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碎的时候,就跟木材裂开一样,顺着纹路自上而下完全开裂。”——朱利安? 巴恩斯

    【正文】

    “你有点儿虎。”

    隋东说。

    被欺压久了,好不容易让他捞到一个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机会,隋东恨不得去桦钢播音站对着大喇叭广而告之——某些人把男朋友外套洗成坎肩了。

    面对“小人得志”我毫无办法,预备落到他脑袋上的巴掌,在看到人灵活翻飞在缝纫机下的手指后,默默收回了口袋。

    人一生总有那么几个春风得意马蹄疾的高光时刻——现在是隋师傅的。

    手指心虚地揉搓着另一条排队等待“隋师傅”起死回生的衣袖。

    他一边缝着,边和我聊着一些琐碎的趣事——“姐,你还记得上次那个欺负沈墨姐的鳖,鳖孙吗?”

    “他怎么了?”

    “罚款两千,为,为了不拘留找人花了三千,尿检、补牙、修车又掏了不少,听说最后里外里造出去大一万。姐,你,真有招!”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报警吗?”

    “不知道。”隋东乖乖摇了摇头,那头蓄了好几年的披肩发跟着他左右摆晃,看着和摇滚歌手似的。

    现在那束高光偏移到了我这儿。

    长发被他养得柔顺,逗小狗似的笑眯眯揉了一把,“如果只是被你们几个小孩揍一顿,用不了多久,他就会锁定到同是小朋友的沈墨身上。可是这件事闹得警察都出动了……”

    “他,他就会觉得是自己得罪了大人物。”

    小家伙还挺上道。遂点头,“至少不会找到沈墨。”

    提起这茬,忽然又想起来前几天去接沈墨时提到的报考研究生。

    从书桌抽屉里翻出来整理好的择校和专业推荐表,“还有个事,你抽空把这个给沈墨送过去,然后让她这周结束就别干了,我给她找了个别的活。”

    “啥活儿啊?”

    “家教,工资高,还安全。”

    【七】

    “你俩这‘加片’是啥意思?”走廊冷飕飕的。随着秋凉,天黑的时候愈发长,小傅师傅接送我的频率已经从偶尔变成了日常。

    窗玻璃挂满里外温差产生的水汽凝结,小黑板上神神秘秘地写着读不懂的“黑话”。

    傅卫军在外头停车,里屋的隋东听到动静迈着碎乱的脚步跑出来挡在我面前,“姐,你快,快进屋,怪,怪冷的。”

    话说得这么不利索,“有猫腻”仨字昭然若揭。

    眉心一蹙,眯缝起眼睛打量他,“你紧张啥?”

    隋东摆手往屋里退,“我我我我,我没紧张。”他一心虚,连身后的门坎都忘记了,脚被绊了个趔趄,下意识抓住门帘。

    挡风的帘本就厚重,哪经得住大小伙子这一拽,“嘭”一声就和门框分崩离析了。

    隋东抱着“阵亡”的门帘愁眉苦脸地坐在地上,叫唤屁股疼。看样子是准备装伤员企图岔开话题。

    我压根不吃这套,一把薅过刚进门的傅卫军,打手势让他解释。

    傅卫军目光顺着我的指尖落到黑板,旋即不自然地避开……

    再不明白和傻子无疑。“呦呵,傅老板挺会进货啊,拿出来先给我看看呗。”

    傅卫军把脸背转过去,地上的隋东也不嚷嚷了,悄悄抬头瞄我表情。

    拎着前者的耳朵准备上楼,拐弯时,又剜了后者一眼,“老娘下来之前,门帘要是没修好,我就把你挂那儿挡风。”

    抱臂坐在床上。

    傅卫军自知理亏,老实巴交低头站旁边等着挨训。日出的光影跃过窗台落在他肩上、颊上、发丝上,亮晶晶的。

    他这几个月的老板当得舒服,又有我挖空心思给他俩加餐,才终于给腮边养出来点肉。

    现在这点肉被我掐在手里,“你胆子够大的呀!电影院不敢放的,是不是都得上傅老板您这儿来看啊?”

    他顺着我的力蹲到床边,一只手扒在我膝盖上,另一只指节搭上我手腕,修剪得浑圆的指甲轻挠着我掌心,一副可怜见儿的模样。

    手心的痒传到四肢百骸,面上还得装出家长样。

    略倾身凑近傅卫军,鼻尖相亲,再近,头故意一侧,掠过他嘴唇,“学得挺好啊,有模有样的。那‘加片’自己没少看吧?”

    傅卫军满脸通红地往后躲,眼眸接连闪烁了几下,也不回是看了还是没看。

    松开掐着的脸,转而搂住他修长的脖颈。

    动作旖旎,说出来的话却是恐吓,“我今晚要陪墨墨去试课,明天回来检查你那些碟片,但凡有一张不规距的,我就给你立立规矩。”

    “嘶”

    心脏无端抽痛了一下,视线瞟到嵌在窗框里的阴郁天空。

    将夜未夜、欲雨不雨的灰蓝色拉低了饱和度,把远方的峰峦和近处的光亮全部藏进雾蒙蒙的阴影里,呈着一种混沌沌的景致。

    沈墨的课讲得很好,小朋友学得也认真,两个小姑娘凑在一起,两条小马尾一晃一晃的。听到异动,大一点的小姑娘从书里抬起头,眼神询问我怎么了。

    摇头,又和她比了个「出去抽烟」的手势,然后走进刚刚视线中的阴影里。

    阴影里还站着一个人,我认识他——墨墨的追求者。

    追到哪一步未尝可知,但今天的课上了三个钟,我在里面坐着都觉得腰酸背痛,小伙子愣是为了看沈墨在窗口站了仨小时……

    来授课这家有个小院,小孩见我从烟盒里磕出一颗烟,立刻殷勤上前,隔着土埂篱笆替我把火点上。

    把敞开的烟盒递过去,他摆摆手说不会。带着一种表现自己的意味。

    注意力收回烟上。烟丝被久置的发涩,上次打开还是和傅卫军吵架,一晃,小两个月过去了。

    火光明暗后,烟雾游荡在虚空,再消散。

    心脏还是钝钝的痛,正疑心自己是不是得了心肌劳损之类的病症,沈墨道别的声音就从身后传来。

    剩下的半根烟被无情丢弃,转身又和家长寒暄几句,听着不绝入耳的称赞就知道这活定下了。

    沈墨也高兴。回去的路上缠着我问自己刚刚讲课的不足。

    “讲得特好,真的,比学校老师都好。”

    点烟的小孩不远不近地走在我俩旁边,沈墨并没因为他的存在而紧张——看起来关系已经处到了不错的程度。

    “哎对了,你什么放假?”

    “十二月末吧。”

    “那挺好,你要不着急回家,等放了假带你们去哈尔滨呗?”

    “我,我可能得给大爷打个电话问问……”

    点头,“行,到时候等你消息。”呼吸还是不顺畅,必经之路上的一段台阶走一半就再走不动,干脆冲旁边的小孩招手示意他过来。

    “墨,我还有点别的事,让他送你行吗?”

    沈墨想询问的话被小男孩抢先一步,“行,阿姨您放心吧,我保证把沈墨安全送到学校。”

    我今天为了给姑娘撑场面,特意挑了一身正装,确实比以往成熟了一些,但这个称呼是不是略过分。

    沈墨拉了他一下,“这是我姐。”

    “哦哦,不好意思姐,我……”

    摆摆手,“没事,走吧。”有事,这门婚事老娘第一个反对!

    小城镇的夜凄清,大地一到了冷季就撺掇走本就不多的生气,仿佛天地间只剩我和几盏电压不稳的路灯。

    后半段路走得急不可耐,没有原因,和从香港赶回来时一样——迫切的想见到傅卫军。

    等了一季的雨终于在快到录像厅时滂沱而下,光影破碎,弥漫的水汽模糊了视线,黄土地立谈之间和成了泥粥,黏稠地牵扯着人的脚步。

    店在咫尺外,门口却停满了摩托,银黑铁门在风雨里四敞大开。一直隐隐疼痛的心脏此刻更仿佛探进去一只手,紧得像是要把它攥碎。

    “红霞饭店”、“服没服”的字眼,以一种极其不善的语气断断续续传进耳朵。

    上午扯坏的门帘被丢在一边,看不出是没修还是修好又被扯烂。

    踏进门里的一刹那,画面几乎像雷劈一样转进我眼睛里——一群人手拿着甩棍、钢管凶神恶煞的堵在里屋。

    视线穿过层层叠叠的影子,为首的人拿着烫红的火筷子逼问被人按着跪下的隋东,“还骂吗?”

    下一秒,连大脑还没反应过来,我人已经以一种诡异的速度冲到了人前,拼尽全身力气,飞一脚将半蹲着的人仰面踹趴在水泥地上。

    脱手的火筷子不受控地在空中划出一道火光,剐蹭在了我的左手上。烙铁滋在皮肉上,冒出一股焦味的白烟。

    顾不上疼痛或是喘息,像母鸡护犊子一样挡在隋东面前,再一侧头,右边的空地上还一只满脸是血的“小鸡”。

    被踹翻的人在身边人的搀扶下站起身,嘴里骂得难听。

    脖子上的青筋剧烈跳动,拉住身边的长椅站直身子,高声喝住他向前的脚步,“我已经报警了!”

    从进门的一瞬间我就清楚的意识到,寡不敌众,要想抽身只能在气势上恐吓住对方。

    肺里顶着一股气来支撑强硬,不敢分出一丝余光去查看两个孩子的伤势,生怕泪不自禁。

    气氛胶着,周遭渐起细碎的交头接耳声。

    抢在领头的人出声制止骚乱前开口,“你们里面有未成年吧?未成年好啊,打人不用担责任,爹妈替你们担,你爹妈担不住的,爹妈的饭碗替你们担……”

    衣角还淅淅沥沥向下滴水,眼神凌厉地像是索命的女鬼。站在正对面的领头人视线冷不防和我对上,瞳孔明显一瑟。

    赤红满布眼白的目眦在他的眼睛里清晰浮现出来,即使实力悬殊,那样的杀意依旧震慑人心。

    “还他妈不快滚!”

    “臭娘们,你给我等着。”狠话放完,屋子里即刻空了下来。

    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外屋,盯着一长串尾灯消失在雨帘里,才长出了一口浊气,打电话叫救护车。

    听筒挂断,折返回里面,隋东仍歪斜在一地废墟里,傅卫军正挣扎着想坐起身。

    几道深深浅浅的血辙在他身下生长,向四周延伸。

    一眼就泄了气,腿软得跪倒。十几米的距离,被烫过的手搓在粗砺的地上,沙和他的血混在一块刺在我的伤口,从脊背到肩头不受控地颤抖,疼得动不了分毫。

    助听器在他们打砸时未能幸免,和碟片们不分你我的碎成零件。

    傅卫军听不见,眼睛也被头上斑驳纵横的伤口涌出来的血蜇得睁不开,只能凭借本能,摸索着冲我的方向手脚并用爬过来。

    白天还光滑的骨节现在皮肉掀翻,碎血蹭在地上,他仍不觉疼似的挣扎着向前。

    制止的话和手势无济于事,怕他倔得再伤到自己,于是咬住牙,用膝盖走完了我们之间剩下的路,然后握住了他的手。

    触碰吓到了处在全静世界里的人,他已经虚弱到无力睁开眼睛,下意识地躲避。

    在傅卫军即将撞到折叠椅的铁架前被我眼疾手快捞住……手指安抚地捋在他后颈,扶着他贴近我胸口——那是生命发声的位置。

    挣扎的人瞬间平静下来,整个人蜷进我怀里,睫毛不住颤动,流露着他的无助和痛苦。

    想和他说“别怕”,想告诉他“我在”,可是这些安慰传不进他的世界。

    泪和血一地,痛变得麻木起来,我只觉得心都要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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