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商安心点点头,将他拉到一边椅子上坐了下来。

    “有一事,你或许猜疑,但仍要从我口中来探寻答案。我不想等你来问,唯恐伤了咱们兄妹感情。是以,我要主动告诉你。”

    白昭心一沉,隐约察觉到什么,但也未曾阻拦,问道:“是什么事?”

    “奇戎。”

    白昭并不奇怪,关于奇戎的事情,已经在沈竹那里听说过,“奇戎之事,我先前已经听说。”

    白昭向来手眼通天,他这样淡定,白商见怪不怪,又深提一口气,郑重道:“可我要说的,是奇戎遗党。”

    白昭登时愣了一愣。

    奇戎一国已经灭亡几十年,哪里听说还有什么遗党,就算有,又怎么会跟她相关?

    白昭望着眼前跟自己一同长大的妹妹,脱口而出:“什么?”

    她回望过去,面色平静道:“奇戎遗党,在我手中。”

    书房内四下清明,冬日暖光微微透过窗格,在两人身上映出框架,恍若枷锁。

    两个身戴枷锁的,同样也是最亲的人在这一间屋内,说着这些随时可以让他们人头落地的话。

    白昭向着白商复述一遍:“奇戎遗党在你手里?”

    “正是。”

    “沈氏一事,丞相和母妃勾结一事,你也尽数知晓?”

    她旋即点头承认。

    这些事情的前因后果忽然十分清晰,鳞次栉比一般在他脑海之中。白昭深深呼出一口气,道:“我知道了。”而后便不再言语。

    他如此平静,白商此刻却格外的惶恐,问道:“哥哥不怨我?”

    白昭将她拉近,双手抚上她的肩头,声音格外温柔:“不怨。深宫高墙,天罗地网,你是我唯一的至亲,我不怨你。奇戎遗党之事太过复杂,你不事先对我说明也是有自己的考量。”

    她眼睛一酸,眼泪险些落了下来,“当真?”

    “哥哥何时骗过你?”

    他伸手摩挲着她的侧脸,问道:“那些奇戎遗党是如何找到你的?”

    白商吸了一下鼻子,让自己好过一些,接着开口道:“哥哥还记得去年冬天那件事吗?”

    白昭喉中一梗,回道:“那时雪灾,我们一同在城门口施粥,返程的时候一群贼人将你掳走了,莫非他们便是……”

    “正是。”白商接话,又道:“哥哥已经知晓奇戎的经历,必然知晓那些遗党是何等痛恨当今圣上,他们甘愿为我驱策,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雪恨。”

    说道此处,白商忽然感到面上一阵滚烫,却是泪水不知何时落了下来。

    白昭见状内心揪痛万分,忍痛道:“可是商商,我等……”

    他没说完,白商却猜到了,她擦掉眼泪接着他的话道:“我等是夹在两国之间的,是权是谋的产物,并没有那么大的能力,站在哪一边都是错,对吗?”

    白昭点点头。

    “可是哥哥,奇戎遗党复不了国的,他们最多不过亲手雪恨。我之所以尽数相告,是因为觉得奇戎遗党也可助你一臂之力,哥哥无需惧怕叛国之奸名,即便没有他们相助,我等若想成事,也挡不了史官们的下笔批注,又有何惧呢?哥哥此前不是说,愿破釜沉舟以待东风?”

    她哽咽道:“东风,这就是了。”

    这一会儿,这一间室内几乎安静到死寂,但白昭却感到耳畔有千种万种声音,将士的嘶喊声、边塞的号角声、兵刃相接的铮铮金属音、血肉刺破的声音……

    一时间扰得他头痛欲裂。

    眼前的哽咽流泪的柔弱女子并不柔弱,她一手策划这么多,只为了今天,将这东风为自己双手奉上。

    而自己,苦心经营这么多年,不也正为了有朝一日可以推翻昏君,让世间清明吗?

    可是不知为何,这一瞬间,白昭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接受。

    白商看穿他内心的纠结,道:“哥哥不必现下就做抉择,咱们还有时间。奇戎军随时候着。”

    听完这句话,白昭才觉得自己双脚站在实地上,“你放心,哥哥决不会浪费你的一番心意。”

    *

    冬日暖阳虽是晴朗,却并不能给人带来实际的温暖。

    就像白昭得知了奇戎遗党一事之后,变得更加的心神不宁,往庆华宫走时远远的便听见了檐下铁马的叮铃之声,冷不防觉得自己出了一身薄汗。

    才回到庆华宫门口的时候,便撞见沈竹正带着几个侍卫要从宫中出来,两个人打了一个照面。

    见他步履匆匆,白昭开口问道:“你要去哪里?”

    沈竹作揖回道:“正是去找殿下。”

    听见这句话,白昭便径直进了宫门,沈竹负手跟在他身后,到了殿前,便屏退了身后的几个侍卫,独自进去。

    白昭进了殿中,径自斟了一杯茶饮着,沈竹见状调侃道:“殿下在公主府中,未曾讨到茶喝吗?”

    “未曾。”这倒是实话,二人只顾着说话,半晌也未曾喝一口水。

    白昭说完这句话,知晓沈竹在取笑他,“你找我是有何事?今日下了宴席,晚点时候陛下或许要传召我了。”

    沈竹轻笑一声,“属下只是想告诉殿下,所有的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定州,乾州,远州皆已送了书信过去。”

    “远州……”

    白昭念着这两个字,将茶水放下,理了理袖子,“小国舅这一棋,终究得是让我的妹妹前去撬动。”

    “怀安公主?”沈竹尚不明就里,问道:“小国舅不是已经娶妻?如何与公主有瓜葛?”

    话音刚落便觉得额上迎来一击,沈竹下意识合了眼,睁开时看见白昭收回手里的扇子,开口道:“我的妹妹与他并无任何干系,而是与他的妻子相熟罢了。”

    沈竹这才讪笑道:“原来如此,是属下想错了。”

    “今日在公主府,你猜她与我说了何事?”

    “属下不知。”

    “奇戎遗党一事。”

    沈竹手一颤,“是那个奇戎?”

    “正是,看来此次回宫,必是往延福宫中蹈一蹈足了。”

    沈竹点点头,正想再说些什么,便看见刘常侍在殿外探出了一个头,似乎是有什么话要说。

    白昭招招手,他便碎步上前,道:“殿下,陛下传您去玉清宫呢。”

    白昭朝沈竹笑道:“你看我说什么,果然要传我去了。”

    说着便由着刘常侍领自己往前走去。

    沈竹则在他身后作揖相送,直目送到他出了宫门,再也看不见身影,才转身离去。

    *

    头顶的暖阳逐渐黯淡西移,白昭方踏上了墀阶,阳光就将他的影子直拖到了玉清宫门前。

    李明正巧从门里出来,见他来了便连忙来迎他,伸手接过了他脱下的大氅,在他身后将门关上了。

    白昭还未进书房便听见一阵欢声笑语,进去便看见阿努素律端坐在书房之内,案几之上的奏折被挪到一边,上头的食盒里放着几个花样特殊的点心。

    白帝手里正拿着一块点心吃的快活。

    不知为何一种嫌恶之感便猛然涌上了白昭的心头,但他无法明示,只暗自捏了拳头,照旧向二人都行了礼。

    白帝免礼之后,双指指着桌案上的食盒道:“韵王啊,你也来尝尝,这是素律亲手做的,说是专门做的,朕这一把年纪了还是头一回尝到。”

    素律在一旁赔着笑,白昭没有推辞,伸出手指拿出一块,轻轻咬了一口浅尝了一下,便夸赞道:“王女果然好厨艺。”

    素律闻言羞涩一笑,紧接着白帝也朗声笑着,唯有白昭站在原地并无表情,也不知他们先前说了什么。

    白帝看着他道:“韵王,你也不必在此处装样子了,你们的事,素律都已经和朕说了。”

    白昭满头雾水,心中惊了一惊望向站在一侧的素律:“什么事?”

    白帝看向素律,二人相视一笑,他伸出二指了指白昭方向:“韵王向来腼腆,什么事情都藏着掖着,什么心事也都不曾对朕说过。如今这件事也要隐藏吗。若不是王女跟朕请求赐婚,朕都不知道你们竟然早先在定州便已经定了情,如此甚好啊,朕正愁着朕的这群儿子里哪个能够配得上王女,如今正好,朕来拟旨为你们赐婚。”

    玉清宫书房当是整个皇宫内最温暖的地方,然此刻白昭却觉得如坠冰窟。

    他听到此处方听明白了,将目光投向身侧站着的素律。

    素律却是满面笑容,她生得美,笑起来更是美若春花。

    但是眼下白昭想清楚了一切,看着这样一副笑容,只觉得想要作呕。

    素律看见他这样一副吃人的目光,险些站不住脚,但努力保持着自己面上的笑容。

    白帝看他二人如此深情对望,只觉自己给二人牵好了一根红线,大手一挥便已拟好了黄纸。

    此刻白昭却仍是未曾谢恩,白帝心中不耐,唤道:“韵王?”

    白昭撤回目光,唇边轻微嗤笑一声,回道:“谢陛下恩典。”

    白帝闻言舒眉展颜,将那圣旨交给李明,更令人写了一封书信预备着送往炎国。

    *

    婚事如同水泼下来一般赐了给了白昭和素律二人。

    二人从玉清宫中出来,一齐往外走着。

    素律想着书房里白昭的眼神,浑身都出了一层冷汗,眼下更是不敢在他身侧,虽是并肩而行,还是默默又拉开了距离。

    “自己惹的祸,现下知道怕了?”

    下了墀阶,素律走进阳光里,感受到些许温暖,不知为何突然也有了与他讲话的勇气,硬气道:“我有什么怕的?”

    “你可知道你犯下了欺君之罪,若方才我在陛下面前揭穿你,眼下你就不会安稳站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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