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淑妃，一路小心.”
季时顾忌着杵在一旁的季言,没喊她的名字,略皱了皱眉.
叶兰息没想太多，她换上一套轻便的行装，扮成随行的药童。
没了繁复的裙装，她爽朗地一拳怼到季时肩上。
"行了行了，婆婆妈妈的...不就一个月嘛，我又不是要死了，哭丧着脸给谁看呢？”
她双手扯起季时的嘴角，又拍拍他，“姐姐走啦，不要太想我。”
“咳，咳。”
季言咳了两声提醒他们自己的存在，让叶兰息别说太过分的话。
待两人都把视线聚到他身上时，他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车队在等了。”
季时有些不满，"那就…”让他们等着.
叶兰夏一无所察，快速上车，"那便走吧.”
季时把剩下的话吞回肚子里。
季言无所谓地耸耸肩，从倚靠的车舆站直，一秒正色,招呼车队出发.
他自己则驾着一匹枣色的马，护在叶兰息那辆车旁，目视前方，神色凛然.
季时目光沉沉地看着远去的车队，想起数月前在御花园看见的一幕——
他刚下朝,看见他那位胞兄拉扯着叶兰息，说了些什么。
叶兰息神色冷冷，不似有意与季言纠缠，回话简短,脸上也写满了不耐烦.
原本沉默在一旁的魏宁禧淡淡开口,"皇戚进后宫,恐被朝廷诟病作祸乱宫闱。”
季时本想找叶兰息，这下调转方向，回养心殿，下令禁皇戚进后宫。
后来叶兰息在养心殿见到季言,却和季时说他们两人素不相识。
如果季时没在御花园见到，估计也是会信的吧.
魏宁禧只瞥了一眼，便转过头.
"宁禧,你说，他们到底相不相识呢…”
风吹得季时的声音有些飘渺，转瞬又自顾自的笑了一声，"…算了，我相信她."
魏宁禧抬眼看了看季时的表情，并无甚波澜.
他又转首看向前方的落晖,心事随车队沉入地平线下.
季言这一来一回四五日，江南疫情又重了些许。
叶兰息亲自看过几个患者，这疫病来得凶，感染者上吐下泻,没几日便差不多断了气。
叶息双眸一缩：疟疾！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刚说完古代提不了青蒿素就来个疟疾？!
在几个集中搭建的棚子里，医者来回穿梭，地上满是秽物,散发出冲天恶臭!
叶兰息已吩咐跟来的人用手帕给每人做了个简易"口罩",浸过了草药,总比没有强。
身旁一位胆大的太医都不用上前看，已经的了脸色哆哆嗦嗦地说，"三日疫.”
"什么？”
叶兰息转头看他，那太医吓得一弹，强作镇静，吞了吞口水，说，"得此疫者，三日左右，必死无疑。”
"这疫病以前有过?”叶兰息眯起眼,审视他。
"两年前。”
季言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边，嗓音低沉，”两年前...我刚来的时候,已经有这种疫病了."
两年前…叶兰息沉思着，忽而灵光一闪——不对！江南王领封辞位已是早十年的事了，为什么说"我刚来时。”
两年前，刚好就是叶兰息穿越过来的那段时间。
叶兰息目露惊疑，立刻抬头看季言。
却发现季言也直勾勾地看着她——看叶兰息低头时头上小小的发旋。
季言见她看过来，扬起一边眉，神色淡淡。
叶兰息看着他，想在他的神色中找到一丝破绽，复又问，"你怎么处理？”
季言转开目光,"烧了。还能怎么办？"
叶兰息皱起眉头，"…烧了？”
"死人烧了."季言淡谈开口，听不出什么起伏，"活人...等死了再烧。”
后面的太医听到这话，身体不由的颤抖，却不敢抬头：
他们都记得，在季言的雷霆手段下，疫病只用了一周，可感染者无一幸存。
他们取了一座荒凉的山脚作了个千人冢,把早分不清谁是谁的骨灰全填了进去.
也因此，季言被江南人称为"阎罗”.
经历过"三日疫”的人都知道,感染的人都会死,如果没有季言,说不定死的人会更多。
可知道归知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之际，人们就会非常痛恨这个夺走他们最后一点希望、最后一分念想的人。
杀伐果决，手段狠厉，使用武力强制民众配合,待在这小江南实在委屈了他。
这样的人，天生就是有帝王相的。
似是猜到叶兰息在想什么，季言哑笑着摇头，"民心所向."
也是,民众不会知道这背后的真相，也许也根本不愿知道。
家与国之间，只是思考的位置不同，帝王扬手间伏尸万里，也总有人觉得盛世太平难抵家人安康.
叶兰息平时总是嫌季时婆婆妈妈，但也许这就是人民想要的吧，正如在人民心中能千年抵外侵的万里长城远比不上自己百年不足的性命。
良帝的功绩是当下传颂的，而狠帝的功绩是由历史证明的。
只是…当集体必须牺牲掉部分个人，他们的哭声、又由谁来听呢？
叶兰息看着在床板上□□着的患者，眸光微动，似有不忍，别过头去.
身后的太医怯怯开口，"淑妃，您看…”
"就按江南王说的做吧.”叶兰息握了握拳，下了决定.
"娘娘…？"
太医们微弱的希冀如烛火被扑灭，像兜头浇了一盆凉水。
他们技不如人，原托希望于叶兰息,现在却被告知连叶兰息都没有办法？
大家的脸色"唰”地苍白下来，望向那些苦苦挣扎的生灵，不由得目光带上同情.
真是无妄之灾啊…
"干嘛？我又不是真佛祖，这疫病太凶，没办法就是没办法."
叶兰息看着蔫菜叶一样的众人，不满地"啧"了一声，"那么丧气干嘛，没得病的还能防，又不是全死光.”
她随手点了一个太医，"去没染病的地方，告知他们：吃喝入嘴的都煮熟了，移物全拿去烧了；一但出现疫病感染者，马上送来，并把患者的物品全部烧干净。如有包庇，邻里告发，当斩！"
最后一个字掷地有声地落下，现场一片寂静.
众人都知道，季时这次派叶兰息来，就等于代表了季时的力量.
天子无戏言，她说"斩"就没人敢说个"不”字.
本以为叶兰息是女菩萨，结果又是一个活阎罗。
叶兰息退回一步，与季言并肩站立，看着大棚里的人，神情已调整为坚定的淡漠.
"王爷.”叶兰息别扭地咬出两个字，"请你派些人，多搭些用于隔离的大棚.”
季言颔首,随手派了一批人下去.
叶兰息等了一会，季言再没别的反应.
她微蹙眉，抬头望向季言。
季言还在等她继续说，略带疑惑地扬眉.
"王爷还在等什么？”叶兰息没想到自己这么大面子,噎了一下.
季言含笑开口，"等淑妃吩咐.”
叶兰息瞪了他一眼，"我这么有脸？你又不是不知道该干嘛，按你之前做的来就行了.”
季言故作委屈，"刚才我都白说了？两年前已是怨声连天，这回又要我作这个恶人…”
叶兰息表情都快崩了：季言你用1米8的身高撒娇真的很辣眼睛！
见叶兰息真的不理他，季言见好就收，微微倾身，温润的嗓音在叶兰息身边响起。
"诺.”
叶兰息捂着右耳连退几步，差点一脚踹到季言身上.
果然,办了半天正事，骨子里还是个变态假正经!
于是，太医们刚才还在感慨的"黑白双煞"，现在一个神情讪讪，一个愤愤逃离.
季言摸了摸鼻梁：玩脱了.
但没时间想那么多，他招来卫七，说了些什么，卫七应下去,正要离开,季言又想到了些什么，喊住卫七。
“王爷？”
“把府里的库银，按人头发给那些家里有患者的人家。”
“必死是他们的结局，王爷何必...”多此一举？
“兰息说，他们很可怜。”季言微微阖眼，“她问我，如果那里面有我的妻儿子女，我会不会毫不犹豫地一把火烧过去。”
“我想，我大约也会很伤心。”
卫七沉默地听着，良久咬牙转身，冲出去安排人马。
季言的回答驴唇不对马嘴，但卫七知道。
王爷心软了。
也不知是好事坏事。
不出两日，周围的患者都集中起来，除了几个比较难缠的。
棚子里放满了床板，四下起伏着微弱的呼吸和□□.
军队去收人时还是遇到过不合作的，但用三日疫的名头吓一吓、再放了银两，大多数也支支吾吾地交了人.
沉默的太医团队戴着手帕穿梭其间，却不进行任何治疗，只是来回检查，人一断了气，就抬了出去.
满城里被死亡笼罩的肃穆，人们都还记得季言的铁血手段，少有敢造次，只有一个例外.
叶兰息去收人时，进了一户人家，男人躺在床板上，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了，女人吊在房梁上。
有人上前将她取下来，万幸还有气.
那女人死活不愿交人，也没了活头，呆呆愣愣地只念着"生同衾，死同穴”。
男人已病了两日，大抵熬不过第三日，见女人上吊,只能尽力挣扎发出声响阻止。但无论女人如何不愿，患者总要被带走的.
女人已哭软了手脚，环膝坐在地上，无助地看着男人被抬走.
人快走了，叶兰息最后一个跨出房门，女人哑声问道."可否…让我送李郎一程?"
叶点息一愣，笑眯眯地回身，"可以啊，但那营地，有进、无出.”
女人不说话了，她不是害怕自己死，但她死了、谁为李郎敛尸呢?
叶兰息以为她不会再出声了，抬步就要走，却听她说."就在这里烧吧.”
叶兰息诧异地看她，又与同样听见这话的季言对视一眼.
"药起效还有一会，等吧.”
女人把药推进男人口中，就着蹲下的姿势握着男人的手，好似没听见叶兰息的话。
男人好像已经预见了自己的结局，用力牵起脸部抽动的肌肉挤出一个微笑。
女人面无表情，眼底却不自觉流露出几分泪意。
断肠草是叶兰息在现有条件能做出的见效最快、药效最狠的毒药，只制了一丸带在身上。
这药的发作过程十分痛苦，叶兰息从未想过会在这种情形下用到它。
只一瞬，男人抽搐起来，鲜血一股股地从他胃中涌上口腔。
似是痛到了极致，男人拼尽全力地说了两个模糊的字，只有女人听清了。
"不…哭…”
女人松开他的手，一抹脸，才发现眼泪不知何时已滚滚而下。
愣神之间，两个侍卫上前架开了女人，暗红色的血从男人口中喷溅而出，几滴洒在女人刚才蹲着的位置。
男人的头歪到了一旁，已没了气息。
"夫人，请回避。”
卫七客客气气地想请这个恍惚的女人离开，怕她无法接受丈夫被焚的场景。
"不…你们烧吧…我要替李郎敛尸…”
一阵阴冷的山风吹过，女人的话飘渺虚无。
众人拗不过她，就着男人的衣物点了火，人类躯体皱缩起来，最后变为一具焦炭。
从点火起，季言便一晃身，巧妙地挡在叶兰息面前。
叶兰身本不想看，却也不甘示弱，伸手便要挥开他，不满道，"干什么？我又不怕."
季言身形不动,好脾气地转头和她柔声解释，"不是，我怕风烟熏着你.”
叶兰息别过头,小声嘟囔"哄小孩呢”,却也没把季言推开了.
季言看她别别扭扭，低笑了一声转头，没再逗她.
火光熄灭，女人神色自若地上前，端详着已辨不出面容的躯体,就要将手中的长布盖上去,余光瞥见一片焦黑中非常显眼的一抹莹白。
她用手拨开周边的焦灰，脏兮兮的手颤抖地捧起那块羊脂鸳鸯佩。
因为火的高温，玉面上出现了大大小小的裂纹，一握便碎了满手。
"你如何…如何骗我说它不见了，我们已缘尽了呢."
女人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将碎玉抱入怀中，哑声痛哭.
周遭的人都懂了，面色复杂：男人染病后骗女人，他们的信物不见了，所以缘分尽了，希望逼走女人，好让女人离开自己这个将死之人，过上新生活，却不想女人如此执念,不肯离去.
叶兰息推开季言，解下自己的荷包，与季言配发的银子放到一起，蹲下身来，放在女人身边.
"逝者已矣，你总得活下去.”
女人泪眼婆娑，红肿着眼，"姑娘，从李郎把我赎出来开始,我便与他约定了永不分离，如今…..如今他走了,我怎还有念想？”
叶兰息大约猜到,或许女人从前是□□或奴婢，这叫"李郎”的男人帮她赎了身，从此便许了一辈子。
只是，这未免性子太烈了些。
叶兰息晃了晃头，企图甩走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
还是算了，大概古代观念如此，这种文化糟粕，可不是她一个穿越者三言两语能改变的。
"可你死后，谁来给他扫墓呢？”
女人神色出现了一瞬清明，又重新变得恍惚。
叶兰息言至于此，她也知多说无用，最后留下一句，"我们现在就走."
如果…你真的想自绝生路，我们不会再阻拦。
说罢他们重新上了车。
车行至半路,一侍卫凑在窗边与季言说了句什么。
季言放下帘子，对叶兰息说，“她吊死了，约在我们走后一柱香。"
叶兰息阖了阖眼：看来那些理由最终没能留住她。
她撩开一点车帘，看着夜色中影影绰绰的山林，一时有些惘然。
她做错了么？她的自以为是其实把很多人推向了深渊。
"她活不了。"
叶兰息回过神，向季言投以疑惑的眼神。
季言神色认真，落在她身上，似看出了她的心思，"卫七带人去看时，她脚踝上有宫奴的烙印.”
"他们是逃出来的.”
叶兰息似被雷滚了一遭，浑身僵硬，怔在原地.
宫奴是不可赎的，除非主子大方，放她回乡告老，否则死也要死在宫中.
看他们二人的年龄，肯定是逃出来的.
"兰息，这不是你的错.”
叶兰息张了张唇，又抿了一下，才说，"我知道.”
季言微扬唇角.
"嗯，我知道你知道.”
心思像发皱的纸团一点点被耐心抚平，叶兰息后知后觉自己刚才的行为有些矫情，面上因羞赧，在耳根边出现了微微红晕.
叶兰息：啊！尴尬！这个世界最可怕的情绪！没有之一!
季言不明所以，转过头没再说什么.
焦烟连吹了半月,最后一束火从埋葬过无数生命的白棚上燃起，四遭人们分明湿了眼眶，却肃穆得像无声的吊唁。
又一个千人冢立了起来，旁边的碑上整整齐齐刻着人的名字,有些家人无一幸免,在石碑上空缺了一大块.
寒冬仍没过去.
江南的雪不成气候，细细小小地落着，给两座相邻的千人冢结上薄薄的霜，冰晶与泥土混在一起，诉说着凛冽的历史.
叶兰息来时是年底，雪只在临近新年时落，落完正月，差不多就熬过最冷的日子了。
好在疫病总算是控制住了，死伤惨重也总要过年。
人们说，过新年就会有新盼头。
所以，被埋葬在旧日子里一切，都会被遗忘的。
如同叶兰息跨不过去2000年一样，那几千人没能跨过时间的坎，被永远留在了昨天。
京城下大雪了，很大的雪。
"你想在这里过年吗？”季言问她.
叶兰息是苏州人，她对江南终究是有感情的。
"季时不会让我留在这里的."
她是盛宠的皇妃，是京都叶氏的嫡女。
无论如何，她都没有理由留在这里。
"你母亲…生母方氏的母家，在这里.”
叶兰息惊诧抬头，见季言笑着看她。
奇怪了，季言总是对自己笑，见了她像见了什么开心的事一样。
季言放缓了语气，“你想吗？如果你想，我总有办法的.”
虽然不知道季言怎么看出来她想在江南过年的，但她还是遵从内心，"嗯”了一声.
"我去我舅舅家住.”
叶兰息来江南人生地熟，客栈不敢住，只得暂住季言江南王府的外府。
叨扰人家差不多一个月，也该滚了。
怪不好意思的。
叶兰息烦躁地将长发揉乱。
季言的脚步微微一顿，眸光有些黯，他保持着背对叶兰息准备离开的姿势，说.
"嗯，你喜欢.”
作者的话：
本章出现的疫病只是症状类似疟疾，与真实病症无关，病原地以及治疗手段有现实原型，但均与真实世界无关，仅为代称。
季时顾忌着杵在一旁的季言,没喊她的名字,略皱了皱眉.
叶兰息没想太多，她换上一套轻便的行装，扮成随行的药童。
没了繁复的裙装，她爽朗地一拳怼到季时肩上。
"行了行了，婆婆妈妈的...不就一个月嘛，我又不是要死了，哭丧着脸给谁看呢？”
她双手扯起季时的嘴角，又拍拍他，“姐姐走啦，不要太想我。”
“咳，咳。”
季言咳了两声提醒他们自己的存在，让叶兰息别说太过分的话。
待两人都把视线聚到他身上时，他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车队在等了。”
季时有些不满，"那就…”让他们等着.
叶兰夏一无所察，快速上车，"那便走吧.”
季时把剩下的话吞回肚子里。
季言无所谓地耸耸肩，从倚靠的车舆站直，一秒正色,招呼车队出发.
他自己则驾着一匹枣色的马，护在叶兰息那辆车旁，目视前方，神色凛然.
季时目光沉沉地看着远去的车队，想起数月前在御花园看见的一幕——
他刚下朝,看见他那位胞兄拉扯着叶兰息，说了些什么。
叶兰息神色冷冷，不似有意与季言纠缠，回话简短,脸上也写满了不耐烦.
原本沉默在一旁的魏宁禧淡淡开口,"皇戚进后宫,恐被朝廷诟病作祸乱宫闱。”
季时本想找叶兰息，这下调转方向，回养心殿，下令禁皇戚进后宫。
后来叶兰息在养心殿见到季言,却和季时说他们两人素不相识。
如果季时没在御花园见到，估计也是会信的吧.
魏宁禧只瞥了一眼，便转过头.
"宁禧,你说，他们到底相不相识呢…”
风吹得季时的声音有些飘渺，转瞬又自顾自的笑了一声，"…算了，我相信她."
魏宁禧抬眼看了看季时的表情，并无甚波澜.
他又转首看向前方的落晖,心事随车队沉入地平线下.
季言这一来一回四五日，江南疫情又重了些许。
叶兰息亲自看过几个患者，这疫病来得凶，感染者上吐下泻,没几日便差不多断了气。
叶息双眸一缩：疟疾！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刚说完古代提不了青蒿素就来个疟疾？!
在几个集中搭建的棚子里，医者来回穿梭，地上满是秽物,散发出冲天恶臭!
叶兰息已吩咐跟来的人用手帕给每人做了个简易"口罩",浸过了草药,总比没有强。
身旁一位胆大的太医都不用上前看，已经的了脸色哆哆嗦嗦地说，"三日疫.”
"什么？”
叶兰息转头看他，那太医吓得一弹，强作镇静，吞了吞口水，说，"得此疫者，三日左右，必死无疑。”
"这疫病以前有过?”叶兰息眯起眼,审视他。
"两年前。”
季言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边，嗓音低沉，”两年前...我刚来的时候,已经有这种疫病了."
两年前…叶兰息沉思着，忽而灵光一闪——不对！江南王领封辞位已是早十年的事了，为什么说"我刚来时。”
两年前，刚好就是叶兰息穿越过来的那段时间。
叶兰息目露惊疑，立刻抬头看季言。
却发现季言也直勾勾地看着她——看叶兰息低头时头上小小的发旋。
季言见她看过来，扬起一边眉，神色淡淡。
叶兰息看着他，想在他的神色中找到一丝破绽，复又问，"你怎么处理？”
季言转开目光,"烧了。还能怎么办？"
叶兰息皱起眉头，"…烧了？”
"死人烧了."季言淡谈开口，听不出什么起伏，"活人...等死了再烧。”
后面的太医听到这话，身体不由的颤抖，却不敢抬头：
他们都记得，在季言的雷霆手段下，疫病只用了一周，可感染者无一幸存。
他们取了一座荒凉的山脚作了个千人冢,把早分不清谁是谁的骨灰全填了进去.
也因此，季言被江南人称为"阎罗”.
经历过"三日疫”的人都知道,感染的人都会死,如果没有季言,说不定死的人会更多。
可知道归知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之际，人们就会非常痛恨这个夺走他们最后一点希望、最后一分念想的人。
杀伐果决，手段狠厉，使用武力强制民众配合,待在这小江南实在委屈了他。
这样的人，天生就是有帝王相的。
似是猜到叶兰息在想什么，季言哑笑着摇头，"民心所向."
也是,民众不会知道这背后的真相，也许也根本不愿知道。
家与国之间，只是思考的位置不同，帝王扬手间伏尸万里，也总有人觉得盛世太平难抵家人安康.
叶兰息平时总是嫌季时婆婆妈妈，但也许这就是人民想要的吧，正如在人民心中能千年抵外侵的万里长城远比不上自己百年不足的性命。
良帝的功绩是当下传颂的，而狠帝的功绩是由历史证明的。
只是…当集体必须牺牲掉部分个人，他们的哭声、又由谁来听呢？
叶兰息看着在床板上□□着的患者，眸光微动，似有不忍，别过头去.
身后的太医怯怯开口，"淑妃，您看…”
"就按江南王说的做吧.”叶兰息握了握拳，下了决定.
"娘娘…？"
太医们微弱的希冀如烛火被扑灭，像兜头浇了一盆凉水。
他们技不如人，原托希望于叶兰息,现在却被告知连叶兰息都没有办法？
大家的脸色"唰”地苍白下来，望向那些苦苦挣扎的生灵，不由得目光带上同情.
真是无妄之灾啊…
"干嘛？我又不是真佛祖，这疫病太凶，没办法就是没办法."
叶兰息看着蔫菜叶一样的众人，不满地"啧"了一声，"那么丧气干嘛，没得病的还能防，又不是全死光.”
她随手点了一个太医，"去没染病的地方，告知他们：吃喝入嘴的都煮熟了，移物全拿去烧了；一但出现疫病感染者，马上送来，并把患者的物品全部烧干净。如有包庇，邻里告发，当斩！"
最后一个字掷地有声地落下，现场一片寂静.
众人都知道，季时这次派叶兰息来，就等于代表了季时的力量.
天子无戏言，她说"斩"就没人敢说个"不”字.
本以为叶兰息是女菩萨，结果又是一个活阎罗。
叶兰息退回一步，与季言并肩站立，看着大棚里的人，神情已调整为坚定的淡漠.
"王爷.”叶兰息别扭地咬出两个字，"请你派些人，多搭些用于隔离的大棚.”
季言颔首,随手派了一批人下去.
叶兰息等了一会，季言再没别的反应.
她微蹙眉，抬头望向季言。
季言还在等她继续说，略带疑惑地扬眉.
"王爷还在等什么？”叶兰息没想到自己这么大面子,噎了一下.
季言含笑开口，"等淑妃吩咐.”
叶兰息瞪了他一眼，"我这么有脸？你又不是不知道该干嘛，按你之前做的来就行了.”
季言故作委屈，"刚才我都白说了？两年前已是怨声连天，这回又要我作这个恶人…”
叶兰息表情都快崩了：季言你用1米8的身高撒娇真的很辣眼睛！
见叶兰息真的不理他，季言见好就收，微微倾身，温润的嗓音在叶兰息身边响起。
"诺.”
叶兰息捂着右耳连退几步，差点一脚踹到季言身上.
果然,办了半天正事，骨子里还是个变态假正经!
于是，太医们刚才还在感慨的"黑白双煞"，现在一个神情讪讪，一个愤愤逃离.
季言摸了摸鼻梁：玩脱了.
但没时间想那么多，他招来卫七，说了些什么，卫七应下去,正要离开,季言又想到了些什么，喊住卫七。
“王爷？”
“把府里的库银，按人头发给那些家里有患者的人家。”
“必死是他们的结局，王爷何必...”多此一举？
“兰息说，他们很可怜。”季言微微阖眼，“她问我，如果那里面有我的妻儿子女，我会不会毫不犹豫地一把火烧过去。”
“我想，我大约也会很伤心。”
卫七沉默地听着，良久咬牙转身，冲出去安排人马。
季言的回答驴唇不对马嘴，但卫七知道。
王爷心软了。
也不知是好事坏事。
不出两日，周围的患者都集中起来，除了几个比较难缠的。
棚子里放满了床板，四下起伏着微弱的呼吸和□□.
军队去收人时还是遇到过不合作的，但用三日疫的名头吓一吓、再放了银两，大多数也支支吾吾地交了人.
沉默的太医团队戴着手帕穿梭其间，却不进行任何治疗，只是来回检查，人一断了气，就抬了出去.
满城里被死亡笼罩的肃穆，人们都还记得季言的铁血手段，少有敢造次，只有一个例外.
叶兰息去收人时，进了一户人家，男人躺在床板上，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了，女人吊在房梁上。
有人上前将她取下来，万幸还有气.
那女人死活不愿交人，也没了活头，呆呆愣愣地只念着"生同衾，死同穴”。
男人已病了两日，大抵熬不过第三日，见女人上吊,只能尽力挣扎发出声响阻止。但无论女人如何不愿，患者总要被带走的.
女人已哭软了手脚，环膝坐在地上，无助地看着男人被抬走.
人快走了，叶兰息最后一个跨出房门，女人哑声问道."可否…让我送李郎一程?"
叶点息一愣，笑眯眯地回身，"可以啊，但那营地，有进、无出.”
女人不说话了，她不是害怕自己死，但她死了、谁为李郎敛尸呢?
叶兰息以为她不会再出声了，抬步就要走，却听她说."就在这里烧吧.”
叶兰息诧异地看她，又与同样听见这话的季言对视一眼.
"药起效还有一会，等吧.”
女人把药推进男人口中，就着蹲下的姿势握着男人的手，好似没听见叶兰息的话。
男人好像已经预见了自己的结局，用力牵起脸部抽动的肌肉挤出一个微笑。
女人面无表情，眼底却不自觉流露出几分泪意。
断肠草是叶兰息在现有条件能做出的见效最快、药效最狠的毒药，只制了一丸带在身上。
这药的发作过程十分痛苦，叶兰息从未想过会在这种情形下用到它。
只一瞬，男人抽搐起来，鲜血一股股地从他胃中涌上口腔。
似是痛到了极致，男人拼尽全力地说了两个模糊的字，只有女人听清了。
"不…哭…”
女人松开他的手，一抹脸，才发现眼泪不知何时已滚滚而下。
愣神之间，两个侍卫上前架开了女人，暗红色的血从男人口中喷溅而出，几滴洒在女人刚才蹲着的位置。
男人的头歪到了一旁，已没了气息。
"夫人，请回避。”
卫七客客气气地想请这个恍惚的女人离开，怕她无法接受丈夫被焚的场景。
"不…你们烧吧…我要替李郎敛尸…”
一阵阴冷的山风吹过，女人的话飘渺虚无。
众人拗不过她，就着男人的衣物点了火，人类躯体皱缩起来，最后变为一具焦炭。
从点火起，季言便一晃身，巧妙地挡在叶兰息面前。
叶兰身本不想看，却也不甘示弱，伸手便要挥开他，不满道，"干什么？我又不怕."
季言身形不动,好脾气地转头和她柔声解释，"不是，我怕风烟熏着你.”
叶兰息别过头,小声嘟囔"哄小孩呢”,却也没把季言推开了.
季言看她别别扭扭，低笑了一声转头，没再逗她.
火光熄灭，女人神色自若地上前，端详着已辨不出面容的躯体,就要将手中的长布盖上去,余光瞥见一片焦黑中非常显眼的一抹莹白。
她用手拨开周边的焦灰，脏兮兮的手颤抖地捧起那块羊脂鸳鸯佩。
因为火的高温，玉面上出现了大大小小的裂纹，一握便碎了满手。
"你如何…如何骗我说它不见了，我们已缘尽了呢."
女人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将碎玉抱入怀中，哑声痛哭.
周遭的人都懂了，面色复杂：男人染病后骗女人，他们的信物不见了，所以缘分尽了，希望逼走女人，好让女人离开自己这个将死之人，过上新生活，却不想女人如此执念,不肯离去.
叶兰息推开季言，解下自己的荷包，与季言配发的银子放到一起，蹲下身来，放在女人身边.
"逝者已矣，你总得活下去.”
女人泪眼婆娑，红肿着眼，"姑娘，从李郎把我赎出来开始,我便与他约定了永不分离，如今…..如今他走了,我怎还有念想？”
叶兰息大约猜到,或许女人从前是□□或奴婢，这叫"李郎”的男人帮她赎了身，从此便许了一辈子。
只是，这未免性子太烈了些。
叶兰息晃了晃头，企图甩走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
还是算了，大概古代观念如此，这种文化糟粕，可不是她一个穿越者三言两语能改变的。
"可你死后，谁来给他扫墓呢？”
女人神色出现了一瞬清明，又重新变得恍惚。
叶兰息言至于此，她也知多说无用，最后留下一句，"我们现在就走."
如果…你真的想自绝生路，我们不会再阻拦。
说罢他们重新上了车。
车行至半路,一侍卫凑在窗边与季言说了句什么。
季言放下帘子，对叶兰息说，“她吊死了，约在我们走后一柱香。"
叶兰息阖了阖眼：看来那些理由最终没能留住她。
她撩开一点车帘，看着夜色中影影绰绰的山林，一时有些惘然。
她做错了么？她的自以为是其实把很多人推向了深渊。
"她活不了。"
叶兰息回过神，向季言投以疑惑的眼神。
季言神色认真，落在她身上，似看出了她的心思，"卫七带人去看时，她脚踝上有宫奴的烙印.”
"他们是逃出来的.”
叶兰息似被雷滚了一遭，浑身僵硬，怔在原地.
宫奴是不可赎的，除非主子大方，放她回乡告老，否则死也要死在宫中.
看他们二人的年龄，肯定是逃出来的.
"兰息，这不是你的错.”
叶兰息张了张唇，又抿了一下，才说，"我知道.”
季言微扬唇角.
"嗯，我知道你知道.”
心思像发皱的纸团一点点被耐心抚平，叶兰息后知后觉自己刚才的行为有些矫情，面上因羞赧，在耳根边出现了微微红晕.
叶兰息：啊！尴尬！这个世界最可怕的情绪！没有之一!
季言不明所以，转过头没再说什么.
焦烟连吹了半月,最后一束火从埋葬过无数生命的白棚上燃起，四遭人们分明湿了眼眶，却肃穆得像无声的吊唁。
又一个千人冢立了起来，旁边的碑上整整齐齐刻着人的名字,有些家人无一幸免,在石碑上空缺了一大块.
寒冬仍没过去.
江南的雪不成气候，细细小小地落着，给两座相邻的千人冢结上薄薄的霜，冰晶与泥土混在一起，诉说着凛冽的历史.
叶兰息来时是年底，雪只在临近新年时落，落完正月，差不多就熬过最冷的日子了。
好在疫病总算是控制住了，死伤惨重也总要过年。
人们说，过新年就会有新盼头。
所以，被埋葬在旧日子里一切，都会被遗忘的。
如同叶兰息跨不过去2000年一样，那几千人没能跨过时间的坎，被永远留在了昨天。
京城下大雪了，很大的雪。
"你想在这里过年吗？”季言问她.
叶兰息是苏州人，她对江南终究是有感情的。
"季时不会让我留在这里的."
她是盛宠的皇妃，是京都叶氏的嫡女。
无论如何，她都没有理由留在这里。
"你母亲…生母方氏的母家，在这里.”
叶兰息惊诧抬头，见季言笑着看她。
奇怪了，季言总是对自己笑，见了她像见了什么开心的事一样。
季言放缓了语气，“你想吗？如果你想，我总有办法的.”
虽然不知道季言怎么看出来她想在江南过年的，但她还是遵从内心，"嗯”了一声.
"我去我舅舅家住.”
叶兰息来江南人生地熟，客栈不敢住，只得暂住季言江南王府的外府。
叨扰人家差不多一个月，也该滚了。
怪不好意思的。
叶兰息烦躁地将长发揉乱。
季言的脚步微微一顿，眸光有些黯，他保持着背对叶兰息准备离开的姿势，说.
"嗯，你喜欢.”
作者的话：
本章出现的疫病只是症状类似疟疾，与真实病症无关，病原地以及治疗手段有现实原型，但均与真实世界无关，仅为代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