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将周围映得昏黄,沈瑞叶面上两颗泪珠便显得十分清晰。

    白商心中刺痛,走到沈瑞叶身侧想要为他拭泪,正欲抬手却受到一阵桎梏,才想起来自己双手被捆了起来。

    她收了动作,看了一眼一旁发愣的凌衍,借着沈瑞叶在凌衍心理上逼出来的缺口,继续逼问道:

    “凌衍,现在世人都认为李氏父子的死与你有关,难道你希望如鸢也这样认为吗?她腹中还有你的孩子,你便如此薄情寡义,要看她难过?”

    说着上前两步,走至桌前。

    “她若是以为是自己的婚事导致自己父兄的亡故,你让她怎么活下去?”

    凌衍头痛欲裂,脑中思绪宛如乱麻,登时抱着头蹲在了地上,目光涣散,脑中陡然浮现李如鸢笑靥如花的模样。

    他起身转步,只留给他们一道背影。

    “如今她在丞相的庇护之下,定然会安然无恙……”

    “你说的话,你自己信吗?”

    人的心防一旦破了,便极易崩塌。

    凌衍猛地闭上双眼,两行清泪缓缓落下。

    他向来自负而不自知,不善表意,唯在李如鸢身上有全部的柔情和谦卑。

    然此刻,白商咄咄逼人的一问,让他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不屑和鄙视……自己竟如此大言不惭,自欺欺人。

    “你们说的话,我又能信几分?”

    “凌衍,丞相这样的人,你有用他会保你,若你无用,他便会像弃白昭那样弃了你,若他上位,便是宁国第一大祸患。我与韵王的确十分需要你相助,宁国百姓,也需要灵军攘除奸佞才能安乐生活。”

    凌衍提了提声,“我不能拿她的性命做赌注!”

    沈瑞叶上前一步斥道:“到底要怎么说你才能明白!”

    “还轮不到你来插嘴!”

    凌衍怒瞪着沈瑞叶。

    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我可以领兵前往上京城,但非到必要之时不会发兵。另外,我要她在这里立下毒誓,无论如何要将鸢儿救出来,否则她家国俱灭,你人魂俱焚。”

    沈瑞叶提声怒道:“凌衍,你别欺人太甚!”

    凌衍往前踏了一步,距沈瑞叶只有一步距离,烛灯前的笔影登时划在他的脸上宛如一道狰狞可怖的伤疤,与他此刻狰狞的面容极为合贴。

    两人极具较量对视的这一瞬,四下静得厉害,外头的风声似乎也骤然止息。

    帐内传来猛然传来一阵闷响。

    帐布飞扬,一抹月光冷若刀光剑影,自帐外而来,横劈在地上人的肩头。

    沈瑞叶意识到了什么,却不敢移目直视,只愤愤然猛地一拳锤在桌上,涕泗横流。

    白商抬起头,发丝凌乱地挂在她的面上,“白商在此起誓,用尽全力保李如鸢一命,否则家国俱灭。”

    “还有呢?”

    白商不忍再起誓,缓缓垂首,咬着牙道:“此事是国事,却也是我的家事……”

    话未说完,忽然听见前头传来另一道声音:“我沈瑞叶,人魂俱灭。”

    *

    上京城。

    羽军以调虎离山计诱皇城卫,率先攻城屡占上风,打得不可开交。

    丞相令皇城卫连夜撤兵离宫,退居繁州,其所经之地血流千里、民众苦不堪言。

    临行时,带走了国舅夫人李如鸢。

    灵军赶到京城时,已然二月。

    羽军入驻皇宫,白昭仍居庆华宫,凌衍立在一侧。

    素律在一侧奉茶,白昭直指地图上繁州的所在,正要下令乘胜追击。

    凌衍瞳孔骤缩,双指扣了扣桌面,“灵军不可。”

    白昭闻言,似是预料到了一般,面上并无多少表情,“为何?”

    凌衍沉声道:“到时,若敌国忽然发兵,宁国便无战士可上战场。”

    素律闻言面色一沉,想到了数日前送往炎国的书信,登时心虚得往白昭身后退了两步。

    白昭斜眼瞥了她一眼,没有言语,平声问凌衍道:“国舅的意思是?”

    “殿下按计划派兵前往繁州,灵军殿后,倘若敌国有异,尚有还手之力。”

    话音才落,白昭猛然拔剑而起,架在凌衍的脖子上,手掌用力握着,五个手指骨节都泛着白。

    “凌衍,我看你是藏有私心!”

    凌衍面色未变,平声回道:“殿下,于公于私,臣皆觉得应当留灵军在后。”

    白昭冷笑一声,格外不耻,还未开口,便听他又道:“殿下可以自问,倘若今日是王女被丞相挟持,殿下会否做出和臣一样的抉择。”

    白昭闻言手上微微一抖,虽是细枝末节的动作,却叫在场的两人看了个清清楚楚。

    他心中有些不稳。为什么不稳,对于这个问题他所持的态度是什么样的?

    素律不禁望向他,想从他的神情中窥探出一丝破绽,却寻不到。

    白昭此人,还是太过缜密。

    “这是在干什么?”

    一道冷声传来,若是声音小些,应当是格外的温柔。

    白昭望向声音的来源,眼见是白商,便迅速收剑入鞘。

    这日下了雪,干燥得很,宫殿的地板上都发了一层白,粉末似的,人的鞋底沾了雪却又叫地板沾湿,白一块黑一块难看得很。

    白商提着裙摆慢慢走过来,沈瑞叶小心地跟在她后头。

    方才叫白商看见刚才一幕,白昭有些心虚,开口问道:“陛下醒了吗?”

    他转了一个话题。

    但白商没有应话,冷脸看着他,“现下是什么时候?你们当正在办家家酒吗?”

    白昭叫她寻了错处,一时哑然,半晌没有回话。

    凌衍不愿起波澜,躬身照旧按照礼制行了个礼,道:“不是什么大事,不过照出兵一事探讨了一下,运往殿下与我意见不合,才有刚才的一幕。”

    白商想到之前在远州应下的事,看了沈瑞叶一眼,都知晓大概是个情况,也没再提。

    反而张口对白昭道:“陛下还没有醒,不过……”

    她拖了长音,“陛下醒不醒得了,哥哥心中应该比我有数吧。”

    话中有话,白昭听出了,素律却也听出了。

    她闻言缩了缩脖子,只觉眼前锋芒毕露的白商太过陌生,又思及此前刺杀陛下一事,恨不得当即找个地缝钻进去。

    白昭没有在意,回道:“恐那针也保不了多久了,一口气吊到如今,也是厉害。”

    这时沈瑞叶适时询问道:“如今陛下尚未醒也尚未……下一步该如何?”

    他没敢说清,毕竟白帝如今尚未真的驾崩。

    素律道:“莫不如等上几日……”

    她虽敢刺杀白帝,但此时却胆子更小,并未将后头“新皇登基”四字说出来。

    只是白商白昭等众人似乎已经猜到。

    白昭正欲回道:“不可。”

    这时候,不知是谁提了一嘴,“安王殿下在何处?”

    白商登时疑惑了起来,四皇子安王早先前往炎国迎接王女之时,遭恶狼伤腿,未曾来得及医治,落下了病根,行动不便了。

    丞相虽心狠手辣,尚不至于对一个没有兵权也没有实权的残疾皇子动手吧?

    “呵。”

    白昭冷笑一声,“傀儡皇帝也是自古有之。”

    此话一出,众人也大概知晓了,臣子上位原本便不符合正统,更会被天下人诟病,但皇子就不同了,若是身上残疾的,则更好控制。

    白商忽而想到了什么,但只是暗自想想,也笑了一声,没再言语。

    二月临近年关,但皇宫上下无人敢筹备得喜庆。

    随军开拔之前,白商预备着往延福宫去了最后一次。

    宫中暖和,延福宫门外一整排的梨树,梨花已经早开,沸沸扬扬的,生命力旺盛极了,拥挤的堆在树上,像极了雪。

    但延福宫中便不似外头灿烂,里头一应的破败不堪,门槛朽烂,失了原有的红色。

    白商仔细算了算,也不过几个月未曾见血罢了,竟打回了原型。

    院子里杂草丛生,一个宫婢正在其中拔草,见有人来了,猫着腰过来正要行礼,一抬头却登时愣住。

    “殿下……”

    白商看清了那人的模样,奇道:“素娘。”

    素萍穿得远不如从前有排面,整个人似是老了不少,此刻掩面而泣,说不上是喜是忧。

    白商问道:“你怎么在这儿做活儿。”

    素萍平了平心中情绪,抹了抹面上的泪,回道:“将奇戎兵交予韵王殿下后,因着您入狱,公主府一众宫婢都被换到别的地方当差了。”

    白商心中忽然愧疚起来,道“终归是我连累了你们。”

    “非是如此,在哪里做活不是做?且奴婢在延福宫中,尚可替您看着钰妃娘娘。”

    听她说罢,白商陡然想起了一件事,眼前人的母亲李嬷嬷曾是宫中的教养嬷嬷,据说是在太后娘娘宫里当差,太后健在的时候,李嬷嬷最受太后喜欢。

    后来有一日李嬷嬷受太后之命前往延福宫送东西,不知道怎么惹恼了钰妃,当即被赐了几十大板。

    具体几十大板,白商也不知道,那时她还挽着双丫髻年纪尚小,记不清了,总之李嬷嬷当场便毙了命,教人从延福宫的门槛里抬了出来。

    据旁观的宫人言,是时李嬷嬷浑身抽搐毙命,下身衣衫破烂,血肉模糊,宫人临拉她走的时候,鲜血淋漓淌了一路,直扔到了乱葬岗都未曾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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