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铭！”
一位头发银白、约莫五六十岁的精壮老者，坐在办公桌后的轮椅上，看着前面面无表情的周今铭，声音带着几分严厉。
“我提醒你——当初你擅自启动筛选程序，已是越权，我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她好歹工作能力不错。”
“可你呢，如果不是人家看不上你，世界线早崩溃了，你究竟有没有一刻曾过这个后果？"
"是，你现在做了管理层，可你别忘了这个位置是怎么来的！遗愿中心不是你家后院，那可是无数在世的、已故的研究者的心血！"
老者发了一通怒，脸因涨氧有些涨红。
他面前年轻高大的西装男子气质冷傲，此时却也不得不乖乖挨批。
"当年带的研究生中，你总是最优秀的，怎么一碰上女孩就糊涂了？”
徐果满目愁容，露出了"你到底行不行"的质疑目光。
"别怪我没说过啊，即使到了你这个职衔，遗愿任务也有时间限制。如果你没办法让她喜欢上你，你可就留不住人家了，到那时你也会变成一条数据。”
能在遗愿中心工作的实体都是将死之人。
他们脱离人类社会，进入这个封闭空间，同样与主脑签下了契约。
他们用遗愿任务延长自己不确定的生命，如果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实体销毁，自行选择是否抹杀灵魂。
如果没有完成，就会失去实体，灵魂转录为数据，永运留在中心工作，并且失去为人时的一切记忆。
不管怎样，一旦走进了遗愿中心，就再不能踏出半步；即使延长了生命，也要永运待在这时空缝隙里的中心。
除非用高额积分兑换重生机会，之后主脑会清空你有关中心的一切记忆，让你回到现实，但将对你终生关闭中心入口，取消注册资格。
这意味着，重生是机会，能不能把握住就要看个人的本事了。
所以，最好的续命方法是，成为中心的工作人员→录入一个容易实现的遗愿→拖到任务时限的最后一刻完成→放弃灵魂抹杀。
这样，既可以延长实体保存时间，保证自由，也可以使灵魂长存，然后…继续在中心打工。
有很多人因为忍受不了自由被禁锢，在任务完成后都选择了灵魂抹杀。
徐果的老师杨恪——遗愿中心的研发团队之一，就是把中心交接给徐果后，选择自杀。
当时同杨恪一起研发的人中，杨格是最后抹杀的一位。
那之后，遗愿中心管理层进行了一次大换血，徐果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最高管理者。
而他的学生中，周今铭又最为突出，相当于整个中心的“二把手”，所以才有能力给叶兰息开绿灯。
周今铭听了徐果的话，垂下眼，低低说道，"老师，我心里有数,你放心,我不会辜负您的心血。"
徐果无可奈何：对方虽然态度很好，但话里话外都是不用他管的意思。
唉，儿大不由娘…啊不是，徒大不由师啊。
“真搞不懂你喜欢她什么…你就是个木头了，她也是一个木头。"徐果不满地说。
周今铭皱了皱眉头，叶兰息那跳脱的性子还能算木头吗?
不等他发问，徐果似是知道他想问什么，调出了一段类似心电图的折线图表出来，把屏幕挪向他的方向。
"你猜猜这是什么?"
屏幕上是一条平直的白线，如果不是右上角跳动的时间标，根本不知道这条线在一刻不停地向前延伸着。
"老师…？”
周今铭隐隐有了答案，却不敢置信。
"她的情感指数。”徐果缩小了图像，“在整个任务中，她的情感一直维持在20左右，也就是无感。"
徐果又放大了最左边的一截直线，原本平直的线在放大数百倍后，隐约可看见一些小小的波折。
"唯一有点起伏，就是在她刚穿过去的五分钟，而且是向下折的负面情绪，你想想她当时在做什么？”
刚穿过去五分钟，那不就是和自己刚碰面，自己一激动拽住了她的手那时吗…
周今铭浑身充斥低气压，沉声问，"最后一天，也没起伏吗？”
如果最后一天，叶兰息和季时诀别时，那种情景下，内心仍是毫无波动，能说明的问题就很多了…
“‘生死与共’么？”徐果哼笑一声，"没有，在那种生死关头，她的情绪没有丝毫起伏，简直像个怪物！”
周今铭皱紧了眉头，神情有些不悦。
老师不喜欢叶兰息的情绪从来没有掩饰过，即使早已习惯了，仍会觉得刺耳。
徐果是个极端护短的人，帮亲不帮理。
如果周今铭的遗愿无法完成，他毫不怀疑徐果会不择手段地把她绑到自己面前，逼她就范。
但他没有反驳徐果。
经过这一个世界，他的心态发生了改变。
不知道是不是快速穿越的后遗症，以前被他刻意藏起的阴暗情绪，开始不受控地冒头。
在上个世界，11号提醒过他：不能杀季时，他也是工作人员。
他听见了，可他不想理会，最后是受叶兰息的威胁，只好放过了季时。
他一点也不后悔，甚至觉得如果当时就这样错手杀了他也不错。
11号劝他好好休息，只有他知道，他生来就是这样的人。
叶兰息大概也没想到，她无心的一个笑，就惹上了难缠的毒蛇，成为彼此过去和未来的枷锁。
大学新生报道那天，周今铭抱着材料经过教学楼门前,见到一个气质疏离的女生,行李停在脚边。
她专注地看着学校的平面图，悠闲的样子像在等人。
新生报到的地方是另一个门口，和这里直线距离最远，老师学生大多聚到了报到处，使这个本就少人的校区更加安静。
在这个校区见到一个生面孔是很罕见的，周今铭心上留意着，把材料还回了资料室。
他来回约有二十分钟，回来仍见叶兰息保持着原来的姿态。
他忍不住上前说，"同学，如果你想找人,可以去报到处找，这个校区很少人的。"
叶兰息回过身来，周今铭看清她的脸，不禁有些疑惑。
这难道是哪位老师同学的家属吗？看着像个未成年。
清亮的声音响起，"你好，我不找人，我在找路。"
这话说得也太怪了。周今铭暗自腹诽。
虽然对友的语气和表情都十分真诚客气，仍有一些让人说不上来的怪异，就像是…就像是除了陈述没有别的对话技巧。
“同学，你是…学生么？你成年了么？我无意冒犯，但是在我们学校迷路还是会有危险的，有几个校区都比较偏僻。”
叶兰息耐心听完，面色不改，"是，我没成年。”
“你是什么专业，我带你过去吧。”
周今铭有些无奈，心想这大概是偷偷溜进来的，怕暴露了身份。
到底是没有成年吧，自己说的话里有多少漏洞都不知道。
“基因。”
"具体方向呢?"
"基因编辑。"
周今铭猛然停住了脚步。
基因编辑…这个名词太禁忌了。
自从十年前，一名他们学校的研究生开启了人体实验的潘多拉魔盒，学术界便提心吊胆着，把这个专业加上了好几道让人类安心的限制。
而那位研究生下落不明，传说中她做出的实验成果也因毫无线索被证伪。
周今铭警惕地看着她，严肃地说，"我们学校没有这个专业。”
叶兰息瞥他一眼，并不意外他的警惕，漫不经心地说，"那就基因治疗吧，癌症相关。"
徐果那个“遗愿中心”项目，其实有涉及到基因编辑领域，所以一直都是秘密进行的，一般人也找不到进入中心的方法。
周今铭刚跟着徐果读研一，平时只是处理中心在外部的一些数据资料采集，还没能触及内部工作。
如果叶兰息是基因专业，要么被徐果带着，到中心工作，每一年随便弄些不痛不痒的动物实验当成果发布，掩人耳目；要么就是基因治疗了，这个人类一直没攻破的难题。
其实这项技术早就研发出来了，单说徐果管理的那个“遗愿中心”，既然能保存遗体完好健康，肯定有了比目前学术界所知更高的技术。
周今铭唯一的师兄，跟着徐果进入中心工作，在前天自杀了。
他给周今铭打了个电话，"是风暴扇动了蝴蝶的翅膀！他们都说那里有救赎，可那里只有重生...”
随后，从三十层的高楼一跃而下。
徐果不轻易收研究生，但他的研究生无一例外优秀得瞩目。
其实到现在，周今铭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众多考研学生中被徐果选中。
相对于他的师兄，周今铭实在可以称得上平庸。
接触中心之作之前，徐果再三和他确认：一旦进入中心工作就无法辞职，还有一系列的保密协议需要签。
周今铭考虑了一周，签了协议。
徐果待他如兄如父，周今铭从小单亲，徐果为他得了脑癌的母亲谋了不少便利。
可惜病情已经是晚期，他母亲接到附属医院不久就病逝了。
周今铭曾请求徐果让母亲进入中心。
在最后的日子里，他母亲已是植物人一样的状态，那时徐果刚把协议给他看，他知道遗愿中心可以给人“二次生命”。
周今铭少有的弯下了脊背，只求能让母亲实现她自己的愿望。
可徐果拒绝了他，没说什么原因，周今铭那么高傲自尊的性子，却对着徐果下跪。
徐果吓了一跳，最终没松口，只答应他，在下一次可以越过筛选机制，把一个濒死的人带来，消除记忆后成为系统数据或NPC。
周今铭知道，徐果一定有办法使濒死之人重获健康。
而这个徐果吝于囊中的“高技术”，大概就是那些学术大能口中的“禁忌”。
得知师兄的死后，徐果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说了一句有些玄的话，“…科学是利刃，不是信仰…”就挂断了电话。
周今铭有些疑惑，师兄是因为信仰崩塌，才选择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彼时他已经签订了协议，开始逐步接触中心的工作。
不得不说，中心的条件对人们的确有致命的诱惑，如果公布于众，不知该掀起多大的波澜。
可那天听到徐果的活，他的心里隐隐有些后悔，像是他无意间出卖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踏足了一个无尽的阴谋。
但这股异样的情绪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周今铭不是喜欢思考的人，从小艰苦的环境给他打上了功利的烙印。
他不像师兄那样对科学有纯粹的信仰，他只知道，科学有用，这就够了，穷书生般的窘迫使他停不不步子来思考这些问题。
他曾以为在某一领域有建树的人，必然有近乎疯狂的执着和热爱，可自从跟了徐果，他就一直打破周今铭的认识，还一再告诫他别信太深。
"信仰科学不是科学，没有信仰才是科学…别陷太深，记住它是你的工具，而不是你的神明，别傻到被自己的刀杀了自己。”
周今铭见到叶兰息的第一眼，就觉得她是为中心量身订制的工作者。
她是冷漠的，对任何人都礼貌又疏离，极少情绪起伏，眼眸清澈却看不出内心真实的想法。
不，与其说看不出，不如说是没有想法，对一切事物都风轻云淡。
那是何等的能力才有自信让世事尽在掌控中？
她甚至不屑于隐藏自己，几乎有问必答，用陈述的口吻说出足以让人惊掉下巴的话。
"我16岁，是破格录取的，在连读班。"
不怪周今铭惊讶，这所大学是最高学府，能被破格录取，还是本硕博连读，实力恐怖如斯！
周今铭勉强收住翻涌的情绪，一边带路一边想，这是来了个智能AI吧。
叶兰息见他面色有些不虞，沉思了一番,点了点他的肩膀。
周今铭不明所以地回头，见到叶兰息对他粲然一笑，"谢谢学长。"
周今铭心中的执念如蛰伏多年的毒藤，一下有了攀附的目标。
周今铭长得不差，即使是穷乡僻壤出来的人，也用强硬和自尊给自己包装出骄矜的气质，追求者不少。
但他一直没有恋爱，嘴上说着"没兴趣", 其实也在以自己的标准悄悄打量别人。
该是久早甘霖、冰雪消融一般的笑容，周今铭从前没见过，如今却是见到了，于是对方本来寡淡的脸也随之灵动起来。
叶兰息长得白皙，脸也小巧，是比较清丽的样子，平时比不得其他明艳的五官给人惊鸿一瞥。
但一笑起来，弯弯的眉眼也盈上了流转的光华，皓齿薄唇，既寡情，也多情。
周今铭寻找了多年纯粹的灵魂，在此时找到了答案。
像遇到了一张白洁的纸、一颗自由生长的树苗，既顽强也脆弱。
她一窍不通，于是给了他人机会，用浓烈的油彩在其上肆意涂抹、以自己的方式改变其生长的姿态。
周今铭是个有耐心的猎人，他为兔子布下了一个圈套，想用自己给她灌输的错误认知引免子主动投降。
前提是，那是兔子。
灿烂的笑容只一瞬，快得近乎让周今铭以为那是错觉。
事实上，在之后的大学生活中，周今铭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笑容。
后来叶兰息至多勾起唇角抿出一个笑来,即使这样的次数也屈指可数，而且面对实验成果的愉悦，远大于对人际交往的愉悦，似乎身边的一切都不能令她提起多大的兴趣。
叶兰息收起笑容，见周今铭半天不回话，心里有些打鼓：难道她用错了？这人刚才难道不是在等她道谢？
叶兰息默默地把这套“灿烂笑+礼貌道谢”的组合招加入黑名单，并决定以后都不做这样的表情。
周今铭沉沉地看她一眼，收回目光，随手拉过她的行李箱往前走。
周今铭有些遗憾地想：如果只对我这样笑就好了。
叶兰息见他不说话，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果然不能对别人再做这样的表情。
于是，两个不同频道的人，在某段脑电波诡异地同步了。
陪同叶兰息来到年级组，主任正焦急地打着电话，见叶兰息来了，连忙撂下电话。
他抓住叶兰息的手，让旁边的学生会帮她把行李放在一旁，亲切地问："小叶啊，怎么现在才来，路上出什么事吗？”
"抱歉老师，我有点迷路。"
叶兰息不动声色地抽开自己的手，温和地答道。
“啊哈哈…我们学校是有点大哈…”
胖胖的主任用眼镜布擦了擦眼镜，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你之前说想住校外是吧，我们学校有专门的公寓，待会让小刘送你过去吧。”
一旁接过行李的、学生会模样的男生应了一声。
"辛苦老师和学长了。”
周今铭这才真正意识到刚才同路的人被重视的程度，想到自己曾动的念头，有些自卑地烦躁。
"小叶，想选什么方向，想好了吗？要不考虑一下基因工程啊，就是编辑基…反正这个专业很缺人才，徐果教授带出来的研究生都不错的。"
主任像是这时才注意到门口的周今铭，上前亲切地拍拍他的肩，向叶兰息介绍，"呐，小周，徐果教授带着的，说不你们有机会成为师兄妹呢。”
叶兰息揶揄地瞥了周今铭一眼，"不了，有人不太想我选这个专业，就基因治疗吧，癌症方向。"
"也好也好。”主任扶了扶眼镜腿，"都是基因嘛，也在一个校区的，抬头不见低头见。"
周今铭僵住了：原来叶兰息之前说的都是真的。
徐果虽然很少收研究生，但叶兰息这么优秀，可能真的有机会同门。
没想到自己亲自断送了和叶兰息更近距离的机会，周今铭懊恼地咬了咬腮帮。
好在基因相关专业在同一个校区，只是中间隔了一栋实验楼，不算太远。
周今铭把这件事告诉了徐果，徐果听到她的名字时，飞速运动的笔尖顿了一瞬，"你说她叫什么名字？"
"叶兰息，兰草的兰，吐息的息。”
徐果垂下眼继续写，"下次指给我看看。"
周今铭有些丧气：徐果果然对叶兰息感兴趣么？可因为自己的过分警惕，叶兰息选了其他方向。
他们很快就又见到了叶兰息，对方彼时正风风火火地走进实验楼。
徐果顺着周今铭的目光看去，停留了好一阵才又撇开头，低声说，"不像…”
周今铭没听清，"老师您说什么?”
徐果复又抬起头，目光恢复如常，"没什么，你不用后悔，就算她选这个方向，我也不会收她的。"
"为什么？”
"我看不到她眼中的欲望。这样的人，不会想要进入中心工作的。我不做没有回报的付出，而且我的精力有限，带你一个就够了。"
周今铭抓住了关键词，"老师，您也是看中了…我的欲望？我有什么欲望？”
徐果又朝叶兰息的方向瞟了一眼，意味深长地看着周今铭，语气暧昧，"现在不就有了么？”
"老师，你怎么…”
周今铭郁闷极了：有那么明显么？
徐果打了个哈哈，转身就走，在风中扔下一句，"阿铭，如果你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一定会肉麻到报警的。”
周今铭摇了摇头，跟上了有些跛足的男人。
再之后的碰面，就频繁了很多。
徐果敏锐的直觉让他对周今铭刻意创造机会往另一栋楼跑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对面老师不嫌烦就不管。
本硕博连读生选这个方向的不多，叶兰息毫无疑问受到了资源的倾斜，甚至拥有在实验楼一间实验室的长期使用权，还是单人单间。
叶兰息毫不客气地受下了这些便利，让同方向的学生颇有微词，叶兰息又懒得做表面功夫，竟是渐渐演变成了被孤立的局面。
大家看叶兰息年龄小，老师也维护她，面上倒不显什么，只是没人和她亲近。
叶兰息不在乎这些：她本来对感情的感知就平淡，既然知道自己处在众矢之的的局面，也无从改变什么，干脆放开手脚只专注自己的事。
在校区里，时常看到她在不固定的节点，逆着人群行色匆匆。
行经之处，人们面色怪异、纷纷避让，像是叶兰息沉浸于自己思考中的气场，形成了一个无形的屏障，挡开了所有她世界外的人和事。
像是在五彩斑斓的世界里，落难了一抹一尘不染的白，孤独又奇异。
周今铭创造机会跟着她，叶兰息在前面想自己的事，周今铭就远远地缀着，看似漫不经心的散步，但能保持她一直在自己的视线之内。
周今铭踢了一脚街上的石子，一边在想：她今天又在实验室泡了几个小时，看她那样子，肯定是不会做饭，那么晚回去，不知道会不会好好吃饭…前些天在里面待了十几个小时，如果自己不拜托老师给她带饭，怕是能把自己熬死在那里吧…
周今铭给叶兰息编织了一个还算舒适的网，在她以为的平稳生活中，一丝一缕都是陷阱的网。
她不知道的是，她西以为常的一帆风顺，是一个她已忘了名字的人给予的饴糖。
被囚禁的夜莺，挣脱牢笼后，有了自由，却失去了生存的能力，因为它早被温柔乡麻痹了神经。
叶兰息像往常一样走在路上，眼前被一个高大的男生挡住了。
叶兰息皱了皱眉，避让了一下，对方也跟着她的动作左避右避。
僵持了一阵，竟是谁也没有过去。
叶兰息终于抬头看面前的人，周今铭看见她有些烦躁的神情，似乎连睫毛都在生气，心里骤然一软，但仍无辜地说，"抱歉抱歉，你左我右。”
叶兰息呆愣愣地停在原地，神情由不敢置信变为"你傻比吗”的无语。
周今铭被逗笑了，叶兰息已经开始怀疑他在恶作剧了。
他连忙一扶额头，懊恼地说，"脑子短路，你过吧。”
叶兰息收回怀疑的目光，从他身边径直走过。
周今铭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目光沉沉。
她果然忘了他。
这四年里，只有周今铭单方面对她熟悉。
周今铭看她骑上了自行车，踩动油门，跟了上去。
什么时候，自己才能光明正大地对她说一声"生日快乐”呢?
周今铭有些想抽烟，摸了摸方向盘，忍住了，侧头翻找存放的口香糖，扔进嘴里。
刺耳的急刹响起，眼前的一幕让周今铭瞳孔骤缩。
身形单薄的女孩在细细的雨幕中摔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人们蚁群一般聚拢起来，急救车的灯光被雨刮器割得支离破碎。
时隔四年，周今铭终于使用了徐果给予他的那一次"特权”，越过筛查机制，把叶兰息带到中心。
他没法问叶兰息究竟想不想出卖自由获得渺茫的"重生”，他也不敢问，怕听到自己不愿听到的答案。
他猜叶兰息大概是不愿意的。
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她，还没开始收网，怎愿止步于此呢?
他的神明，不能陨落。
一位头发银白、约莫五六十岁的精壮老者，坐在办公桌后的轮椅上，看着前面面无表情的周今铭，声音带着几分严厉。
“我提醒你——当初你擅自启动筛选程序，已是越权，我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她好歹工作能力不错。”
“可你呢，如果不是人家看不上你，世界线早崩溃了，你究竟有没有一刻曾过这个后果？"
"是，你现在做了管理层，可你别忘了这个位置是怎么来的！遗愿中心不是你家后院，那可是无数在世的、已故的研究者的心血！"
老者发了一通怒，脸因涨氧有些涨红。
他面前年轻高大的西装男子气质冷傲，此时却也不得不乖乖挨批。
"当年带的研究生中，你总是最优秀的，怎么一碰上女孩就糊涂了？”
徐果满目愁容，露出了"你到底行不行"的质疑目光。
"别怪我没说过啊，即使到了你这个职衔，遗愿任务也有时间限制。如果你没办法让她喜欢上你，你可就留不住人家了，到那时你也会变成一条数据。”
能在遗愿中心工作的实体都是将死之人。
他们脱离人类社会，进入这个封闭空间，同样与主脑签下了契约。
他们用遗愿任务延长自己不确定的生命，如果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实体销毁，自行选择是否抹杀灵魂。
如果没有完成，就会失去实体，灵魂转录为数据，永运留在中心工作，并且失去为人时的一切记忆。
不管怎样，一旦走进了遗愿中心，就再不能踏出半步；即使延长了生命，也要永运待在这时空缝隙里的中心。
除非用高额积分兑换重生机会，之后主脑会清空你有关中心的一切记忆，让你回到现实，但将对你终生关闭中心入口，取消注册资格。
这意味着，重生是机会，能不能把握住就要看个人的本事了。
所以，最好的续命方法是，成为中心的工作人员→录入一个容易实现的遗愿→拖到任务时限的最后一刻完成→放弃灵魂抹杀。
这样，既可以延长实体保存时间，保证自由，也可以使灵魂长存，然后…继续在中心打工。
有很多人因为忍受不了自由被禁锢，在任务完成后都选择了灵魂抹杀。
徐果的老师杨恪——遗愿中心的研发团队之一，就是把中心交接给徐果后，选择自杀。
当时同杨恪一起研发的人中，杨格是最后抹杀的一位。
那之后，遗愿中心管理层进行了一次大换血，徐果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最高管理者。
而他的学生中，周今铭又最为突出，相当于整个中心的“二把手”，所以才有能力给叶兰息开绿灯。
周今铭听了徐果的话，垂下眼，低低说道，"老师，我心里有数,你放心,我不会辜负您的心血。"
徐果无可奈何：对方虽然态度很好，但话里话外都是不用他管的意思。
唉，儿大不由娘…啊不是，徒大不由师啊。
“真搞不懂你喜欢她什么…你就是个木头了，她也是一个木头。"徐果不满地说。
周今铭皱了皱眉头，叶兰息那跳脱的性子还能算木头吗?
不等他发问，徐果似是知道他想问什么，调出了一段类似心电图的折线图表出来，把屏幕挪向他的方向。
"你猜猜这是什么?"
屏幕上是一条平直的白线，如果不是右上角跳动的时间标，根本不知道这条线在一刻不停地向前延伸着。
"老师…？”
周今铭隐隐有了答案，却不敢置信。
"她的情感指数。”徐果缩小了图像，“在整个任务中，她的情感一直维持在20左右，也就是无感。"
徐果又放大了最左边的一截直线，原本平直的线在放大数百倍后，隐约可看见一些小小的波折。
"唯一有点起伏，就是在她刚穿过去的五分钟，而且是向下折的负面情绪，你想想她当时在做什么？”
刚穿过去五分钟，那不就是和自己刚碰面，自己一激动拽住了她的手那时吗…
周今铭浑身充斥低气压，沉声问，"最后一天，也没起伏吗？”
如果最后一天，叶兰息和季时诀别时，那种情景下，内心仍是毫无波动，能说明的问题就很多了…
“‘生死与共’么？”徐果哼笑一声，"没有，在那种生死关头，她的情绪没有丝毫起伏，简直像个怪物！”
周今铭皱紧了眉头，神情有些不悦。
老师不喜欢叶兰息的情绪从来没有掩饰过，即使早已习惯了，仍会觉得刺耳。
徐果是个极端护短的人，帮亲不帮理。
如果周今铭的遗愿无法完成，他毫不怀疑徐果会不择手段地把她绑到自己面前，逼她就范。
但他没有反驳徐果。
经过这一个世界，他的心态发生了改变。
不知道是不是快速穿越的后遗症，以前被他刻意藏起的阴暗情绪，开始不受控地冒头。
在上个世界，11号提醒过他：不能杀季时，他也是工作人员。
他听见了，可他不想理会，最后是受叶兰息的威胁，只好放过了季时。
他一点也不后悔，甚至觉得如果当时就这样错手杀了他也不错。
11号劝他好好休息，只有他知道，他生来就是这样的人。
叶兰息大概也没想到，她无心的一个笑，就惹上了难缠的毒蛇，成为彼此过去和未来的枷锁。
大学新生报道那天，周今铭抱着材料经过教学楼门前,见到一个气质疏离的女生,行李停在脚边。
她专注地看着学校的平面图，悠闲的样子像在等人。
新生报到的地方是另一个门口，和这里直线距离最远，老师学生大多聚到了报到处，使这个本就少人的校区更加安静。
在这个校区见到一个生面孔是很罕见的，周今铭心上留意着，把材料还回了资料室。
他来回约有二十分钟，回来仍见叶兰息保持着原来的姿态。
他忍不住上前说，"同学，如果你想找人,可以去报到处找，这个校区很少人的。"
叶兰息回过身来，周今铭看清她的脸，不禁有些疑惑。
这难道是哪位老师同学的家属吗？看着像个未成年。
清亮的声音响起，"你好，我不找人，我在找路。"
这话说得也太怪了。周今铭暗自腹诽。
虽然对友的语气和表情都十分真诚客气，仍有一些让人说不上来的怪异，就像是…就像是除了陈述没有别的对话技巧。
“同学，你是…学生么？你成年了么？我无意冒犯，但是在我们学校迷路还是会有危险的，有几个校区都比较偏僻。”
叶兰息耐心听完，面色不改，"是，我没成年。”
“你是什么专业，我带你过去吧。”
周今铭有些无奈，心想这大概是偷偷溜进来的，怕暴露了身份。
到底是没有成年吧，自己说的话里有多少漏洞都不知道。
“基因。”
"具体方向呢?"
"基因编辑。"
周今铭猛然停住了脚步。
基因编辑…这个名词太禁忌了。
自从十年前，一名他们学校的研究生开启了人体实验的潘多拉魔盒，学术界便提心吊胆着，把这个专业加上了好几道让人类安心的限制。
而那位研究生下落不明，传说中她做出的实验成果也因毫无线索被证伪。
周今铭警惕地看着她，严肃地说，"我们学校没有这个专业。”
叶兰息瞥他一眼，并不意外他的警惕，漫不经心地说，"那就基因治疗吧，癌症相关。"
徐果那个“遗愿中心”项目，其实有涉及到基因编辑领域，所以一直都是秘密进行的，一般人也找不到进入中心的方法。
周今铭刚跟着徐果读研一，平时只是处理中心在外部的一些数据资料采集，还没能触及内部工作。
如果叶兰息是基因专业，要么被徐果带着，到中心工作，每一年随便弄些不痛不痒的动物实验当成果发布，掩人耳目；要么就是基因治疗了，这个人类一直没攻破的难题。
其实这项技术早就研发出来了，单说徐果管理的那个“遗愿中心”，既然能保存遗体完好健康，肯定有了比目前学术界所知更高的技术。
周今铭唯一的师兄，跟着徐果进入中心工作，在前天自杀了。
他给周今铭打了个电话，"是风暴扇动了蝴蝶的翅膀！他们都说那里有救赎，可那里只有重生...”
随后，从三十层的高楼一跃而下。
徐果不轻易收研究生，但他的研究生无一例外优秀得瞩目。
其实到现在，周今铭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众多考研学生中被徐果选中。
相对于他的师兄，周今铭实在可以称得上平庸。
接触中心之作之前，徐果再三和他确认：一旦进入中心工作就无法辞职，还有一系列的保密协议需要签。
周今铭考虑了一周，签了协议。
徐果待他如兄如父，周今铭从小单亲，徐果为他得了脑癌的母亲谋了不少便利。
可惜病情已经是晚期，他母亲接到附属医院不久就病逝了。
周今铭曾请求徐果让母亲进入中心。
在最后的日子里，他母亲已是植物人一样的状态，那时徐果刚把协议给他看，他知道遗愿中心可以给人“二次生命”。
周今铭少有的弯下了脊背，只求能让母亲实现她自己的愿望。
可徐果拒绝了他，没说什么原因，周今铭那么高傲自尊的性子，却对着徐果下跪。
徐果吓了一跳，最终没松口，只答应他，在下一次可以越过筛选机制，把一个濒死的人带来，消除记忆后成为系统数据或NPC。
周今铭知道，徐果一定有办法使濒死之人重获健康。
而这个徐果吝于囊中的“高技术”，大概就是那些学术大能口中的“禁忌”。
得知师兄的死后，徐果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说了一句有些玄的话，“…科学是利刃，不是信仰…”就挂断了电话。
周今铭有些疑惑，师兄是因为信仰崩塌，才选择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彼时他已经签订了协议，开始逐步接触中心的工作。
不得不说，中心的条件对人们的确有致命的诱惑，如果公布于众，不知该掀起多大的波澜。
可那天听到徐果的活，他的心里隐隐有些后悔，像是他无意间出卖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踏足了一个无尽的阴谋。
但这股异样的情绪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周今铭不是喜欢思考的人，从小艰苦的环境给他打上了功利的烙印。
他不像师兄那样对科学有纯粹的信仰，他只知道，科学有用，这就够了，穷书生般的窘迫使他停不不步子来思考这些问题。
他曾以为在某一领域有建树的人，必然有近乎疯狂的执着和热爱，可自从跟了徐果，他就一直打破周今铭的认识，还一再告诫他别信太深。
"信仰科学不是科学，没有信仰才是科学…别陷太深，记住它是你的工具，而不是你的神明，别傻到被自己的刀杀了自己。”
周今铭见到叶兰息的第一眼，就觉得她是为中心量身订制的工作者。
她是冷漠的，对任何人都礼貌又疏离，极少情绪起伏，眼眸清澈却看不出内心真实的想法。
不，与其说看不出，不如说是没有想法，对一切事物都风轻云淡。
那是何等的能力才有自信让世事尽在掌控中？
她甚至不屑于隐藏自己，几乎有问必答，用陈述的口吻说出足以让人惊掉下巴的话。
"我16岁，是破格录取的，在连读班。"
不怪周今铭惊讶，这所大学是最高学府，能被破格录取，还是本硕博连读，实力恐怖如斯！
周今铭勉强收住翻涌的情绪，一边带路一边想，这是来了个智能AI吧。
叶兰息见他面色有些不虞，沉思了一番,点了点他的肩膀。
周今铭不明所以地回头，见到叶兰息对他粲然一笑，"谢谢学长。"
周今铭心中的执念如蛰伏多年的毒藤，一下有了攀附的目标。
周今铭长得不差，即使是穷乡僻壤出来的人，也用强硬和自尊给自己包装出骄矜的气质，追求者不少。
但他一直没有恋爱，嘴上说着"没兴趣", 其实也在以自己的标准悄悄打量别人。
该是久早甘霖、冰雪消融一般的笑容，周今铭从前没见过，如今却是见到了，于是对方本来寡淡的脸也随之灵动起来。
叶兰息长得白皙，脸也小巧，是比较清丽的样子，平时比不得其他明艳的五官给人惊鸿一瞥。
但一笑起来，弯弯的眉眼也盈上了流转的光华，皓齿薄唇，既寡情，也多情。
周今铭寻找了多年纯粹的灵魂，在此时找到了答案。
像遇到了一张白洁的纸、一颗自由生长的树苗，既顽强也脆弱。
她一窍不通，于是给了他人机会，用浓烈的油彩在其上肆意涂抹、以自己的方式改变其生长的姿态。
周今铭是个有耐心的猎人，他为兔子布下了一个圈套，想用自己给她灌输的错误认知引免子主动投降。
前提是，那是兔子。
灿烂的笑容只一瞬，快得近乎让周今铭以为那是错觉。
事实上，在之后的大学生活中，周今铭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笑容。
后来叶兰息至多勾起唇角抿出一个笑来,即使这样的次数也屈指可数，而且面对实验成果的愉悦，远大于对人际交往的愉悦，似乎身边的一切都不能令她提起多大的兴趣。
叶兰息收起笑容，见周今铭半天不回话，心里有些打鼓：难道她用错了？这人刚才难道不是在等她道谢？
叶兰息默默地把这套“灿烂笑+礼貌道谢”的组合招加入黑名单，并决定以后都不做这样的表情。
周今铭沉沉地看她一眼，收回目光，随手拉过她的行李箱往前走。
周今铭有些遗憾地想：如果只对我这样笑就好了。
叶兰息见他不说话，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果然不能对别人再做这样的表情。
于是，两个不同频道的人，在某段脑电波诡异地同步了。
陪同叶兰息来到年级组，主任正焦急地打着电话，见叶兰息来了，连忙撂下电话。
他抓住叶兰息的手，让旁边的学生会帮她把行李放在一旁，亲切地问："小叶啊，怎么现在才来，路上出什么事吗？”
"抱歉老师，我有点迷路。"
叶兰息不动声色地抽开自己的手，温和地答道。
“啊哈哈…我们学校是有点大哈…”
胖胖的主任用眼镜布擦了擦眼镜，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你之前说想住校外是吧，我们学校有专门的公寓，待会让小刘送你过去吧。”
一旁接过行李的、学生会模样的男生应了一声。
"辛苦老师和学长了。”
周今铭这才真正意识到刚才同路的人被重视的程度，想到自己曾动的念头，有些自卑地烦躁。
"小叶，想选什么方向，想好了吗？要不考虑一下基因工程啊，就是编辑基…反正这个专业很缺人才，徐果教授带出来的研究生都不错的。"
主任像是这时才注意到门口的周今铭，上前亲切地拍拍他的肩，向叶兰息介绍，"呐，小周，徐果教授带着的，说不你们有机会成为师兄妹呢。”
叶兰息揶揄地瞥了周今铭一眼，"不了，有人不太想我选这个专业，就基因治疗吧，癌症方向。"
"也好也好。”主任扶了扶眼镜腿，"都是基因嘛，也在一个校区的，抬头不见低头见。"
周今铭僵住了：原来叶兰息之前说的都是真的。
徐果虽然很少收研究生，但叶兰息这么优秀，可能真的有机会同门。
没想到自己亲自断送了和叶兰息更近距离的机会，周今铭懊恼地咬了咬腮帮。
好在基因相关专业在同一个校区，只是中间隔了一栋实验楼，不算太远。
周今铭把这件事告诉了徐果，徐果听到她的名字时，飞速运动的笔尖顿了一瞬，"你说她叫什么名字？"
"叶兰息，兰草的兰，吐息的息。”
徐果垂下眼继续写，"下次指给我看看。"
周今铭有些丧气：徐果果然对叶兰息感兴趣么？可因为自己的过分警惕，叶兰息选了其他方向。
他们很快就又见到了叶兰息，对方彼时正风风火火地走进实验楼。
徐果顺着周今铭的目光看去，停留了好一阵才又撇开头，低声说，"不像…”
周今铭没听清，"老师您说什么?”
徐果复又抬起头，目光恢复如常，"没什么，你不用后悔，就算她选这个方向，我也不会收她的。"
"为什么？”
"我看不到她眼中的欲望。这样的人，不会想要进入中心工作的。我不做没有回报的付出，而且我的精力有限，带你一个就够了。"
周今铭抓住了关键词，"老师，您也是看中了…我的欲望？我有什么欲望？”
徐果又朝叶兰息的方向瞟了一眼，意味深长地看着周今铭，语气暧昧，"现在不就有了么？”
"老师，你怎么…”
周今铭郁闷极了：有那么明显么？
徐果打了个哈哈，转身就走，在风中扔下一句，"阿铭，如果你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一定会肉麻到报警的。”
周今铭摇了摇头，跟上了有些跛足的男人。
再之后的碰面，就频繁了很多。
徐果敏锐的直觉让他对周今铭刻意创造机会往另一栋楼跑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对面老师不嫌烦就不管。
本硕博连读生选这个方向的不多，叶兰息毫无疑问受到了资源的倾斜，甚至拥有在实验楼一间实验室的长期使用权，还是单人单间。
叶兰息毫不客气地受下了这些便利，让同方向的学生颇有微词，叶兰息又懒得做表面功夫，竟是渐渐演变成了被孤立的局面。
大家看叶兰息年龄小，老师也维护她，面上倒不显什么，只是没人和她亲近。
叶兰息不在乎这些：她本来对感情的感知就平淡，既然知道自己处在众矢之的的局面，也无从改变什么，干脆放开手脚只专注自己的事。
在校区里，时常看到她在不固定的节点，逆着人群行色匆匆。
行经之处，人们面色怪异、纷纷避让，像是叶兰息沉浸于自己思考中的气场，形成了一个无形的屏障，挡开了所有她世界外的人和事。
像是在五彩斑斓的世界里，落难了一抹一尘不染的白，孤独又奇异。
周今铭创造机会跟着她，叶兰息在前面想自己的事，周今铭就远远地缀着，看似漫不经心的散步，但能保持她一直在自己的视线之内。
周今铭踢了一脚街上的石子，一边在想：她今天又在实验室泡了几个小时，看她那样子，肯定是不会做饭，那么晚回去，不知道会不会好好吃饭…前些天在里面待了十几个小时，如果自己不拜托老师给她带饭，怕是能把自己熬死在那里吧…
周今铭给叶兰息编织了一个还算舒适的网，在她以为的平稳生活中，一丝一缕都是陷阱的网。
她不知道的是，她西以为常的一帆风顺，是一个她已忘了名字的人给予的饴糖。
被囚禁的夜莺，挣脱牢笼后，有了自由，却失去了生存的能力，因为它早被温柔乡麻痹了神经。
叶兰息像往常一样走在路上，眼前被一个高大的男生挡住了。
叶兰息皱了皱眉，避让了一下，对方也跟着她的动作左避右避。
僵持了一阵，竟是谁也没有过去。
叶兰息终于抬头看面前的人，周今铭看见她有些烦躁的神情，似乎连睫毛都在生气，心里骤然一软，但仍无辜地说，"抱歉抱歉，你左我右。”
叶兰息呆愣愣地停在原地，神情由不敢置信变为"你傻比吗”的无语。
周今铭被逗笑了，叶兰息已经开始怀疑他在恶作剧了。
他连忙一扶额头，懊恼地说，"脑子短路，你过吧。”
叶兰息收回怀疑的目光，从他身边径直走过。
周今铭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目光沉沉。
她果然忘了他。
这四年里，只有周今铭单方面对她熟悉。
周今铭看她骑上了自行车，踩动油门，跟了上去。
什么时候，自己才能光明正大地对她说一声"生日快乐”呢?
周今铭有些想抽烟，摸了摸方向盘，忍住了，侧头翻找存放的口香糖，扔进嘴里。
刺耳的急刹响起，眼前的一幕让周今铭瞳孔骤缩。
身形单薄的女孩在细细的雨幕中摔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人们蚁群一般聚拢起来，急救车的灯光被雨刮器割得支离破碎。
时隔四年，周今铭终于使用了徐果给予他的那一次"特权”，越过筛查机制，把叶兰息带到中心。
他没法问叶兰息究竟想不想出卖自由获得渺茫的"重生”，他也不敢问，怕听到自己不愿听到的答案。
他猜叶兰息大概是不愿意的。
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她，还没开始收网，怎愿止步于此呢?
他的神明，不能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