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雯似是叫这一句吓住了,紧咬着下唇没有言语,又似是在纠结什么。

    白商猜测这姑娘或许不理解话中深意,也不再提这件事。

    她站起身拍了拍衣裳上的泥土。

    “天色不早了,我要早些休息了。”

    白商说着往台阶上迈了一步,心中陡然升起强烈的无力感。

    说实话,白商想的是,如果这个姑娘知恩图报,再聪明伶俐一些,最好在聪明伶俐之余再多一些勇气。那么,便可以为她所用。

    但是这个姑娘似乎……不够聪明也不够有勇气,又或者说太聪明了,懂得明哲保身。

    她想着,踏入了阁门,正要关门。

    “殿下!”

    小雯忽然焦急地喊住了白商,缓慢地、试探地问道:“若是……若是我偏要妄图呢?”

    白商闻言一愣,心中并不似预测的那样欣喜。

    “你,可能会死。”

    对面是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白商胸中不知道为什么松了一口气,关门的手也蠢蠢欲动。

    “我……不怕。”

    白商抬眼望她,眼前人十五岁,身形格外瘦弱,长得也娇小,圆脸圆眼,若是笑起来应当是十分甜美,但偏偏顶着哭红的鼻子和面颊,坚定地说自己不怕。

    白商心中不忍,手上颤了一颤。

    “殿下!”

    小雯忙上前拦了拦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顾不得膝上疼痛。“殿下,奴婢知晓丞相这样防备您,必然是对您忌惮,奴婢听闻您博学多才,您定知晓如何为我家老爷报仇雪恨,对吗?”

    白商知晓自己再也不能犹豫,沉声道:“我是知晓,但你要清楚这是在哪里,临崖而立,动辄粉身碎骨。”

    “奴婢卑微,命如草芥,奴婢不在乎。”

    白商垂眸看向地上的人。

    存亡之际,人人求生。

    却有人愿意为了他人的性命,吞一杯毒酒,执一把利剑,一心赴死。这样的时刻,她也有过,且深知其味。

    “人命很重要,小雯,你不能这样说。”

    小雯抬起头,泪眼汪汪。

    “别人可以说你命如草芥,身为下贱,但是自己绝对不能这样说自己。”

    “为什么?”

    “因为一旦你对自己说得多了,便也相信了。”

    “是。”

    小雯声如蚊蝇,方应声罢,又张了张口。

    “奴婢并非不在乎自己的性命……老爷对奴婢一家恩重如山,爹娘死前的遗愿便是让我为老爷报仇。奴婢……请殿下定要指点奴婢!”

    白商没有言语,把小雯从地上拉了起来。小雯站起身顺着白商的意思将阁门关上,凑到她身旁去。

    白商只觉心中忐忑,七上八下,喉中粘腻牵扯,吞咽不下。

    “你可知,国舅夫人,李如鸢。”

    “是那个大着肚子的女子?”

    “正是,现在何处?”

    “听说,关在东边那处别院里了。”

    白商已经知晓李如鸢在城主府中,便没有再多问,只是让小雯找机会刺探清楚再来禀告。

    小雯擦了擦面上的泪水,低声应是。

    *

    城主府主院落内,几盆瑞香忽而开得格外茂盛,远远看去如绿绦缀花一般。

    杜允仍穿一身官服,来到□□院。

    水榭之下,清风过境,带来些许湿冷。

    一个侍卫站在白安身边,替他收着手里的拐杖,白安坐在池边石栏上,手中握着些许鱼食,望了望池中来回游动的鱼儿,笑了一笑。

    杜允走进水榭,受了侍卫的礼。

    白安收起鱼食,手一伸一收之间,鱼儿争相夺食,来回翻腾,好不快活,溅起的阵阵水声却在临近年关的日子里给人带来些许凉意。

    “这鱼还能有几天活头?”

    杜允站在白安一侧,望着他手里的鱼食,如今几乎算是被软禁起来,他竟还有心思喂鱼。

    “这鱼看起来还很有活力。”

    白安将手里的鱼食尽数洒下,鱼儿登时欢快的扑腾起来,来回抢夺。

    “托了大人您的福,这鱼才能多活这些日子,不然早就死了。”

    杜允道:“死了也未必不如活着。”

    说罢又吩咐侍卫去再取些鱼食。

    “不必。”白安说着,从栏杆上起了身。

    “怎么不必?我看别院中的那条鱼,就让殿下喂得很好。”

    白安捏了捏手指,“大人何意?”

    “不要装傻充愣。”

    杜相说完,望着已经平静下来的水面道:“我好不容易搅起一些风浪,你可千万别给我整没了。”

    白安以手扶腿挪了挪步子,拱手道:“本王纵然有心,却也无力。大人明鉴,我不过是念着和那人兄妹一场罢了。”

    “兄妹之情?眼下这个关头,殿下还是趁早断了这些情绪。”

    白安直起背道:“这便是大人奉行的准则?”

    “什么?”

    白安平声道:“重权重势,舍妻舍子。”

    “你……”

    白安笑了一声,“不是么?”

    杜允不再回应,外头忽然刮起了一阵风,水面波澜兴起,他拢了拢衣袖,愤然转身。

    “大人可是要去审她?”

    “是,三日之期,我不会让她在我这里安住三日。”

    白安低着头,走上前道:“看在本王的面子上,请大人不要用刑。”

    “你的面子值几个钱?”

    白安笑了一笑,续道:“那便看在皇位的面子上。”

    “呵。”

    杜允冷笑一声,向前一步迫近白安:“安王殿下,你可是忘了如今我等是一条船上的人?”

    “未忘。”

    白安的声音融入风声之中,淡定非常,“但我知晓,大人若想名正言顺掌权,就还需要我。”

    杜允伸出二指指着他,“好,好,好……很好。”

    如此气愤说完,便不再言语,愤愤然从池边走了过去。

    白安拍干净了掌心中的渣滓。

    四周风声更甚,水面波澜更兴,鱼儿早已四散不见。

    被丞相挟持,或许众人皆以为白安如鱼困在此地,实则他是多了一方水泽。

    此刻,他望着波动的水面,深知托了福活着的鱼并非白商,而是他自己。孤注一掷,终究是他自己选的路。

    *

    白商所居住的别院之中除了松柏,还种了一棵腊梅。

    大风席卷,晚开的腊梅在庭院里瑟瑟发抖,须臾落了几片花瓣。

    白商裹着袍子坐在门前,忽然便生了怜美之心,跑上去伸手去接。

    枝头上蜡黄色的花瓣光华油润,在太阳底下宛如玉一般晶莹透亮。

    花和人有时候有一些相同的特质,有风骨,有气节的,便不愿落在地上,沾了泥土。

    白商叹息着摇摇头,望着已经落过的花,十分怅然。

    别院大门处忽然传来皇城卫兵甲相撞的声音,她没有回头去看。

    “殿下。”

    杜允跨步来到她身后,她才转了身,看见了杜允身后带着的两个皇城卫。

    “大人答应了韵王三日之期,今日才第一日,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杜允没有言语,示意让两个皇城卫上前将她带走。皇城卫身上所携带的镣铐碰撞,铿锵作响。

    “大人!难道你要言而无信?你可知道韵王若是知道你对我用私刑会如何?”

    白商厉声说完,只觉心跳如鼓,四肢发麻,难言的恐慌逐渐从心口到头皮后背,再是蔓延至四肢百骸,最后又返回到胸口,生生要将眼泪逼出来。

    她双手在衣袖下死命的扣着,生怕露出一点怯意。

    杜允几乎从鼻中嗤笑一声,“本相只说三日后他撤兵,会放了你,却未承诺届时你是什么形容。”

    言罢,皇城卫立即上前拧住了白商的胳膊。

    白商本能地挣扎了两下。关节摩擦之间传来的疼痛并不钻心,但格外刻骨。

    她登时不动了,被皇城卫押解着抬头望杜允。

    “奸贼。”

    此刻的姿势和姿态,对于白商而言,已经格外的羞辱和卑微,她以为自己会骂出什么恶毒的话,但搜肠刮肚,却只有这么一句。

    这一句显然没有对杜允造成任何伤害,他捋着胡子笑了一笑。

    “殿下有这样的力气,还是在牢里用来忍痛吧。”

    皇城卫的手对犯人一向从不拿捏轻重,对白商倒是已经留了情面,但她还是不住的感受到肩背处的疼痛。

    被带出别院的那一刻,白商回头看了看院中的那棵梅树,风过摧残,花雨落地,好不凄凉。

    地牢,阴暗潮湿,泛着湿冷。

    白商被除去了袍子,扔在地上的水洼中,眼下浑身颤抖着,嘴唇死白发木,她试着咬了咬唇,几乎没有感觉。所有的感官集中在她心中那一种叫做畏惧的情绪上,根本无法控制。

    她不是第一次进监狱,但她自认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没有金刚不坏之身。上一次有白昭暗中保护,这一次她被完全约束在这里,不免心惊胆战,浑身发颤。

    “给她带上镣铐。”

    白商望了望四周,这是一间不知道死了多少人的牢房,膝下的潮湿的水洼里泛着血腥,更多的酸臭味是从四个墙角处散发出来的。在这里隐约能够听到别的牢房中的痛呼和哀嚎,凄厉悲惨。

    白商脑中陡然出现了自己被拷打的画面,听着那些惨叫声,又立刻在想,自己到时候要不要求饶。

    她不想受刑,那一定很痛。她也不想求饶,那一定很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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