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许应淮已经是三天后,他嘴角的地方还有青紫的淤青。

    法院宣判许应淮属于正当防卫。

    他脸上还是挂着以往那般漫不经心的表情。

    见到她的第一面,又是戏谑的对着她说:“小木支,你又哭了,哭得真丑。”

    江为枝脸上糊满了泪水,转瞬间破涕为笑了。

    又哭又笑的滑稽模样,逗得许应淮直笑她。

    她对他说:“许应淮,好好上学吧,你是个好人,会有很好的人生,璀璨的未来。”

    许应淮不再笑了。

    缄默片刻,他收敛神色,忽然问她,“我璀璨的未来里可以有你吗?”

    江为枝愣了片刻,抬眸对上他灼热又赤诚的目光,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她认真的反问:“你愿意跟我去同一座城市吗?”

    不是同一个大学,是一个城市,她知道以许应淮的成绩他们去不了一个学校。

    所以,她的这句话是真的想把他放进未来里。

    许应淮缓缓勾起了唇,“小木支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高考前,他们一起学习,一起吃饭,一起上学放学,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在发展。

    江为枝才发现,许应淮为什么总是年级垫底,他的卷子只写名字,选择题交卷前乱涂一通,他基础很好的,甚至她不明白的题他都会。

    他们报了同一所大学,在信纸上,彼此写下了未来十年的规划,约定好要一起去实现。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他们去了海边,海浪没过他们的脚丫,咸咸的海风吹过衣角,他们的青春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潮起潮落,海浪拍打着礁石,许应淮说:“小木支,我以后一定会成名最著名的建筑设计师,功成名就,八抬大轿的娶你。”

    江为枝笑他,“现在哪来的八抬大轿啊,我也不要你功成名就,我们都平平安安就好。”

    许应淮嗤笑了声,像是在笑她不值一提的平凡梦想。

    他面向眼前一望无垠的大海,语气里带着少年独有的意气风发,“我们都会拥有最闪耀的人生。”

    他的声音顺着波浪起伏的海面飘向远处,不知被送往了何方。

    江为枝的发丝被海风吹得凌乱,她沉默的看着远方的海平线,目光虔诚。

    如果海的那边连接着天际,那么,所有的天神啊。

    ——请保佑我的少年一生无虞。

    暮色西沉,天边留下一抹如血般的残红。

    许应淮把她送回家。

    江为枝永远记得这天,是罪恶的起源。

    他们在楼下看到了三张熟悉的面孔,许应淮比她先一步做出反应拉着她跑。

    她住的是比她年级还大几十岁的老式楼房,楼里很多人都搬走了,而周围只有一个废弃的钢厂,几乎没有人。

    许应淮把她塞进厂房里,“快报警,你待在里面,别出来。”

    “那你呢?”

    江为枝的大脑混乱,下意识的去阻挡他的动作。

    身后的人越来越近。

    门口没有锁,情急之下,他捡起地上发锈的铁链将铁栓绕了两圈。

    最后只留一条缝隙,许应淮给了她个安心的眼神,“我没事,你听话,乖乖待在里面。”

    江为枝声音轻颤着,“不,我不信你,你把门打开......”

    许应淮背过身,决绝地朝那三人走去,任凭身后的女生怎么叫他,他都不曾回头。

    江为枝颤颤巍巍地拿出手机报警。

    透过门缝,她看见他们拿着铁棍一下一下打在许应淮身上。

    她的心如坠冰窖,拼命地拉扯着大门。

    “许应淮!”

    “许应淮——!”

    江为枝一声声的喊着他的名字。

    许应淮倒在地上,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已经没力气回应她了,他的脸上沾满了尘土和血渍。

    泪水顺着江为枝的脸颊落下,她看见他朝自己费力地挤出一个微笑,用口型在对她说:

    “别哭。”

    江为枝胡乱抹去脸上的泪,她努力让自己不哭出来,她知道许应淮最烦看见她哭了。

    松松垮垮的锁链逐渐有松动,她随手捡起地上的钢管,朝着门口的锁链砸去。

    前所未有的恐慌袭遍全身,她突然很害怕。

    最后一棍发狠的砸向了许应淮的后脑勺,他嘴角有鲜红的血液流出,眼皮逐渐变得沉重。

    他似乎已经看不清了江为枝的脸了。

    只知道那些招呼得人生疼的棍子没有继续落在他身上。

    他们朝着江为枝的方向走去,许应淮撑着最后一口气,拖住了他们的步伐。

    “不要——”

    江为枝目眦欲裂,眼前的画面简直让她快疯掉,失控的喊声,几乎要穿透每个人的鼓膜。

    男人也惊讶于许应淮的意志力,居然还有力气拦住他,他回头重重的踹在他身上。

    许应淮死死的拉住他的脚不松手。

    直到远处传来警笛声,几个人心头一惧,落荒而逃。

    锁链被解开,江为枝将他抱在怀里,声声呜咽。

    “许应淮......没事的、你不会有事的,我们还要一去上大学,一起去看海,一起爬山,没事的,没事的。”

    她语无伦次的说着。

    许应淮艰难的扯出一抹虚弱的笑,“那对不起啊,我可能要失约了......”

    她哭到几近失声,“不,不要,你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小木支。”他看着她,气若游丝的声音轻到几乎快听不见,“替我去看看未来......”

    灼热的泪水一颗一颗砸在他脸上。

    “我们一起去,你不能丢下我......”

    许应淮吃力地抬起手,想替她擦去眼泪,“小木支,你怎么又在哭啊。”

    “我最烦......”

    未触及她的脸庞,许应淮的停在空中的手无力的垂下去,沉重的眼皮遮住他褐色的眸子,永远的阖在一起。

    他的嘴角似乎还刚才想留给她的笑容。

    属于许应淮的时针冻结在这一刻,生命终止于此,他将永远长眠。

    他永远无法再对她说出那句话了。

    我亲爱的姑娘呀,未来还很长,你一定要替我走完啊。

    “许应淮、许应淮、许应淮——!”

    江为枝重复的叫着他的名字。

    她的声音嘶哑,却仍旧一遍一遍的固执不肯放弃,直到血腥气上涌,喉咙干涩得说不出一个字。

    怀里的人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江为枝轻柔的为他擦去脸上的血迹,他还是那个清秀俊逸的少年。

    她低头,吻上他冰凉的唇。

    许应淮,如果是这样的结局,我宁愿死在那个晚上。

    这是他们第一次接吻,可惜他再也感觉不到江为枝的爱意。

    黑夜吞噬掉天边最后一抹余晖,夜色铺满大地,连同她的世界一起跌入了无尽的黑暗。

    十年后

    江为枝已经是声名远扬的建筑设计师,她替他走完了他没能走的路。

    这一路上的风景旖丽,可惜他没来得及看一看。

    在采访上,记者问她,“做建筑设计师的初衷是什么。”

    她很平静,嘴角带着笑,“完成了对一个人的承诺。”

    “这个人是谁啊?”

    她答:“我男朋友。”

    有人八卦的问她,“他今天在现场吗?”

    江为枝目光环绕着会场一圈,点头,“他一直都在。”

    从未远离。

    人群沸腾,互相在找她说的人。

    江为枝说:“他很低调的,是我曾经最讨厌的人。”

    许应淮真的讨厌死了,这么久都不来接她。

    记者八卦地问:“那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啊?”

    对啊,什么时候结婚,在许应淮的四年规划上,他写道:

    “等小木支毕业就结婚。”

    江为枝的目光有些失神地望向远方。

    他们早该结婚的,已经拖了六年了。

    记者会结束,江为枝回到公寓里,客厅里有一面橱柜,里面放着各式各样的奖杯和奖状。

    她取了一块干净的素锦帕依次擦拭着每一个代表荣誉的奖杯。

    那些或金或银的奖杯上都不合时宜的刻上了一个名字。

    ——许应淮。

    她指腹反复摩挲着上面的字迹。

    我终于替你走完了你的人生。

    你一定不知道,活在这没有你的人间才是她经历过最难熬的一场悲歌。

    江为枝拿起桌上的药瓶揣进上衣口袋里,临出门前,她最后回头看向橱柜的方向。

    目光逐个略过,像是在做最后的诀别。

    来到墓园。

    黑色的墓碑上,那个少年还是十九岁青涩的模样。

    江为枝缓缓蹲下来,指尖轻抚过照片上的脸,带着无限的眷恋,仿佛透过这块冰冷的石碑在触摸他。

    “你知道吗,你走之后,再也没有人叫过我小木支了。”

    江为枝在他旁边坐下,脑袋靠在碑上。

    像是找到了可以驻足栖息的地方,她安心的弯了弯唇,“许应淮,我很想你啊。”

    无人回应。

    她笑道:“你看你离开后,我再也没哭过了,你是不是该表扬我。”

    “大学生活,真的挺美好的,没有了做不完的试卷,听得耳朵起茧的唠叨,我去过你想去的山了,风景很好,就是上山的路太累了,你真该陪我一起的,我每年都回去那片海看过,那里还是和我们一起去的时候一样,没变过。”

    微风轻拂过她的脸颊,江为枝轻咳了几声。

    “最近好像感冒了,有点难受。”

    坟山很安静,风过也只留一片簌簌声,她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也没事,吃了药就不会难受了。”

    江为枝从衣兜里摸出一个白色的药瓶,她仰起头,无数的小药片倾斜着倒进嘴里。

    她依旧笑着,慢慢地嚼碎了那些药片,目光逐渐失去焦距地看着远方青翠的树木。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她依偎着冰凉的墓碑,缓缓闭上眼,叹道:“十年了啊,许应淮,你还记得我吗?”

    悲戚的声音飘散在山林里。

    树枝上一片摇摇欲坠的树叶缓缓飘落,在空中浮浮沉沉最终归于尘土。

    许应淮,我替你看完了这本该属于你的未来。

    现在,我终于可以来找你了。

    墓碑旁的女人安详的如同睡着了一般。

    耳边传来刺耳的蝉鸣声,外面高悬的烈阳照不进冰冷昏暗的房间。

    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逐渐失去温度,江为枝掀开眼皮,她倒在地上,空气中充斥着腥甜的味道,胸口的地方还在不断往外冒着血。

    周围是老旧的桌椅板凳,熟悉的陈设。

    江为枝忽然笑了。

    真遗憾,原来她早就死了啊。

    警方只抓到了两个人,为首的那个男人跑了,他措不及防的出现在她家里。

    父母离异,各自分开已经两年了,她得到的只有每个月的生活费以及这栋破旧的房子。

    或许那些人突然出现在她家楼下那天,早就已经摸清了她家的情况。

    在他对她施暴的最后一刻,江为枝选择了自杀。

    当冰冷的刀刃没过胸膛的瞬间,她知道,她也失约了,他们的未来,如泡沫般消失在眼前。

    过往的一幕幕如同放电影般在她脑海迅速闪过。

    她的短短的一生竟没什么值得怀念的。

    恍惚间,她耳畔传来许应淮的声音。

    “要哭死远点哭,烦死了。”

    “江为木支。”

    “再哭放狗咬你了啊。”

    “小木支,你又哭了,哭得好丑。”

    ......

    失去意识前,她眼前浮现的最后一幕是许应淮站在校门口罚站的场景。

    许应淮终于来找她了。

    躺在血泊中的少女眼角滑出一滴泪,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手却只触到一片虚无。

    世间无神明,她的愿望终是落了空。

    江为枝死在了那个骄阳似火的七月,窗外的蝉鸣为她哀悼,漂泊的白云为她流泪。

    她看见了他,少年逆着光,迎着夏天的风向她走来,他唇角微翘,笑得好不肆意,她听见他说:“小木支,你怎么又在哭啊。”

    这一年,江为枝十八岁,许应淮十九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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