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底,气温还未回暖。

    南城如往年一般,时断时续下了半个月的雨,整个城市笼着一层潮湿的灰色。隐山寺闻名在外,即使是雨天,也有大批的信众徒步而来。

    林棹兮赶到时,寺门前里三层外三层堵满了人。她侧过身,瞥见一个“今日修缮”的牌子。

    前头两位游客指着牌子,正交头接耳:

    “听说寺里来了贵人,说的是修缮,其实是清场,不让咱们进咧!”

    “什么人啊?这么大排场?”

    “唉,这下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

    林棹兮听见了,紧了下身上的冲锋衣,走到避雨的棚子下,站着朝外看。不远处的房梁浸成深红,水滴打在竹树上噼啪作响。

    临近黄昏,人群渐散,寺门前只剩她一人。雨飘进棚子里,她抖了下站麻的双腿,往里躲了躲。

    红漆铜铆钉门“嘎吱”一响,走出一位洒扫师父。小师父见到仍有人在,也是一愣,柔声说:“姑娘,今日闭寺了,您明日再来吧。”

    她走上前,语气恳切,“师父,后日是我父亲的七七,我想替他求一场超度。”

    “这样。” 洒扫的师父收起牌子,略一沉思道:“您在这等一等。”

    说罢便转身回了寺内。

    林棹兮站在原地,雨水打下来,几缕发丝贴在了她的脸颊上。

    不一会儿,那位师父去而复返,对她温和一笑,“姑娘,您进来吧。走右侧的石阶,去最上面的华严殿,会有人接待您的。”

    “多谢师父。” 林棹兮露出一个笑。

    一进寺,抬头望见大雄宝殿,她未做逗留,沿着石阶往上走,一直走到视野开阔的山顶。山顶的华严殿供奉着华严三圣,前设供桌,右手边的净桌前端坐着一位师父。

    “姑娘,是您吧?” 师父朝她一笑,从桌上摆着的一叠书卷中抽出一本,随意一翻一指,“来,将超度之人的名字写在这里。”

    本子上记着许多名字,她接过笔,在空白一栏上写下三字:林海荣。

    “这就可以了。”师父收回纸笔看了眼。

    林棹兮从衣服隔层里拿出一个封红。

    师父没接,反从怀里掏出一枚黄纸所画的护身符,递给她,“寺中超度不为其他,只为众生早登极乐。姑娘有心多做善事就好。”

    面前的僧人笑容温润,眼神清澈。林棹兮低头接过护身符,郑重道谢。

    下山时,路过主殿,她掏出方才的封红,投进了佛像身前的功德箱中。做完这些,深深呼出一口气,走出寺门,沿着大路往山下走。

    道路两旁的无患子树长得极好,枝干弯曲,往道路中央倾倒。她随手捡了一簇被风吹落的无患子,抓在手里把玩。

    雨越下越大,一眼望去前路没有尽头,像是进入一条时光隧道。

    路上没什么车,连行人也没有几个。她倚在树下,掏出手机来打车,视线里冷不防地闯进一辆红旗LS7车子从寺庙的方向驶来,后面还跟着辆黑色的库里南。

    林棹兮有些惊讶,又立刻平复下来。

    想必这便是隐山寺今日的贵客。

    片刻之后,那辆红旗缓缓停在了她面前。

    驾驶座的车窗开着,露出一张平头男子的脸。男子咧嘴一笑,声音厚亮,“姑娘!您去哪儿啊?”

    林棹兮起了警惕心,并不出声,不着痕迹退了一小步。

    后车窗逐渐降下,她视线一转,后座上坐着一位周身气度不凡的老者。老者看着她微笑说:“小姑娘,替父亲求超度的就是你吧。”

    老人家头发花白,眼神却透着犀利,她看了片刻,很快作出了判断。

    “是我,” 林棹兮点头致意,“多谢您成全。”

    “哈哈哈哈,是个机灵的。”老者笑起来,眼中闪过赞赏,又叹了口气般,“这隐山寺,也有十年没来了。既然有缘遇到,便送你一程吧。”

    施恩不容拒绝的语气。

    林棹兮垂着头,略一思索,“那就麻烦您了。”

    老者笑着瞧她。

    小姑娘微低着头,丝毫不显局促。对局势判断得快,决断得也快。仔细一瞧,一张小脸也生得白净。

    “你上后头那辆车吧,我呀,不顺路。”他眯着眼笑,又转头对副驾驶位上的人说:“去跟阿决说一声。”

    管家模样的人跑到后头说了几句,又快步走到林棹兮跟前,“您跟我来。”

    雨仍在下,林棹兮逆着风走,长发被吹乱,挡住了她的脸,她伸手拨开。管家替她打开车门的刹那,耳旁闪过刚刚老者的那声称呼,心中似有某种预兆。

    门一开,迎面而来的是一股松木味道,混杂着淡淡的檀木气息。

    后座上坐着一个人。

    树影遮挡,看不清脸。

    可几乎是一瞬间,林棹兮认出了他。

    阴影里的男人穿着黑色毛衣配长裤,长腿一前一后交叠着,微靠在椅背上。他的腿上躺着几纸文件,修长的指间还夹着一支笔。看着一派寻常,却浑身透着一股压死人的气势。

    没认错人,是祁决。

    车门开着,雨丝飘进车内打湿座椅。

    她上了车,稳住声音说:“打扰了。”

    车子重新启动,身旁男人的声音低而沉地传来,“客气。”

    冷然的音色,令人想起山涧倾泻而下的流水。

    时隔十多年,心脏再次快速地跳动起来,为同一个人。她出神地坐着,自我消化着这场荒谬的重逢,完全没有听见司机的问话。

    副驾驶座上的男人不由转头看了她一眼,心道:得,自家老大的色相又迷倒了一位无知少女。

    司机问:“姑娘,您去哪儿啊?”

    林棹兮回过神,有些犹豫,“您在最近的地铁口放我下车吧,麻烦了。”

    “那可不行。老爷子吩咐了,一定要把您安全送到家。”

    身旁的人未动,头都没有抬一下。

    林棹兮默然。

    但既然是祁决的话,反倒少了些顾虑。她报上自己家的地址,司机迅速调转车头。

    车内打着暖气。坐了一会儿,林棹兮体温回暖,理智回笼,心跳也慢慢落回正常。今日之事,只是老爷子随手而为的一丝善意罢了。

    窗外的树丛愈见稀少,车子从山寺驶入闹市区,又缓缓往郊外开去。口袋里“嗡”地震动一下,林棹兮掏出手机,是方莉漫发来的消息:

    「完事儿了吗?」

    林棹兮回复:「办好了。」

    「到哪儿了?」

    「在路上了。」

    「OK,等你回来吃饭~」

    「好。」

    林棹兮退出微信,又点开打车App取消订单。

    两旁的路灯纷纷亮起,眼前的景色逐渐变得熟悉。

    林棹兮似想到什么,摸了下口袋,找到一张今日进寺前取的纸质票。她略一犹豫,侧过身,看着右侧的祁决说:“方不方便,借笔一用?”

    车内寂然无声,祁决闻声抬眸。

    这人的眼似两谭湖水,看过来的瞬间,便似落入漩涡。

    他在打量她。

    林棹兮觉得心跳又快了起来。

    三个呼吸的时间,祁决把笔递了过来。

    她伸手去接,他却在半路调转了方向,将笔轻轻搁在座椅之间的中控台上。黑色的袖口在她眼前一晃,露出腕骨,毛衣的白色里衬一闪而过。

    “谢谢。” 她拿起笔,一支黑金色的派克。

    她摘下笔帽,在门票的空白处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车子驶进熟悉的小路,又被乱无章法停着的共享单车挡住。林棹兮及时出声,对司机说:“您停在这儿就好,里边儿有些乱。”

    接着将笔帽盖回,与门票一并放在中控台上。

    “今日实在感谢。这是我的名字和联系方式,有需要帮忙的地方,随时联系我。”

    祁决顺着她的动作瞥了眼,视线转到她脸上,神情似笑非笑,“不必了,举手之劳。”

    路口的灯一闪,澄亮的光落在他看过来的眼里,似泛着粼粼水波。只是那波光之中,却带着分明的冷意与疏离。

    当她是在搭讪。

    林棹兮垂眸,盯着门票上自己的名字,很轻地笑了。

    果然是她熟知的祁决。

    高高在上,揣度人心。

    再未多言,林棹兮和前座的两人点头致谢,利索地推门而出。车外风雨暂缓,她捞起冲锋衣的帽子戴上,一步一步走进泥泞里。

    司机老韩瞧着走远的人,又看了眼后座,小心翼翼问道:“二公子,咱们回叶府吗?”

    祁决看着车外的人消失不见,视线落到那张门票上。上面的字迹笔锋锐利,笔触大开,丝毫不见柔气。耳边似乎尚存她的那声轻笑——自嘲的,骄傲的。

    他盯着名字看了两秒,随口应了一句:“回中心湖。”

    老韩得令,车子重新启动。

    “老大,” 坐在副驾驶的陈瑨适时开口,“过几天要去的金冶集团,好像就在这附近。”

    祁决闭上眼,随意“嗯”了一声。

    三十分钟后,南城中心湖旁的湖心公寓,车子正无声驶入别墅区的车库。车稳稳停下,祁决睁开眼,吩咐道:“车里的东西,明日叫人送去叶府。”

    “明白。” 老韩打开后备箱,捧出几大箱人参、药材。

    陈瑨跟着祁决往里走,没走两步,被身后的老韩叫住。

    老韩快步跑过来,将手掌摊开说:“二公子,这怕是那位姑娘落下的。”

    闻声看去,老韩粗糙的掌心上,躺着一枚黄色的护身符。

    见自家公子不语,老韩又递过来那张写了名字的门票,

    “还有这个,该怎么处理?”

    “随你。”

    “诶……好……”

    祁决转身离开,低头看了眼手里的钢笔,随手搁在了车库的玄关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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