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前,繁州城一战水深火热,凌衍自得知李如鸢的消息,便连夜从京城赶至繁州城。

    是时,羽军与灵军兵临繁州城城门之下,众将士在门前呐喊高呼,几乎攻破城门。

    残阳若血,黄烟漫天,怀远大将军顾棠于沙场之上勒马阖目,身上的伤隐隐作痛,远处将士呐喊声顺风而来,震耳欲聋。

    皇城卫集聚大部分力量于城门处抵抗羽军,枪林箭雨向羽军袭来,也便是说城后方定然兵力不足以抵抗乾州军。

    半晌,顾棠睁了眼,策马向前,携乾州军神不知鬼不觉绕至繁州城后突袭。

    *

    繁州城门之前,白昭与沈瑞叶尚在前方厮杀,脚下伏尸遍地,眼前莽莽黄烟。

    沈瑞叶望了望场上飘扬的各种军旗,奇戎兵、羽军、皇城卫,却独独不见乾州军的。

    他扯缰回马,奔至白昭身侧禀告道:

    “顾棠不见了。”

    白昭一面用剑鞘挡下一支飞箭,一面凌厉问道:“他是要干什么?”

    这一句话沈瑞叶也不知如何回答,这些日子他将自己的思绪全放在了白商和羽军身上,自顾棠来此,并未寻时间与他交谈。

    但顾棠此人他还是有些了解,读过书,上得了战场,知礼节明道理。

    但有一点,就是太愚。

    自他知晓自己的发妻亡故并非意外,而是有人蓄意,便刻意去查了很多,其间各种阴谋虽然时过经年,却仍然能够查出一些蛛丝马迹。

    而杜允,正与这件事相关。

    沈瑞叶抬起头望着白昭,却被自己心中的想法惊得背后发凉。

    “我或许知道他去哪了。”

    *

    两军交战依旧热火朝天。

    繁州城内却是一片凄凉,顾棠方才攻进城门,皇城卫便诱敌深入,好在乾州军杀伐果决,一番打斗下来,双方皆所剩无几。

    顾棠一人一马一剑在城中前行,看残阳席卷街道,黄沙遮迷人眼。

    这是被战乱肆意凌虐之后的景象,城中死伤遍地,房屋倒塌。

    顾棠握了拳,手上的伤口中登时涌出鲜血来。

    这里,这个国家……都是杜允的手笔!

    他想着,正要驱马往前,忽然从两侧破败的屋中陆陆续续窜出来几十个凶神恶煞的人,皆手握长枪,面戴银色面具,银色的面具泛着寒光。

    枯朽房屋被折腾出一股呛鼻的烟,顾棠眯眼望去,那些人所戴的银色面具上皆缀有连环花纹。

    他登时惊了一惊——这是杜允的亲兵,杜允私自豢养的死士。

    杜允与钰妃勾结之后,钰妃便建立的暗营,暗营之中的暗卫多半都是杜允各处搜罗的人,分三六九等,最厉害的一等,佩戴连环花纹面具。

    顾棠曾听说过,能戴上连环花纹面具的死士,手上都掌握了千百条人命。

    “受死吧。”

    那些死士没有多言,执枪往前。

    顾棠暗骂一句,执剑与他们展开周旋。

    火气蒸天,浓烟引得天色变,而此城中,几十人围攻一人。

    那几十个死士皆训练有素,配合默契。顾棠原就负伤,几个回合下来,他只觉得伤口挣裂,鲜血外溢。

    那死士人多势众,银枪锋利,刀刀往要害处刺去,目的明确,下了死手。

    来来回回几个回合,顾棠已然不能自保,身上已经添了数道新伤,手臂、大腿、胸前,都被银枪戳出血洞。

    血泂泂流淌,似乎也带走了他身上的温度,他遍体生寒,没有了力气。

    顾棠无力地撑剑跪地,两耳如蚊蝇嗡嗡,心内却一片死寂,他抬眼望着面前一群银光闪烁的面具,知晓自己今日难逃此一劫。

    回想今生,半生顺遂,半生坎坷,前头都在为自己的杀妻仇敌尽忠,后面都是为报仇而苟活……唯一对不住的是一个早逝的妻儿和孤身的弟弟。

    人死尚可以和九泉之下的人团聚,但活人……他的弟弟顾棣不好好读书便上了战场,也从未习过武,在战场上尚难活命……只能在这漫漫人世间,执一物,思故人。

    他还答应了顾棣说要定居乾州……他想着,疲惫地眨了眨双眼……

    他要食言了。

    死士们执抢侧身而立,冷眼看面前这个高大的将军再无求生之心,索性一拥而上,要将银枪狠狠地戳在对方身上。

    暗红天光抿成山巅的一条血线,逐渐消散。

    顾棠再无力气挣扎,绝望地闭上眼静静受死。

    恰在此刻,远处的城门外陡然传来一声怒喝:“住手!”

    顾棠虚弱的睁开眼,回首望去。

    洞开的城门之中,沈瑞叶身披鳞甲骑马立于其间,其身后乌泱泱的羽军如海水一般倒灌进来,将死士们全部包围。

    “可笑。”领头的死士嗤了一声,随即摆手。

    余下的死士手上依旧无留情之势,无数支尖利的银枪冰冷地跪戳进地人的躯体之中。

    霎时间,只听见一阵血肉被刺穿的噗嗤声音。

    没有一丝闷哼和痛呼。

    沈瑞叶才从城门前处策马行至人前,竟避无可避,眼睁睁见此一幕。

    他登时牙齿龃齬,额上青筋猛然暴起,伸手拔剑出鞘,寒光凌冽之间,他起身踏马越至空中,大喝一声。

    众羽军将士见此,也皆举枪与死士打斗起来。

    顾棠依旧保持着撑剑跪地的姿态,沈瑞叶落在顾棠身侧,颤抖着将顾棠轻轻地从地上搂起,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膝上。

    不过片刻,顾棠身上的血,顺着鳞甲淌成了一条涓流。那一身泛着银光的鳞甲躺在鲜红的血泊了,十分的刺眼。

    他面上已成乌青,眼睛仍然死死地睁着,口吐鲜血但嘴唇微动,似还有话要讲。

    “顾大哥,你要说什么,你说我在听着。”

    沈瑞叶含泪俯身,膝上的顾棠似是用尽全身力气将头轻轻往上伸了一伸。

    他话音囫囵模糊,断断续续的不成样子。

    “转告……顾……顾棣……让……让他……好好……活着。”

    沈瑞叶依旧从这声音里听出了不舍。他泪水洒落,尚未应声,便感受到膝上那人脊背一僵,身上的温度一点一点褪了下去。

    他猛地吸了吸鼻子,将自己眼中那一把泪逼了回去,咬牙说了句,“好,我会转告顾棣,你放心走吧。”

    说罢将顾棠放到地上,一方白绢覆头。转身提剑朝那群死士走去。

    *

    与此同时。

    繁州城黑崖之上,李如鸢临崖而立。

    冷风呼呼地从她身侧吹过,她却丝毫感受不到冷。

    世间事有黑才能衬托出白,没有温暖便没有寒冷。

    李如鸢便仿若掉到了一个大冰窟之中,没有一点是温暖的,是以便也没有一处是寒冷的。

    “鸢儿,别动,别再往后退了。”

    凌衍站在数步之外,看着李如鸢被风吹得摇摇欲坠,伸出手要去捞她。

    但凌衍每接近一步,李如鸢便后退一分,崖边大风吹得猛烈,她每一个动作都让人感到惊慌。

    “鸢儿,我求你了,你别再动了。”

    凌衍几乎跪地,求着李如鸢回来。

    风沙掠眼,李如鸢一身素衣,不配钗裙,双眼通红地看着眼前的人,心中却无动于衷,一点波澜都泛不起来,她丝毫没有要回身的意思,眼眸之中没有一丝求生的欲望,只有向死的决绝。

    那样的目光,令人看了心生绝望。

    凌衍望着这样的目光,胸腔之中不停的颤抖,“鸢儿,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我们?孩子?”

    李如鸢眸中终于有了一点神色,抬起通红的眼睛望着他,“没有我们,也没有孩子了。”

    听她说完这句话,凌衍彻底慌了。

    李如鸢自顾自道:“孩子或许就是知道有一个这样的父亲,才会选择离开。”

    她深提了一口气,口中呼出的暖气在空气中泛白。

    “凌衍……你可真卑劣啊。”

    她说着,往后又退了一步,崖边碎石落了下去,但根本听不见任何声响。

    风很大,将她的素衣吹得宛如一朵盛开的昙花。

    凌衍丝毫没有在乎那一句戳心之言,此刻往前膝行了两步,“鸢儿,别……别……我求你了,别这么对我……”

    “我死了,你还可以续弦……”

    说到这一句,李如鸢忽然笑了一声,眼中笑出恨泪,“其实,我真想亲手杀了你。但我太累了,凌衍,我死了你也不过成了鳏夫而已,你这样的人,估计也不会伤心。不用在我面前装模做样了,你不是已经拿到你最想要的了吗。”

    “没有,鸢儿我只想要你,你的父兄不是我杀的。我是李将军的女婿,是他的半子,我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你信我……你知道我的,我不会的……我是……爱你的……”

    凌衍含着泪,唇上乌青,身形在风中一颤一颤,但是比起身上的冷,更难过的,是他心里的冷。

    李如鸢望着远处的山景,摇了摇头,撩开被风缠到脖子上的头发,从腰间绸带里取出一件亮晶晶的物什抛给凌衍。

    那是凌衍已逝的母亲留下的发钗,凌衍望着手里的发钗,又望了望被烽烟映得火红的天边,思绪陡然回到了他们初遇的时候。

    *

    宁国十二年四月末的春蒐,白帝会邀请全京城有头有脸的世家大族皇亲国戚。

    因着凌衍是如今国公府的独子,所以即便是他的母亲出身微贱,也还是受邀在列。

    那时凌衍初从乡下入京城,便已经知晓利用身份在京中立下威严,一些顽劣的世家子弟心中惧他,便总是围着他,在他身边当狗腿子。

    身份上的优越,确实让凌衍在京中过得生龙活虎,但是国公府的外强中干,也着实让他感到心惊。

    春蒐之前,缠绵病榻的凌国公将他喊到身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了一番语重心长的话。

    “衍儿,如今大宁眼看着便如危楼一般,你的两个哥哥走后,陛下便收回了兵权……但是在这等情形之下,唯有掌握了实权才能稳住家族地位,凌氏一族才能长盛不衰……衍儿,你要争气。”

    凌衍对凌国公并无多少感情,也并未在国公府久待,是以他虽然明白凌国公对自己的期许……但是他不能切身体会到,甚至有些抗拒。

    凌国公告诉他,骠骑将军李氏家中有一女适龄待嫁,且李氏素来只有兵权,若要稳固根基,必然也需要国公府的扶持。

    言下之意,李如鸢是一个很合适的人选。

    凌衍应是,但却不禁腹诽,人家姑娘家的幸福,为什么要因为绑在权势之上?老头子年纪大了胡说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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