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州处在宁西之地,乃是边陲要塞,方至八月廿便可见萧瑟秋景。

    是时黄昏,由城墙之上极目远眺,可见天边一轮红日落半,将半边天映出鲜艳的血色,而地上皆是枯草,与遥远处与天形成一番红黄相接。天边之流云,一如叫城内落枫染得带血,风过云散,不过刹那。远山连绵横亘在宁业两国之间,是一方天然的屏障,在此秋色里如巨蛇一般蜿蜒,又被远处云雾遮盖出一片灰蒙,便是见首而不见尾了。

    白昭于城墙之上临风而立,将望向远处的目光收回,转而在城内与城外来回游移。自七月末携着炎国军师不舍昼夜,快马加鞭与军队在定州城后的一方村庄处汇合,而后奋力厮杀出一条血路,夺回定州,不过这二十日的光景。眼下城内的百姓战乱废墟之中重建家园,城外的战士在拖埋自己的战友。

    他于城墙之上久久凝望,只觉似乎从来没有战胜的道理,战争带来的从来都是伤亡,从来都是民生凋敝和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殿下在思想什么?”

    白昭移目望去,一个白袍男子走至他的身侧,他开口唤道:“沈竹,你怎么来了。”

    名为沈竹的人忽而一愣,道:“殿下这样唤我,倒还真有些不适应,毕竟那个名字,都快用了一辈子了。”

    “望初篁之傍岭,爱新荷之发池,初篁便是新竹,况且竹,也很衬你。你不喜欢?”

    沈竹一笑,平静道:“殿下所赐,自然喜欢。”

    白昭笑着,用手指了指他,颇为无奈的样子,又道:“方才我在想,今后的谋划。”又望向远处,“见此景象,身为宁人,你可有感想?”

    沈竹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他方才久久伫立所见之景,却沉默了半晌,才张口道:“我,无法感想,也不敢想,也不配想。”

    清风吹过,将他脑后的散发扬起,映衬他苍白的面容。白昭知其囿于过往,却不知如何言说,也无法开口劝慰。

    过往既是过往,也是事实。

    于是只开口道:“陛下老了,昏了,已有旁人左右了他,或是丞相或是钰妃。然不管是谁,断不能让其坏了这大好河山。”叹了一口气,又问道:“沈竹,你可曾去过妄城和梦海?”

    沈竹轻道:“不曾。”他自幼便远离宁国,在炎国生长,太多宁国的风景他未曾见过,太多的人和事,在他未曾了解之时就已经逝去。

    白昭闭上眼,脑中似乎浮现人们口中所言妄城与梦海之景象,道:“听闻妄城与梦海近海,天然地理位置优越,一年四季如春,到处可见繁花似锦,草木葳蕤,瓜果飘香。然我也只是听闻,不曾亲眼见过这样的景象,不曾听过海浪扑岸的声音,未曾见过渔夫们航海又满载而归。

    “听闻海边常有少年们围着篝火舞蹈,还有渔女坐在礁石上迎着海风歌唱,那样的舞姿我未曾见过,那样的歌声想必亦是十分动人的。”

    “身为皇室,我已然将这河山当作自己的河山,将黎庶当作自己的子民……沈竹,这样大好的河山,不该因昏庸之人而倾颓。定州两次换将,百姓们本不该平白受此磨难。”

    沈竹见他动容,转过头去,声音落在风里:“属下会全力辅佐殿下,攘除奸凶。”

    白昭睁开双目,天边半轮红日现下之剩一丝残余,漫天的暗红光彩盖在定州城上方,一时间分不清是日光染得,还是烽烟熏得,落在他的眼中,恰似一片幽深火海,压抑得紧。

    他紧紧握在栏杆上的手悄然松开,侧目望着沈竹的背影。

    “多谢你。”

    这样低的声音,沈竹原本是听不见的,但此日有风,从白昭的方向吹过来,也吹来了白昭的声音。那声音淡然之中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动,戛玉敲冰一般。于是他的心忽而一沉,身形忽而一顿,再往前走时,只觉得步伐虚浮,双腿疲软,一双大手紧握成拳,似乎已知前路,已知未来了。

    *

    时光如水,匆匆流逝而不复返。自白昭离宫之后,白商便更有此感,只弹指一挥间,便已至重阳。

    秋风起,秋意浓,鹧鸪声声惊人泪,明月皎皎扰人情。承安殿外秋菊已绽,殿内也插了茱萸。白日里白帝登高,现下已然回来,在这里大摆了筵席。

    两个哥哥来的颇早些,白商一一行过礼后便听见一声阴阳怪气的娇声:“妹妹,真是久违了。”

    她正欲坐回去,听见这道声音登时一愣,方端正了身姿,回眸望去,果然不出她的意料,正是三公主白青。

    “见过姐姐,姐姐可还安康?”

    三公主白青时年十九,大白商一岁,自幼时起便看白商不顺眼,事事要与她比较,和她争抢,去年白帝将她嫁与了陆太傅的儿子,早早离宫。

    也是那时白商才知晓,慧妃对她的严苛的教导。慧妃因着钰妃主导后宫大权,便处处要求白青比白商做得好。久而久之,白青自心中讨厌起白商,她做什么,她便也紧跟着去。她学什么,她便也紧跟着去学。

    白商擅长鼓瑟,是自幼学的。那时白青硬要同她一起学,或许是实在不曾在乐器方面开窍,乐师用心教了很久,她都不能完整弹出一曲,后来练到指甲崩烂,手指血肉模糊,才再不弹了。

    白青一手艳丽的红色蔻丹在空中挥舞,丝毫看不出当年的伤疤,张扬跋扈道:“妹妹时常不在我的眼前,我自然安康极了。”

    她说这话时,面上的表情与当年一般无二的刁钻可憎。白商便瞬间想起她的那句话:“你同你的母妃一样,都是狐媚子。”于是表情不由得冷了几分。

    素萍跟在白商的身后,只觉得氛围一时间压抑了起来,又见白商身侧的手默默的捏紧,她一时间也紧张起来。宫中的逸闻趣事向来在宫人们的带领下流传得很快,加上已在公主府当了两年差,三公主与六公主之间的种种大事小情,大仇小怨,她亦是知晓。此刻生怕白商沉不住气与白青争论。

    然却听见白商轻轻笑了一声,问道:“驸马不曾陪姐姐一同来吗?姐姐在陆家可还好吗,婆婆可曾善待?若有不顺心的,必然要告诉妹妹。”

    她这一声笑当真是表演得极致真心,极致真诚,一旁的白廷、白安见此场景亦没有任何不妥,素萍看了也松了一口气。

    然白青这两年在陆家过得如何,驸马与她感情如何,婆婆与她关系如何,自己十分清楚,是以唯有白青自己知晓她话里的揶揄讥讽,一张脸气得铁青,冷声道:“告诉你做什么。”

    白商上前替她理了理头上的簪子,这样亲密的举动将她吓了一跳,她忙要往后退去,却被白商摁住,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姐姐告诉我,好叫我开心开心。”

    白商说完松开她,往后撤了一步,面上到底还是那一副真心笑容,叫人看不出任何端倪。若非素萍站得近,必不会知道方才两人之间是如何的明枪暗箭,火药味儿十足。

    白青已然怒目圆睁,直勾勾地看着白商。恰在此时从外头传来一阵欢声笑语,原是白帝携着几个嫔妃前来。白青便不得不作罢,气冲冲将袖子一摆,入了席。

    席间白帝所邀几位臣子姗姗来迟,包括尚在京中的顾棠。然顾棠经历了韵王府之事后,自然也带上了沈瑞叶,他低调装扮,一入席目光便只落在了白商身上,顾棠亦没有打扰。有杜允携杜孟秋出席,亦有新婚的凌衍与李如鸢,如此一来此间可谓是热闹非凡。

    白帝与这一众臣子在此间畅饮不断,更有美女歌舞助兴,这样一个重阳佳节算是过得舒适。

    白青一双眼睛却只盯着白商,只见白商朝素萍伸伸手,贴着素萍的耳朵低语了几句,便看见素萍低着头快步出了殿门,不知前去何处。

    她嘴角一勾,像是抓到了白商把柄一般浮出一抹诡异坏笑,便站起身来带着丫鬟偷偷跟了出去。

    素萍按照白商的吩咐,出了承安殿门之后便一路往内宫中走去,穿过幽深的小路方走到云浮宫外。重阳佳节,宫中各处灯火通明,云浮宫却一如既往的幽暗,她贴墙猫腰,轻手轻脚地往宫门处走去,入了宫门,只见远处殿中烛火昏黄,在这朗月底下,实在显得冷清。

    一路上既无宫婢也无太监,想来是常年在此处侍奉的宫人们偷闲惯了,此刻也去过一过双九。四下静寂无声,她走至云浮宫大殿之前,只将门悄悄打开,又回头看了看左右,确定无人发现,才方进去。

    白青一路跟着素萍,却也在一处假山这里丢失了方向,再往前走离得最近的便是云浮宫,身旁的丫鬟看着四下黑漆漆一片,手中宫灯不足以照明,道:“殿下,咱们还是回去吧,这里怪吓人的,云浮宫里是淑妃那个老疯子,咱们快些走吧。”

    白青想着方才在承安殿吃瘪的模样,怒道:“今日不抓住她的把柄,我是不会罢休,一个宫一个宫找便是了,不就是云浮宫?本宫是堂堂怀淑公主,还怕一个疯子?”

    她素来脾气不好,张扬跋扈,决定的事体轻易不会改变。丫鬟咬着嘴唇不敢多言,只得攥紧了宫灯走在前头为她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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