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白商被宣旨为小国舅掌婚之后,白昭便也很少去公主府与她叙话。

    此刻庆华宫中依旧清冷如旧,白昭独坐在暖阁之中,心中暗自估摸着时间。

    不多时青染立在暖阁外禀报道:“殿下,此次一如之前一样。”

    白昭问道:“按照本王的猜测,可是查到了把柄?”

    青染低声应道:“正是。”

    白昭将他喊进来,接过他递上来的密匣,虚虚看了两眼,不由得微微笑道:“确是如此。你与前头的人为本王做事,算得上尽职尽责,在刀山火海里奔走了。去支一千两银子,算是赏你们的。”

    青染应声谢过,方退了出去。

    密匣上,道尽了杜允所做之事,且有人证物证,只是还有一人的出现叫他着实惊了一惊——钰妃。

    这样一桩案子上,竟然牵扯到皇帝的枕边人。白昭想不到,究竟是何人有这等通天的手段,将这些东西一一递到他的眼前,一时间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的面貌,却又不敢再想。只一时之间觉得皇宫前后左右四堵墙将空气挡得严严实实,疑惑那人是如何将自己的爪牙伸到外头,又是如何做得连他都不曾察觉,亦无处知晓。

    这宫中,要查丞相的有谁?为何不自顾自查去,而要为他将路铺好,又是如何知晓他的人探查到了何处。细想一番,只叹此人果真手眼通天,若为他所用,定然是极好的。

    想罢,又照旧将信纸对着烛焰燃烧殆尽,大盛的火光照映在阁中的瓶罐上,金属上,是一片暖色。又照映在他那本该如菩萨一般悲悯的面上,和含着波光的狭长的凤目之中,却是无尽的寒色。

    正思想到了这里,又听见阁外传来响声,是青染折返回来,手上拿着刚从信鸽爪上取下的信条,道:“殿下,乾州有消息了。”

    白昭从窗外伸出一只手来,青染将信条放在他手上,正欲离去,又被他叫住,不多时他从窗里伸出一张新的信条递给青染。

    “乾州,顾将军。”

    六月初的天色通透澄净,白昭望着窗外,微微眯眼,六月鱼肥,确实是该收网的时候了。

    ……

    乾州的这一仗直打到了六月末才方止歇。炎军已经大败,然顾棠看着这尸山血河,卫国护疆的欢快之余,萦绕在心间的还有一股淡淡的悲痛。

    这一战因有阿努初篁交代了炎军的行动计划,可谓是刺血肉如刺尘泥,杀敌寇如杀草木,顾棠利索出兵,快斩长鲸,大获全胜。

    估摸着此刻,捷报已经走了快路送到上京城去了。

    沈瑞叶与一行将士正将死去兄弟们的躯体就地埋葬,太阳高高照着,似要将周围的空气煮沸,连带着人们都一并被烫得难受。

    沈瑞叶忽而听见远处有人喊他,一抬头方见是一个副将,脸不生,却一直不认得名字。

    “沈树是吧,将军找你。”

    他跟着副将直走到一条小溪之前,方看见顾棠立在溪边眺望着波光粼粼,潺潺而去的溪水,是一番饶有心事的样子。

    “拜见将军。”沈瑞叶道。

    顾棠才回过身来望他,只感觉这一声称呼有些生疏,又见他神色从容,似是并没有细想。便问道:“军中除你我之外可有人再知晓阿努初篁?”

    沈瑞叶握了握手指,回道:“阿努初篁虽是阿努族人,却长着一副中原面孔,押他回去那日又将他衣裳换了,许是无人发现。”

    顾棠点点头。

    “那便好。这些日子相处,我已知晓你的为人,你行事谨慎,又救主有功,今日再交予你一件事,若做得好了,我便封你为副将,如何?”

    为国为民,上阵杀敌。原是沈瑞叶的一心所向,如今依靠白昭进了军营,本不求功名利禄,不求金玉香车。只是眼下处境若想早日洗清自家冤屈,若想早日与她站到一起,便只能接受。

    他细想至此,却也不敢轻易接受,便谨慎问道:“将军所托,在下不敢不敢从,只是想问是何事,也免得我一时糊涂办错了事。”

    顾棠一手握上腰间剑柄,一手叉腰。

    “你也是我过了命的兄弟,告诉你也无妨,是要你将阿努初篁悄无声息送至上京……”说到此顿了顿,又道:“韵王府中。”

    沈瑞叶心中惊了一惊,却很快淡定了下来,问道:“将军这是为何?”

    顾棠皱眉道:“为何你便不必管了,只闭着眼将他送进去即可。”

    沈瑞叶平声道:“是,末将领命。”

    “沈大哥!你在哪里做什么?”

    沈瑞叶正想转身走时,忽而听见顾云初这么声喊,登时愣了一愣,转头看见顾云初撑着拐棍一步一趔趄的走过来。

    然走到一半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又急匆匆转身要走。

    沈瑞叶看着顾云初折返,还未来得及开口喊他,又冷不丁听见后头一声怒吼。

    “顾!棣!”

    顾棠这一声咬牙切齿,沈瑞叶看见顾云初的后背都抖了几下,步子也迈不动了,整个人在原地呆若木鸡。

    顾棣听见顾棠这一声喊,知他认出了自己,也不敢再走。只懊悔今天早不来找沈树,晚不来找沈树,偏偏赶到这个时候。

    又恨自己眼瞎,他身后站着个人也看不清,还巴巴地往上贴,这下倒好吧。

    愣在原地思想之间,顾棣已然发觉有一道身影站在他的面前,又移目去看他的鞋,方见一双黑锦靴子,正是大哥平日里素爱穿的。便连头也不敢抬了。

    顾棠的双手在腿侧紧紧握拳,又不断抑制着自己的怒气,生怕一扬手就给他一掌,又见他一直不抬头,这一副懦弱样子,便如火上浇油一般,让自己的怒气更盛了。

    沈瑞叶站在一旁,不敢离开也不敢轻易走上前去掺和,只得在原地观望。

    半晌一道声音才在顾棣头上响起:“腿上怎么弄的?”

    顾棣心中暗自奇怪,他竟不怪自己,反而来关心自己的腿伤?一时间放下了戒备,抬起头道:“跟敌军打起来,被刺了一刀……”

    他虽说了出来,却不敢大声,声音憋在嘴里十分嗡嗡,听着倒有一种委屈之感。

    顾棠想着他从小在顾府锦衣玉食,何时吃过军中的苦?又想着战场上刀剑无眼,血肉模糊,他又何时见过?

    一时间心软了下来,问道:“怕吗?”

    “怕。”

    顾棣这一声应得极快,又很耿直。沈瑞叶听着一颗心都揪了起来。

    又看顾棠,果然已经将眉毛横了起来。

    “为国为家,怎能不在泥地里摸爬滚打?若怕见血,那便当不了战士。”

    “怕是自然。”顾棣笑着望他,顾棠叫他一张笑脸弄得疑惑,又听他道:“但是怕也要上,怕也要杀,若我怕而生怯,死掉的那个人,便会是我了。”

    顾棠闻言,许久未曾出声,半晌之后方望向沈瑞叶,道:“你且回去休整吧,明日归城之时,再办事。”又望向顾棣,顾棣清楚他眉眼之间的神色,虽仍是皱着眉,面上有些嫌恶,却一定是心软了。果不其然只听见他道:“跟我走。”

    阳光洒下的金辉淌了满溪,潺潺响声伴着虫鸣鸟叫和着风一起吹扬起河岸的垂柳,这样一副夏日安逸图,却叫顾棠乱了心绪。

    其实他方才听得顾棣那一句话,只那静默的片刻,他便已经将他初上战场到如今的历程全然思索了一遍。

    怕是自然的,人人都会怕。他当初也怕杀人,也怕见血,第一次上战场杀人,鲜血溅到他脸上的那种灼热,如同火点烧在他身上,那种慌乱和怔忪几乎将年少的他吞噬,那种感觉他至今牢记。

    然时过经年,难道就不怕了?

    怕的,谁能眼睁睁看着刹那前方活生生的人死在面前?更何况那人是同胞手足,是同为国征战的有志之士,是战友。

    所以怕也要上,怕也要杀,若因怕生怯,他早就死在年少时候,做不到如今这样的地位,所以顾棣那一番话,是事实,但顾棠却好似品到了些什么,他好像在用那些话告诉自己:哥哥,我知道你也会怕。当初的总角小童,此刻,已然能轻易看破他了。

    思想之间已经到了营地,帐篷已经拆得所剩无几了,走入主帐,顾棠从架子上拿来一瓶上药,对顾棣道:“坐下吧。”

    顾棠将他的靴子脱了,把裤腿轻轻撸了上去,就看见他的袜子上已经沾了一层血迹,呈赭色,粘连在伤口上,轻易拿不下来。便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掉了,又用水轻轻打湿,才能拿掉。

    是一道约莫三寸长的剑伤,有些深,方才他拄着拐杖动作一番,撕裂了的伤口正在往外泂泂流着鲜血。顾棠二话没说抄起案几上的一坛酒往上浇了上去。

    在外打仗的战士常喝烈酒,烈酒醉人,麻痹了身心便记不得战事的忧愁和对故乡家人的思念。顾棠亦是普通人,是以这坛酒浓烈非常,将顾棣蛰得呲牙咧嘴,倒吸冷气。

    顾棠听见他“嘶”的一声,笑道:“在家呆着读书多好,非要上战场上受这样的罪?”

    顾棣咬紧了牙,憋着再也不发出一丝声音,甚至怀疑是不是他知道自己怕疼而故意为之,又见他将药瓶打开,缓缓将药粉倒在狰狞伤口上,倒是怪用心的,于是也不埋怨,任由着他将自己的伤口包扎好了,才又穿上靴子,喟然道:“现在这个状况,说不定我上了战场,还能为自己谋一条出路,若是再等等,只怕难了。”

    顾棠一愣,却也心知他说得对,并不反驳。

    顾棣没说,其实更多时候驱使他来的,是顾棠对于乾州的感情,是嫂嫂还在的时候,带给顾棠的热烈和爱,又好奇究竟是什么地方生长出来的女子,会那样活泼可爱,热烈大方。

    他那时候就很期待一切关于外面的事物,尤其是乾州,这样好的江南水乡,这样好的白墙灰瓦,流水人家。

    他是真的想看看,看到了,也是真的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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