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鸢的伤早已好了,小国舅的意图明显,然李氏不知为何接受了这门亲事。李世安安定了远州,递回来一封书信,讲述前方战事,以及自己对这门亲事并无异议,白帝便下了旨意为二人赐婚。

    白商困于公主府中已然大半个月,无人想起她这个公主,便只有白昭还时常来她这里坐坐。

    日头高悬,后院的桂树枝叶葳蕤,就生出一处阴凉,白商坐在秋千上,缓缓地荡着。素萍拿着一把薄纱扇子悠悠地扇着,几个丫鬟端着各色水果点心,不远处的石桌上摆着一盘茶,被“囚禁”的这些日子,无聊些,却也少了很多事,每日的晨省昏定也免了,白商只觉还算好事。

    素萍见她一副悠闲模样,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道:“殿下不着急吗?”

    白商咽下一口糕点,笑道:“急什么?有人叫我在这里享福,这不好得很吗?”

    素萍摇摇头,白商便看见她的影子也动了一动。

    “素娘摇头做什么?”

    “无事。”素萍垂下眼眸,看着她的头顶,忽而想起那日她跪在延福宫大殿之前,足足跪了两个时辰,跪得浑身无力,腿上和膝盖上皆是青肿一片,日头那样毒辣,将她晒得满头大汗,面色苍白,失了血色,已是中了暑气的迹象,却不曾求饶,不曾低头。

    想了半晌,似是想入神了,不知为何,素萍道:“殿下,下回不妨跟娘娘服个软,您到底是她的亲生女儿,哪里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的,怎么着也会念着几分情意吧,也不必受这样的苦了。”

    白商一时间也是愣住了,方举到唇边的茶也无心再喝,唇边扯出一抹淡淡的讥笑,问道:“说完了?”

    素萍还未来得及答话,便听见“啪嚓”一声,就看见地上的一堆碎瓷片,连着茶水,在太阳底下明晃晃地发亮。

    她才回过神来,登时往地上“噗通”一跪,道:“奴婢失言,奴婢……有死而已。”

    白商方才使力的手还因气血翻涌而不住的发抖,她下了秋千,往秋千正对着那堵墙走过去,那里原是一扇门,四年前那一场祸事之后,便被人砌了起来。

    此刻听了那样的言语,又看着眼前的场景,过往的回忆便如决堤泄洪一般翻涌而来,她只觉得隐隐喘不上来气,七年前她便是在这里,认识的沈瑞叶。

    她扶上那堵墙,摩挲着砖与砖之间的缝隙,回想着四年前于延福宫长跪的那一日,不由得闭上眼睛,颤抖道:“服软的话,本宫早说尽了。素娘……我没想到,竟是你来劝我,你劝我服软?你忘了李嬷嬷?”顿了一顿,又屏退了众人,才续道:“你忘了李嬷嬷是怎么从延福宫门槛里拖出来的?怎么扔到乱葬岗的了?”

    素萍伏在地上咬着唇,眼泪夺眶而出,她从未忘过,从不敢忘,生怕有一天忘了,便会淡了恨意。然今日不知是怎么么竟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一时间心中满是悔意。

    思想间,她已经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白商望着这一幕,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道:“素娘,莫要再说这些话,再生这样的心思。一如你所言,我是她所出的公主,若服软有用,我就不会落到如此地步。心不定,则事不成。”

    她将素萍拉起来,又掏出绢帕给她擦了擦眼泪,道:“我虽非哥哥是个男子,可以上朝,与臣子走动,却也有自己的方法。”

    素萍止住了抽噎,情绪也逐渐收敛,恰在这时一个宫婢过来道:“殿下,李公公前来宣旨。”

    白商一笑,便带着素萍往前头去了。

    李公公拿着圣旨站在殿前,见她来了,才方宣旨:“……六公主恭谨自持,贤淑知礼,封为怀安公主,为国公府掌婚人。”

    白商接了旨,照常打点了之后,李公公才满面笑容道:“臣恭贺殿下了。”随即才离去。

    素萍才知道她说的办法是如此,却又不知道她如何算到的这一步。

    白商看出她的疑惑,便解惑道:“李如鸢在宫中唯一认识的人是我,凌衍亦是国舅,宫中尚未出阁的公主只我一个,又是个闲人,想来落不到别人头上了。”

    素萍略一思想,觉得正是这样,却又觉得哪里不对,又问道:“宫中亦有二殿下与四殿下……他们便不想趁此机会与李氏和国公府交好么?”

    想啊,但有些事并非想就能成的。

    白商答道:“这里又如你所言了,我是钰妃所出,如今她在后宫权重,位同副后。是以,陛下以此叫人知道他看重李氏罢了。至于国公府……”

    “我很期待,后面会有什么翻天覆地的动静。”

    说着她看着素萍笑了起来,素萍看着这样的笑容,只觉得眼熟,却还未来得及细想,便听见她提到了另一桩事体。

    白商问道:“听说围猎那件事有动静了?”

    素萍低声回道:“是。”顿了顿又道:“正如殿下猜想的那般,二殿下设下陷阱让韵王殿下钻,不曾想误伤了李姑娘……二殿下如今真是越发不肯收敛野心了,天子眼皮子底下都敢动作。”

    白商抿嘴笑道:“是啊,那为何这件事没有闹得沸沸扬扬呢?”静默一会儿,又叹道:“天心在何处,何处自然便有放肆的家底。”

    素萍急道:“殿下,万不可再说了。”

    外头晴朗极了,按说该是普天大白,然会有一两处地方叫人故意遮住了,见不得这样的好的阳光,受不了好的雨露滋润。然尽管如此,这一两处地方的苔藓小草仍然生长着,且更坚强。

    *

    乾州城外,不知何处,沈瑞叶只知道,跟着军队跋涉了几天,才摸到了敌军所在,又寻了个敌军分走兵力前去扰城门夜晚,对他们发起了攻击。

    战争一触即发,刹那间刀剑相向,血肉横飞。

    又不知奋战了几天,两军相残皆有所伤,沈瑞叶与顾棠躲在一处山洞之中,外头已然血流漂橹,还有残存的敌军在此到处找寻。

    两人均已受伤,面对面在这幽暗山洞之中,只隐约听到滴答的水声,恍惚看见石缝中透出的光芒,方知外头是白天。

    沈瑞叶掏了一个水壶放在滴水处,用来存水。顾棠原本未醒,但听见水声滴进壶中清脆悦耳的声音,与梦中的声音重叠,忽而醒了过来,脱离了美梦,是一股失力的怅然。

    沈瑞叶的注意力全在水壶上,不知道他已经醒来,就忽然听见他道:“现在是何时了?”

    沈瑞叶顺着石缝看着外头,答道:“约莫申末了。”

    顾棠使使劲将自己撑起来,靠在石壁上,使劲摇了摇头,道:“困在这儿几日,都不知道今夕是何年了。”

    那时他们脱离大部队被敌军围攻,顾棠身上中箭,沈瑞叶带着他好不容易杀出重围,逃到这里寻得一个躲避之处。在此处天昏地暗的睡了个一天一夜,顾棠自那时起便开始做梦,总是梦见从前那一位并未离去时的和美日子,与现在的处境实是反差太多。

    沈瑞叶看他面上带笑,也笑着问道:“将军是想到什么了,笑得这样开心。”

    他又笑了一声,道:“想到了一些往事。”他目光不知看向何处,“想起从前,我和我的夫人相处的一些时光。”

    “是什么样的呢。”

    “说来也奇怪,我和夫人的圆满也算是一波三折,可是却梦不到那些。只梦到一些生活里的细微片段,比如夜深了她递来的衣,饭桌上夹的菜,一起放的河灯,还有她说肚子里的孩子在踢她。”

    沈瑞叶将接满水的水壶递给他,却被他挡了一下。他借着亮光才发现他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了。

    人人都道镇远大将军的夫人惨叫敌寇杀害后,他伤心欲绝。却无人知晓同他夫人一同逝去的还有一个孩子。

    他许是很久未曾自揭伤疤,此刻手也颤抖得不行,沙哑道:“她还说,等到月份大了,让我听一听孩子踢她的声音……”

    “她说孩子可皮了,很像我。”

    沈瑞叶有些耳不忍闻,喝了一口他挡回来的水,道:“末将并非有意问起,只是心中也思虑过去,才忽然开口。”

    “无事,许是困于险地,便容易回忆过去吧。”

    “将军现在要喝水吗?”

    “嗯。”

    石壁上那一点白亮的光芒,逐渐转变为了金黄,沈瑞叶摸了摸身上最后一只火折子,正在思考是否要打开。忽而听见顾棠沉声道:“别动!”

    他顿时不再动了,便看见顾棠以耳贴地,听了一会儿,道:“他们找到这里来了,看来我们得出去了。”

    他思考一瞬,收起了火折子,道:“或许可以来个瓮中捉鳖。”

    顾棠笑了一声:“只怕别是我们当了那个鳖吧。”

    沈瑞叶也笑了,跟着顾棠一瘸一拐的出了洞口,又将火折子点了,扔进里头那一堆枯草之上,瞬间便燃烧了起来,往外冒着烟。

    “走,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这里。”

    沈瑞叶和顾棠一瘸一拐的走到远处的草垛里头躲了起来,却只等到一个人骑着马走到此处,见了冒着烟的山洞,便立马跳下马。

    那个人的动作很是踌躇,仔细环顾了四周之后才进了洞口。沈瑞叶连忙从草垛中出来,进了洞便与那人打斗一番,才将那人一举俘获,堵上嘴,双手反剪捆绑之后带了出来。

    顾棠方要举起剑来斩杀他,却被他阻止了,便问道:“这是敌寇,该杀!”

    沈瑞叶平道:“此人身着炎国服侍头冠翎羽不假,此人却有两只翎羽,想来不是普通人。”

    顾棠垂眸看着地上那人,沈瑞叶将他口中布团掏了出来,他才道:“公子所言不假,我乃阿努族的军师。”

    沈瑞叶有些吃惊,不想他竟说得这样轻易,直接将他压在地上,道:“再有一句虚言,就地斩杀。”

    那人却并不慌乱,反而笑道:“我确是阿努族的军师,阿努初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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