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八大愿: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若有女人。为女百恶之所逼恼,极生厌离愿舍女身。闻我名已一切皆得转女成男具丈夫相,乃至证得无上菩提。

    第二大愿: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广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焰网庄严过于日月,幽冥众生悉蒙开晓,随意所趣作诸事业。”

    —《药师经》

    南雍崇光三十八年,汴州城。

    世人都说神仙好,徒引佳人汴州老。世人都说汴州城是南雍最为繁华之地。此时正是暮春时节,满城棠梨如雪。昨夜雨疏风骤,残花如同撒下白色纸钱,落了满地。汴州城的茶楼酒肆依旧如往常一样热热闹闹,人满为患。近来几年,南雍经过了几十年的休养生息,国内政通人和,对外边疆无事。与北辽的战事落下帷幕已久,又刚刚与西燕签订议和条约。在汴州城中的平头百姓看来,可谓是河清海晏,一派盛世图景。

    近来,对于汴州城的百姓们来说,更是有一个人人拍手称快的好消息。上至九重宫阙,下至街头巷尾,这条大新闻一传十,十传百,被传的神乎其神,足以有资格成为百姓们日常平淡生活里一桩“浓墨重彩”的谈资,引的人们茶余饭后议论纷纷。

    汴州城中,济安坊里,一处平凡无奇的茶肆今天也是人山人海,人们围坐一堂,聚精会神。茶肆中间的是一个穿着玄色长衫的中年汉子,他缓步移到众人眼前,清清嗓子,“啪”的一声作响,惊堂木敲在茶肆的桌子上,刚刚还有些喧哗的人群即刻安静下来。

    “光明广大功德巍巍,这《药师经》中的一言,夸赞我朝圣上励精图治,可谓名副其实。想当年巫蛊之祸,戾太子一乱,死伤多少无辜!更别提之后明华之耻,北狄进犯,是当今圣上力挽狂澜,且扶大厦之将倾。外退北辽,内匡世家,才有我等如今高枕无忧,汴州城的繁荣昌盛之景呀。”

    听到场中一片欢呼赞许之声,说书人顿了顿,又继续道:“列位看官都知道,七日前,咱们汴州城可是发生了一件大好事,大奇事。他故意停在此,听到场中略有骚动起来,只闻其中人声议论道:“......必然是那萧贼......那毒妇,可真是胆大包天,颇为狠毒......”

    说书人闻言一笑,又继续娓娓道来:“诸位看官今日来此,必然是想知晓此事始末。小人不才,近来新编《荡寇志》,以惩恶扬善,供诸位出一口恶气。列位看官便要问了,这荡寇,荡的是何许人也?便是我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奸臣萧元殊。”堂中闻他所言更是人声鼎沸。说书人再一拍惊堂木——“说起此人,小人道一声萧贼,可谓恰如其分,列位看官有所不知,这萧贼出身我朝九州世家之一的雍州萧氏,想当年太祖开国,分封有从龙之功的八大世家,各居九州,这雍州萧氏便是其中之一。谁成想这堂堂簪缨世家,百年诗书礼乐之族,竟然出了这般为非作歹的人物,真是家门不幸。”

    场上俱是群情激愤,人人恨不得口诛笔伐一番。说书人话锋一转“不过幸来这雍州萧氏早就和这萧贼断绝关系,未雨绸缪,可谓是有先见之明。孔圣人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萧贼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古以来还从未有良家女子敢罔顾法纪,入朝为官的,只此一桩,可见这就是一个谬种。远的不提,就说此前这萧贼身为我朝帝师,却为了一己私利,先是干扰我朝和西燕的和议,卖国求荣!其后又是汴州城中无人不知的画皮案,这萧贼卖弄权术、利欲熏心,害死了太学上舍七十多条士子的性命。这未来都会是我大雍风华正茂的朝堂肱骨啊!”

    说书人说罢看向周围,茶肆场上看客中也不少妇人与年轻娘子,于是似是告诫道“女子无才便是德。诸位娘子,夫人,别怪小人多一句嘴,切莫学那萧贼,好好在家中相夫教子,侍奉公婆才是正道!”场中不少女子听闻此言,面上流露出赞同之色,连连应是。还有年轻娘子面色不虞,与身边人高声嗔怪道“都怪那贱人,自己不守妇道也就算了,还连累我们这些清清白白的良家子一同被非议。”

    这时场上有人忍不住大声插话催促道:“说了这么多细枝末节,快说说那件奇事罢!”

    说书人点头应是,换了更为猎奇的口吻“不过诸位看官可知,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受刑之时竟然天降异象。”场上原先义愤填膺的众人即刻噤声,个个屏息凝神“圣上圣明,判处那萧贼身受钝刀三十多道,小人当日也在场,正当那萧贼受了三十多刀,将将断气之时,咱们汴州城最大的酒楼,刑场东边的聚贤楼却突然燃起了大火。”

    说书人故意停下来喝了一口茶,人群中议论纷纷“......那火是真的大呀......可不是,那么大的聚贤楼几乎要烧没了......”有人催促道“别卖关子了,接下来呢。”

    “接着人群中有不少义士前去救火的,正当此时,不知为何,那萧贼身上也燃起了大火,可真是上天显灵了。幸好这御林军应对这突发情况有道,顷刻间火便灭了,可这萧贼还是烧的面目全非,如同焦炭一般,可谓是天网恢恢,善恶有报。”

    他这声“天网恢恢,善恶有报。”在茶肆中掷地有声,如同一颗石子投掷入平静的水面,表面上层层涟漪与水底潜藏的暗流被一同激起。

    “哈哈哈……老天有眼,这就是报应。老夫苦那萧贼久矣,只是可恨那萧贼死前也不得安宁,聚贤楼可谓遭了无妄之灾啊。”有看起来仙风道骨的老人大笑,抚掌怒骂道。

    “不错,有年轻郎君幸灾乐祸的应和道:“听说这萧贼死后,汴州城中人听见他的名字,就好像见了瘟神一般,避都避不及,连一处埋骨之地都找不到。这萧贼凭借一点小聪明牝鸡司晨,侥幸坐上帝师之位,生前风光无限有何用?死后还不是万人唾骂!”

    一时间,就连茶肆其中的垂髫小童也嘻嘻笑着,拍手传唱着刚刚编好的歌谣:“兔儿跳,金钗掉,娇娥要向弁冕靠。大奸臣,当殿坐,一把火来都烧没。”

    茶肆楼下的大堂自是人声鼎沸。楼上一间雅座之中,却是茗香袅袅,别有一番天地。其中一个年轻郎君身着烫金青衫锦袍,听着楼下越来越离奇的议论,偷瞄了身边人面色一眼,状似无心的慨叹道:“这坊间虽然不少愚民,三人成虎,倒是也有消息灵通的人,倒也算大隐隐于市。”

    见身边人面色如常并不多言,在一旁默默饮茶,年轻郎君又继续道“哎……要是在当年说起这萧从异,若是个男子,年少时勉强算是个龙章凤姿的人物,竟然还能与二哥你齐名过一段时间。不过女人终究是女人,只会用些鱼目混珠的把戏,不过是银样镴枪头,难登大雅之堂。虽然迷惑官家做了帝师,说是伤仲永,江郎才尽也不为过。她还以为自己有能力可以左右逢源,也不知道存了什么心。雍州萧氏就教出这样一个欺君罔上,败坏家风的毒妇,想来也不过如此。”

    他身边是一个穿着圆领大袖皂色襕衫的年轻郎君,面如霜雪,颇为冷淡,青衫郎君见他半天不答话,心下揣摩了一番,登时恍然大悟,连忙摆手赔罪道:“是我的疏忽,这种毒妇怎配与二哥相提并论,被那小人听去,倒反而玷污了二哥的清名。”

    “啪“的一声,襕衫郎君手边的一个白色瓷杯不小心打翻,茶水四溅,皂色襕衫也沾染上星星点点。青衫郎君一时间倒是愣住了,他倒是没有想到对方心中如此气结,竟然失仪至此。心下鄙夷,面上却不显,急忙殷切询问对方是否要叫来雅间外等候的小厮。

    襕衫郎君直接起身,声音淡淡:“某突然想起裴公还有关于那日刑场起火一事的疑点相告,今日多谢子谦招待,不妨改日再聚。”

    被称为“子谦”的青衫郎君心中怀疑起他这话真假,又想到他恐怕是失仪于人前,心中尴尬,便善解人意的笑眯眯道:“裴公事大,这刑场异象若处理不当,恐又落了那群愚民口舌话题转移,朝中那群清流又要多嘴多舌,二哥去便是了。”

    襕衫郎君尚未答话,楼下茶肆中议论声又纷然起来,原来是那说书人休整片刻,又讲起新的市井传奇了。两人微微一愣,说书人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不知诸位看官可知,如果刚刚所说的萧贼可谓是汴州城一大恶,那么我朝同为九州世家之一,梁州周氏的二公子周与凌,表字如凛,可谓是真正的青年才俊。坊间传言,周如凛其人,远观如窥写意山水,近看即见世家风骨,有匪君子,光风霁月......”

    青衫郎君闻言笑道:“二哥素有佳名,不仅大明宫中人尽皆知,想来这汴州城中也要被浅斟低唱了,届时不日誉满京城,自有好女趋之若鹜,周相也不用操心你的婚事了。”

    周与凌不再多言,只是微微点头致意,便与自己的小厮一同离去了。

    不动声色的踏出店门之时,一阵东风拂过,济安坊路旁的棠梨花簌簌飘落,周与凌不由得抬眼看去,刹那间恍然惊觉。

    这汴州城中人人得以诛之的大奸臣,帝师萧元殊,竟然已经死了七日了。

    此间小小插曲就如池塘中一朵不起眼的涟漪,在波涛汹涌中自是无人在意。在这汴州城中,无论市井小民,抑或王侯将相,甚至像萧元殊这种惊世骇俗的“本朝第一大祸害,大奸臣”,人死灯灭之后,唯一能被榨取的剩余价值就是成为谈资,供人盖棺定论,消遣一笔。无论是像这样的济安坊这样平平无奇的茶楼酒肆,抑或烟花巷陌,所论内容大同小异,不过是在主流的论调里加加减减,偶尔有微弱的不同的声音,也微弱如暗夜萤火,顷刻间就在舆论的浪潮中成为一朵不起眼的涟漪。

    汴州城中的百姓并无所谓“死者为大”的隐忧,毕竟在天子脚下,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的事情屡见不鲜,不多久,就可能有一桩新的谈资粉墨登场了,届时这桩旧的,可以说充分发挥了余热,最终也只会由搅动风云的浪花变成一朵不起眼的涟漪,湮灭在新一轮的浪潮中。只有那一段“兔儿跳,金钗掉,娇娥要向弁冕靠。大奸臣,当殿坐,一把火来都烧没。”的童谣,可以在坊间经久不息,传唱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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