧?”

    “清河公主?”四公主是先帝遗女,在宫中向来是被冷落的,想是陛下怕麻烦,索性没有带她走。

    “其他宫卫都或随陛下走了,或充军了,料想也没人去救她。走,也不差这一盏茶时间。”

    走吧,好歹把把人救出来。晋朝的公主要是沦落到了匈奴人手里,不知会是何等下场。”

    江亦辞原本是抚军,习得一身好本事,却因家道中落又生性孤傲而被一贬再贬,最后实在浑不下去了,托曾一同习武的旧友余捷找了个宫卫的职务做着,也以免饿死街头。哪知迎来了这场变故,才没干了多久,主子就跑了。他是一介武将出身,一直是想与敌军一战为国尽忠的,但手中无半点兵权,也只能不甘心地空想。

    “你在外面守着,我进去找公主。”江亦辞道。

    “你快点儿,这下匈奴军队应该要到外城了。”

    他点点头,夺门进殿。院里的老宫娥闻声而至。见了他身上的宫卫服饰,不由的老泪纵横。

    “嬷嬷,公主呢?”

    老人一边拭泪一边哽咽着答:“在里面呢。大人,咱们差点以为陛下把殿下给忘了”

    江亦辞跟上她,老远就听见公主的哭声,心中烦闷,想着如何哄她是好,绕过花丛见了阶前的三人,却微怔。

    玉阶上坐着个冰肌玉骨的美人,眼角微红,倚柱鬓梢乱。她向江亦辞投了一眼,眸如春水,真是一泓秋水照人寒者也。他怎舍得让这样一块大晋瑰玉落在蛮夷手中。

    她眼中噙了几颗玉泪,眉头微颦,沉鱼落雁鸟惊喧,羞花闭月花愁颤。又有谁忍心责问这样一位公主呢?

    我正倚在宫柱边,落葵顺着我额边的碎发。

    “殿下,走了,走了,军大人来找上我们了,可以走了!”

    我却愣了愣,流起泪来。“妈妈,我不想走。”我着实是不可想走的。已经几天没吃饱了,没有了从前丰盛的餐食,如今却连这从小住到大的宫殿也要舍弃吗?这到底是怎么了?

    这时,却从花丛外走出来一个生人,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是哭好还是止罢,只能望着他,又觉得不太合礼数,于是将视线挪到一旁。他走到我面前,这才不得不看了。这一看这发觉来者是个仪表堂堂的少年,不像是普通宫卫。

    “殿下,太后还在宫外等着呢。”

    他一提母后,我就有些慌了。“母后竟也在宫外?”

    “在等殿下一同迁去西京。”

    “皇叔呢?”

    “……陛下已经先行去了。”

    落葵听到这儿,眼泪再也止不住了。胡乱擦了擦,然后俯身说:“殿下,快走吧,别让太后等急了。”

    我也怕母后走了,于是赶紧站起来,拣了些东西就同他们走了。

    母后见了我,哭了一场,荣姐姐也站在她身后哭了。我见了她们哭,也不禁流了些泪。带我出来的那个宫卫给我寻了辆小安车,好跟上车队。其他人纷纷上了车,我却从心底涌出一种伤悲来,泪水止也止不住。

    “殿下,这是怎么了?”

    我说不出话来。他见状揽我上了车,递给我一张手帕。“来,别哭了,再哭,恐是跟不上了,有什么事就和我说吧。”

    “我…我……”我顿了顿,“我饿了。”

    他听了,愣了片刻,遂从腰间的布囊里取出一只梨子,擦了擦递给我。“这是我早上没吃完的,殿下若是不嫌弃,就先垫着肚子吧。”

    我看了看,接过梨子,不再哭了。他便转身坐上了车,御车追上母后他们。这是只很小的梨子,却有着十分诱人的梨黄色。我咬上了一口,梨汁顿时浸入口中,唇齿间流过一股冰凉的清甜,梨肉溢出甜香,刚入口时的些许青涩在口中回甘。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梨子,比那些金碟玉碗里盛的梨果美味得多。我早将心中的苦闷忘却了,满眼只有手中这只梨子。

    “好吃吗,公主?”

    “好吃……”

    “还饿吗?”

    “不饿了……谢谢梨子哥哥。”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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