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立场不同,决定了心思亦不会同。

    自打一觉起来,星梦未见着乐新,立时犹如失了魂般,可谓万般不安。

    于她眼中,他今时今刻的笑,诡谲而黠灵,无异于杀心已起,笑里藏刀。鉴于此,那一腔真情,统归是被辜负了,给判作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凶兆……

    “陛下,请开恩!”

    星梦越思越忧,心中惧怖之意横生,二话不说,上前一把抓住他的双手,恳祈道:“臣妾在这世上最亲的人,除了小纪,便是阿新了,臣妾别无所求,但求阿新可以活着,平平安安地活着……”

    那沁了薄汗的掌心,牢牢圈在他的腕上,教他不得不停了手上的按摩动作。

    察觉到她的右手食指不太安分,正悄悄搭着自己的脉搏,朱祐樘心潮澎湃之际,只觉今晨发生的一切,尽皆似曾相识。

    依稀记得万寿节当晚,在乾清宫东暖阁的御榻上,她也是这么跟他陈情的,当下情境在线,就只差掉眼泪了。

    “梦儿,这又是在整哪出?昨儿我不都已经……”

    朱祐樘颇为忐忑,注视着她失魂落魄、低三下四的样子,心中生疼不已,遂慢慢靠近上前,与之抵额絮语,“你可不可以信我一次,就那么一次?”

    “我信我相公小纪,深信不疑,可您,”她悄然撤下搭脉的手,语气微滞,“您跟他不一样,高居帝座九重,受四海之图籍,膺万国之贡珍,断天下之刑狱,决苍生之祸福,恕臣妾不敢信。”

    “丫头,我既答应过你,便不会再动她,”四目相对间,他试着徐徐靠近她,时下,指尖拂过她鬓边,挑起一缕柔软细碎的乱发,小心翼翼替她解开上面打的团团死结,一字一句道,“只盼她往后跟了叶笙,能放下屠刀,弃恶从善,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真的?”两人相距咫尺,她小声嘀咕,吞吐的气息在他耳畔吹了一吹。

    他若有其事地微微颔首,“讲实在的,我可能没你想得那么善,但也没你想得那么恶。”

    星梦觉出弦外之音,心中咣当一记咯噔,为自己辩解,“我没想过你,从来都没有……不不,臣妾的意思是,啊——”

    她的身子本能地往后仰去,这下好了,朱祐樘刚帮她松络了一大团乱发死结,结果教她这么毫无征兆地一后仰,且不论青丝被生生拉下了几根,那死结还打得更死了。

    虽则白忙活了一场,朱祐樘却丝毫不恼,相反,他一把将那自扯头发的小可怜搂入怀中,顺了顺她的背,半开玩笑道:“娘娘容禀,这结啊,唉,眼看着就要解开了,您能不能正经些,别再乱动,不然照这样扯下去,小的可不敢保证,您最后会不会变成秃头啊。”

    星梦迟疑片刻,终究还是放下了所有戒备,回眸同他婉然一笑,即兴表演了一出以她前夜噩梦为故事原型,角色人设酷似《万寿长夜》的台本。

    但见她犹如戏精附体一般,懒懒地翘起右手兰花指,食指指尖抵在他的槟榔角上,应了那酷似《万寿长夜》的台本,“秃头?那岂非正好。史记有云,‘大凡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如今,孟女官一朝得宠,风光无限,本宫此番便是遭她嫉恨,才会沦落至偃月堂幽禁,试问那贱人还不满意?呵,凡事莫做绝,她想要本宫的命,也不先睁开狗眼看看,自己这条命够不够硬。”

    这是星梦头一回自称“本宫”,算是有意无意地回应朱祐樘前头自称“朕”了。也不知是第几回被编排成无道昏君,朱祐樘欣赏她沉浸式表演的同时,着实又好气又好笑。

    她的口吻是那么的轻飘飘,却将一工于心计、精于谋算的皇后演得惟妙惟肖、活灵活现。

    这当中,她有提到一位孟女官,其实,就是尚寝局司设司的宫女孟杏——落灯节那日,她和朱祐樘出游回宫后,突发奇想,玩心大起,学着卫子夫“尚衣承宠”的典故,亲自杜撰、乔装、假扮了孟杏,本质意义上,是他们两口子的闺房之乐。

    “孟杏”,即“星梦”二字倒过来的同音字。换言之,孟杏即星梦,这回的台本也是绝了,她一人分饰两角,自己吃上了自己的醋……

    回首九重深宫,星梦一路乘风踏雨,迤逦行来,想想也是挺不可思议的。在朱祐樘一己之力的倍加呵护下,星梦玩转禁宫大内,究竟疯魔到了何种水平?

    先是为她婉谢纳妃,夫妇俩同宿坤宁宫,宛若民间伉俪;再是宣布她有孕,以方便安胎的名义,将她接进了乾清宫日夜照顾。

    万寿节当晚,为了乐新的生死去留,小两口狠狠较上了劲。他拗不过她,中途竟选择了避战,逃之夭夭,她怄气之余,不惜自卷铺盖搬去冷宫,以表誓护乐新到底的决心。

    这两日更是离谱,他闻讯追来了冷宫,不问责发火,只改口道歉。

    昨儿她午觉起来,他刚好批完了积压的折子,一边帮她扇扇子,一边坦诚相告:

    “丫头,所谓冷宫四堂,安乐堂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偃月堂是我小住、蹭饭的地方,净乐堂以北的临江岸,我和小笙在女鬼河东岸挖密道、练浮潜,在西岸爬树、练武,至今应有十三年了吧。”

    “纺草堂,又名疯人院,那地方最好玩了,虽然外面看守很严,但西北角有个狗洞,半大的孩子钻进去没问题。我还记得,成化十年那会儿,里头住了二十五位婆婆,大都是洪熙、宣德年间的宫眷,我喜欢在仲夏夜的廊下,听她们给我讲鬼故事,然后吓得整晚不敢睡觉,彻夜听着那外头的知了乱叫,哈哈哈……”

    想到这儿,星梦忍不住撇撇嘴,她尽可能地保持着头部和上半身不动,任由他帮自己解开那一个又一个仿佛永远也解不完的乱发死结。

    “梦儿,我晓得,你是不大信我的,对你那位的好侍女,却是一千一万个放心,不妨这样,以后就让她长留宫中,作为皇子公主的乳媪,便可与你朝夕相见了,如何?”

    “乳媪……陛下此举,莫不是要阿新与叶笙速速行周公之礼,以待来日生养?”

    “呵,一点就透,乳媪必得有奶水,方能喂养襁褓婴孩,不是么?至于她和小笙的崽,我也合计过了,一并留在宫里,给咱们的孩子作伴才好。”

    “确实,有了崽,便是有了牵绊,平衡之局,再好不过。祐樘……谢谢你能为了我,做到如此地步。”

    “你我夫妻,无需客气。”

    “我明白,你心里还是有我的,纵使我身材发福了、脾气变差了、人也比以前呆了不少了,你还是愿意迁就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包容我耍小性子、无理取闹、隐瞒过往……你真的很念旧情,心地也很善良。”

    “哎哟,张星梦,你何止呆了不少,简直……唉,罢了罢了,太肉麻。”

    未几,死结一一解开了。

    朱祐樘示意她坐着别动,自己起身绕过满地的奏折匣子,去到东北角落的樟木柜子旁,从三只提盒里取出十碟精致早点,置于一长长的托盘上,再是如同表演杂技似地,原路返回,给她端了回来。

    “饿了吧,御膳房今早做的,清一色的南京名点,”他坐回榻沿,从玉碟中夹了一只牛肉锅贴,喂到她嘴边,“还挺热乎,尝尝?”

    星梦瞟过他,遂咬了半口,正要再咬,却扑了个空,原是他直接把剩下那半只锅贴丢自个儿嘴里了,这会儿见她还想吃,遂又夹了一只,星梦亦是毫不含糊,上去满满一口,差点把金筷子也给咬住了。

    他哭笑不得,接着喂了她半碗老鸭粉丝汤、半盅赤豆酒酿小圆子等汤汤水水,见她啖得舒心,差不多快饱了,这才自己开吃起来。

    仿佛是因为越吃越热的缘故,他冒汗不止,这时解开了外罩的月白色绸纱道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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